韓盈跪坐在席前, 輕聲說著這幾天的安排:
“仇生和四哞已經帶著蚯蚓回去,我這邊,田傭和村人已經把蚯蚓收起來, 曬成乾, 空的那些地, 已經鋪上了枯草雜葉,就等著他們過來放火燒了。”
“說起來, 我倒還是等著這把火呢,燒過枯草正好和蚯蚓土攪合在一起做成秋肥,不會有半點損失。”
“妙哉!”婁行笑著撫掌, 這位請過來的修渠大師混蕩的就像是個街溜子,他箕踞在席上, 顧忌著韓盈還是個小姑娘, 沒有衝著韓盈箕踞, 而是對著尚傅,他誇讚道:
“甘羅十二為上卿,你這徒弟若是有個好祖父, 說不定十歲就能當個上卿!”
韓盈在心裡微微咋舌, 師父這位好友當真是大膽狂妄,也不知道是什麼環境才能養出來這樣的人,偏向於務實的師父又怎麼和他成了好友?
起身於微末、又糾正數次婁行箕踞而毫無效果的尚傅,彆開眼,充分發揮眼不見,心不煩的主觀能動性,對著韓盈說道:
“如此甚好, 不過這些日子, 你也要小心為上, 防止對方做出什麼不計後果的事情來。”
“我知。”
韓盈點了點頭,沃河覡師不是自己手中的提線木偶,誰知道他會不會狗急跳牆,想要直接殺死自己?畢竟她現在是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殺了她,剩下的一切都將無法實施。
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沃河覡師為了穩固住自己如今的現狀,怎麼可能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二三十年前,整個縣裡還是有很多巫覡的啊。
“你以身作餌,身邊還是多有些保護你的人為好,這樣,我讓獄掾挑幾個好手,藏在外邑,嗯……”尚傅略微沉吟了下,又道:
“你這身量不夠,無法穿甲,再從庫房裡拿上三把利劍,放在車上,若有危險,也好應對。”
顯然,尚傅也擔心計劃會出問題,畢竟,沃河覡師也可以邊煽動民眾,邊在半路上劫殺,畢竟韓盈來回路上就燕武和韓粟接送,兩個人,實在是難以護住她。
“拿兵器有什麼用?”看尚傅這麼擔心,婁行忍不住潑起來冷水:
“外邑來縣城的道上又沒什麼人,要是有上一二十人埋伏,三個人都得栽那裡,尚傅你還是平日裡思量不周,沒讓她早點學騎馬,她要會騎馬,壓根不用擔心這些事兒。”
尚傅一怔,是了,韓盈要是會騎馬,遇上危險直接騎馬跑路,誰能追得上她?唉呀,果然是老糊塗了,怎麼忘了讓韓盈早點學騎馬呢!
看著師父臉上浮起了幾分懊悔表情,韓盈有些哭笑不得:
“不用這麼麻煩,外邑每天都會來城裡送豆脂,有十幾個人呢,我晚點走,跟著他們回去不就行了?”
夏秋的豆腐又不禁放,隻能送新鮮的,所以村裡有一隻專門送豆腐的隊伍,由韓牙管著。
不得不說,給縣城送豆腐是外邑能夠享有的特權,彆的村可沒有身份證,彆說進城門了,走出亭都困難,這也是如今最常見的現狀,隻要有權有關係,總能得取到普通人無法做到的利益。
韓盈克製,沒有拿此謀私利,而是讓給了村裡人,他們也清楚自己今天寬鬆點的日子來源於誰,若是遇到了危險,必然會拚儘全力保護。
甚至,沃河覡師看到韓盈已經開始注意自己的安危,每次和這麼多人一起來回,應該也會放棄在途中殺人的打算。
這麼想著,韓盈又道:
“至於騎馬,我前些日子哪有時間去學它?不過,今年冬日倒是可以提升日程。”
尚傅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波人可以用,如此說來,的確不用太擔心韓盈的安危了,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須,笑著說道:
“甚好,就這樣
安排,騎馬也是該學了,回頭讓鄭伯先給你挑一批溫順的小馬來,慢慢練著。”
“嗯。”韓盈應了一聲,她想起來剛才向師父彙報的事情,臉上多了幾分糾結,最後還是忍不住問道:
“師父,沃河覡師也是個人物,我設套動作極大,若他身邊再有他人為其稍微一探便能夠發現異常,這局就算是被破了,可惜他隻信這兩個新弟子,也不再派人多探,所以才被我蒙蔽。這樣的行徑,如何保證不發生我身上呢?”
這不是韓盈的困惑,而是她面臨的實際問題。
韓盈知道不能脫離群眾,要實地考察,了解事情的真相,找清楚本因,才能解決實際問題。可情況是,隨著做事越來越多,她根本抽不出來時間去實地查看。
就比如女醫體係鋪開到全縣,韓盈壓根不知道真正的效果究竟怎麼樣,全靠這群女學生給她複述,這情況,豈不是和沃河覡師一模一樣?
“嘶——”聽韓盈這樣問,婁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他驚愕的看著還是個孩童的韓盈,又看看尚傅,表情慎重的說道:
“尚傅,你這弟子可真是不凡,可惜,竟是個女孩兒啊!”
尚傅沒理會婁行,他神色複雜的看著韓盈,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這個問題的核心太深了,它是禦人的手段,是統禦下屬的基礎,更準確一點說,它叫做——
帝王術。
尚傅窮極半生,也未曾參悟幾分啊!
“昔日文帝尚在之時,曾度量天下之田,比高祖在時還要多,可民間百姓依舊困苦不安,甚至民有饑色,於是文帝召令天下,詢問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
尚傅緩緩的講了這麼一段往事,對著韓盈問道:“你可知為何?”
這麼說皇帝真的可以嗎?
韓盈心下一驚,她沒有回答,而是扭頭看向了婁行。
“看我乾嘛?”婁行眨了眨眼,立刻明悟過來,頓時臉上多了幾分哭笑不得:
“妖言早就被廢了,說上幾句朝堂之事又算得了什麼?月女,你怎麼該膽大的時候這麼膽小呢?”
行了,原來是可以說的啊。
韓盈這下放鬆下來,她道:“是官吏和豪族侵占民眾土地吧?本縣還算是好一些,沒這麼嚴重,其它地方……”
“是。”尚傅應道:“文帝之時,功臣官吏大量圈地,其人多達數百頃,上上下下儘皆如此,平民又怎不會面有饑色?可功臣官吏勾連一心,強行欺瞞,文帝度田竟看不出絲毫問題——
你覺得,這可能嗎?”
韓盈面露難色,她之前對文帝了解不深,隻記得課本上的文景之治,可隨著師父講解過往,又覺著文帝能在功臣推及上位的情況下,成功掌權,又不是那麼簡單的人物。
而現在看文帝度田被欺瞞,極其像清朝皇帝十兩銀子一個的雞蛋的故事,仿佛是被臣子愚弄的典範……不對,民有饑色!
韓盈猛然抓住了重點,立刻道:“不,文帝看出來問題了,這麼多平民無食,除了無地,還能有什麼原因?”
尚傅嗤笑,反駁道:“還有棄農經商,養畜過多,以糧釀酒呢!”
這什麼奇葩理由?糧食都不夠吃的情況下,去哪兒養牲畜釀酒?
韓盈忍不住問道:“這不會是文帝大臣給的理由吧?”
“算是。”尚傅眼神中多了幾分對這些大臣們的嘲諷,片刻,又無奈的長歎一聲,道:
“你若想不被彆人以言語欺騙,就得多懂,有分辨謊言的能力。”
說著,尚傅將他平日裡用的技巧,一一講述了出來。
韓盈努力記下,待尚傅說完,一直不說話的婁行又道:
“這是基礎,人力有時儘
,哪能方方面面全部知道?來月女,我再教你點兒彆的。”
做土木的,哪哪兒都可以撈錢,婁行欺上的同時還得想辦法瞞下,以及和那些扒二皮的人鬥智鬥勇,經驗極其豐富,聽的韓盈是連連點頭,這些手段是真厲害,完全可以用到自己這邊來啊!
有人帶著指點,就是比自己摸索起來快的多,韓盈現學現會,扭頭就去找鄉長聊天,旁敲側擊的確定了二代學生沒什麼問題,這才鬆了口氣。
現如今已經有幾種藥材能夠種植,個人房前屋後的種些,不算多,可要是擴展到一個鄉,那數量就很驚人了,到時候無論是做成中成藥還是單賣,都可以拿來牟利。
可商人最擅長的就是壓價,若是單獨售賣,藥材能被他們壓成糧食價,就像韓盈義診時那些絲商。
所以,必須要聯合起來,統一定價出售,才能保證平民的利益。
麻煩的是,平民也需要用藥,所以藥材價不能過高,好防止平民用不起藥,而藥材價低,就得用想辦法用高價中成藥牟利。
隻是這樣一來,商人恐怕會邊破解她的藥方,邊用高價購買低價的藥材,並想辦法把她這邊擠兌的一蹶不振。
為了杜絕這樣的情況,韓盈是想把統銷權握在自己手裡,這必須依靠女醫們在中間串聯好,一旦有人賣她,那大家直接玩完。
好在,如今沒有招來人品不正的人,接下來就是用利益和規律綁定並約束她們了。
參考著婁行給的指點,韓盈開始設計著規則。
而在韓盈著手準備的同時,沃河覡師也在糾集煽動著人群,他疏通關係,不僅在韓盈周邊村散布謠言,還讓弟子帶著自己的忠誠信徒徒步幾十裡過來鬨事,準備趁亂讓髦牛殺了韓盈。
掐著時間,確定韓盈此刻在家的沃河覡師,終於下了出發的命令。
而韓粟這邊,也將一部分身體虛弱,年老力衰的田傭調離,隻留下了七八個人在這裡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