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這個少年夠幸運了, 他的病還能治,之前那些治都治不了的,才讓人揪心。
韓盈沒來之前,本地人連得病的概念都沒有。
對於這些農人們來說, 身體上的疼痛, 可能還比不上下地乾活的勞累, 既然人還能乾活,身體上又沒什麼外傷, 那就是沒病。
等到人因為病痛躺在床上起不來, 沒辦法乾活。家人才能確認,他是得病了。
所以前幾個月,送過來的病人都是危重症患者。
有些都可以直接送ICU了。
那麼高的死亡率, 真不是韓盈的問題。
相反, 她能救回來那麼幾個,才真的是奇跡。
她根本無法想象, 在這麼簡陋的醫療環境和施救手段下,這些人居然還能活下來!
生命力的頑強,可見一斑。
隻是, 乍面對這麼多死亡的病人,韓盈偶爾也會懷疑自己,自己做的這些事情,到底有沒有意義?
無能為力四個字,太能摧毀醫生的心智了。
好在韓盈也想通了。
就像是海邊扔魚,是的,有很多魚根本救不下來, 可為什麼非要盯著那些自己救不下來的魚, 而不去看看自己救下來的魚呢?
自己來了以後, 外邑沒有餓死過人,之前揚名的過程中,她還救活了五個必死的人。
還有韓羽母女、鐘蕊、楮冬一家,以及她散出去的火炕,也讓周圍村子裡少死了很多人。
這麼多人,都因為自己而活了下來!
韓盈隻要想想,就很有成就感。
不把自己當成觀音,非要救苦救難,心理負擔就沒那麼重了。
至於今天的少年——
醫療成本問題,彆說是古代,放到現代都還沒有解決。
她一個小小的私人醫院,面對這種情況,又能有什麼辦法?
少年父母已經決定給他治病,那她儘力去救就行了。
彆的不說,就少年父親蓋的衣服,本意是挺好的,給孩子防寒,可這衣服一蓋,細菌感染是絕對跑不了。要是沒有韓盈,人就沒了。
至於手臂能不能保住,那就儘人事,聽天命吧。
翻著空間裡醫書,韓盈幽幽的歎了口氣。
畢竟,她是婦科醫生,不是骨科醫生。
現代的醫學分科之後,隔科如隔山,感謝爺爺是醫生,家裡有整面牆的醫書可以查閱,感謝我有囤積癖,電腦裡存了大量的彆科教材和醫生內部視頻,不然,韓盈真的不敢下手。
回憶著剛才的手法,韓盈臉色越發的糟糕起來。
感覺自己不是在救人,是在毀人。
韓盈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都穿越了,為什麼各部門主任不可以一起過來!
整個三甲醫院連帶著器材都來更好,最好把製藥廠也帶上,要是可以的話,省穿也行啊。
直接帶領漢代飛升社會主義,順便還能征召衛青霍去病入伍,就憑現代武器,完全可以全世界插國旗,以後再也不用寫英語論文……
韓粟完全不知道韓盈在想什麼,他還以為韓盈還在生氣,堅信沒有什麼是一頓飽飯解決不了的他,搗完藥,麻溜的拿出來臘腸切片,又盛了碗厚厚的粟米湯,將臘腸放進湯裡,把筷子往碗裡一插,遞給韓盈:
“師長,先吃飯吧。”
聲音打斷了韓盈放飛自我的想法,她接過來碗,不再看空間裡的那些書。
想抱佛腳,卻抵不住沒藥,畢竟醫生能開的處方藥,隻有醫院有,廣聯醫藥撐死應付一下日常所需,治骨……額。
算了,先看能不能熬過細菌感染
吧。
扒拉完午飯,韓盈拿著藥去找少年。
醫院裡,少年的父親不在,說是回家擔粟米去了,隻有他母親在旁邊陪著喂粥,巧了,也是喝的粟米粥,隻是和韓盈喝的能插筷子的粥不同,少年的粥稀的都能當鏡子使。
韓盈歎了口氣,說道:
“不能覺著他生病了,不能乾活就扣他口糧,得給他多吃點,不吃飽,怎麼增強抵抗力?”
少年母親臉一下子變得通紅。
“我,我隻是……”
“不是在怪你。”
韓盈解開固定,麻溜的上好藥,極為平靜的說道:
“我知道你們日子不好過,儘力而為吧。”
說完,韓盈也不在屋內久留,而是轉身去了隔壁孕婦那邊。
目前有三個孕婦的預產期就在兩個月內,其中一個隨時都有可能生,韓盈必須上心。
病人太多,事情有點忙不過來。韓盈教學徒弟隻教了一回,課就停了,現在根本抽不出來時間講大課。
而回來的韓羽,因為中間空了十幾天,沒有老師抓著,也沒有同學一起複習,教的二十多個主要骨骼名全給忘了。
好在魏裳還記得,索性把畫著骨骼圖的石板搬到了雞棚旁邊,由她來教導韓羽和韓粟。
九歲小人教兩個成年大人的情況,實在是反常,鄭桑、韓牙每次過來看,都一臉便秘的模樣。
可實際上,教導兩個成人的魏裳,都快氣到爆炸了。
不就二十多個骨頭名字的事嗎,說一遍就能記住的東西,為什麼韓羽和韓粟就死活記不住呢?!
韓羽早早就認清楚了現實,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所以心態還正常。
韓粟就不太行了,他之前可是村裡面的孩子王,長大了本事也不算差,可面對韓盈,已經夠提不起來自尊心了,沒想到現在又多了個魏裳。
實在是太讓人糟心了!
看三個徒弟互相折磨的韓盈,隻能表示愛莫能助。
雖然這裡面有一部分是她的鍋。
為了不繼續暴露異常,韓盈隻講了骨頭名字叫什麼,壓根沒往上面寫文字。
沒辦法,她又不知道小篆怎麼寫,現代的漢字寫出來太顯眼,索性直接不寫,記音吧。
這對於韓羽韓粟兩個已經成年,思維固定的人來說,難度極高。
不過,現在聽音記文是學生的基本技能。
韓盈的教導手段,是底層老師普遍的采用的方法。
如今文字隻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大部分人隻能通過口口相傳來傳遞技藝,這樣的學習成本和難度,自然會更高,好學生和差學生之間的區彆,也就拉的更為明顯。
備受打擊的韓粟,不僅沒有放棄,反而更加好學。
韓盈也沒有完全放棄三個學生。
發現魏裳可以做助教之後,韓盈基本上隔個兩三天,就要抽出來一個小時的時間,講上幾個知識點,確定魏裳記住了,由她帶著另外兩個學生,在接下來的時間內進行複習。
而上課剩下的時間,韓盈就拿來檢查之前學的內容,是否還記得。
如此下來,進步雖然緩慢,卻並非沒有。
隻是上課的過程中,韓粟也感受到了沒有教學道具的痛苦。
他開始打磨木骨,爭取做出來一套符合人體的木骨架。
就是每做出來一塊骨頭,他都會找村裡的夥伴們打幾架。
夥伴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感覺自己越來越打不過韓粟了。
常常是一下場,沒兩下,自己不是被摞倒在地,就是被箍住身體,使不上勁,沒辦法反抗。
此是後話。
現在的韓盈,在熬過十
天,確定少年不會感染之後,就看著他父母把他接回了家。
沒辦法,住院也費錢,尤其是少年不像孕婦,能自己照顧自己,順便掙出來自己修養的耗費。
他是受傷,不僅自己動不了,還需要彆人照顧,醫院離家太遠,無論是留在醫院,還是每天來回走,都成了兩個人隻出不進。
本來要持續不斷支出醫藥費的家庭,經不起這樣耗。
把人接回家,少年可以繼續在床上休息,他的母親可以騰出手來做彆的事情,比如多織些布,彌補家庭的支出。
韓盈也沒辦法攔著人。
她隻能再次向少年父母強調了衛生問題。
這對父母連連點頭,眼含著淚,差點沒跪下給韓盈磕頭。
若沒有月女,恐怕一家人就要眼睜睜的看著兒子死去。
如今僅些許耗費糧食,就能把兒子救活,對他們一家來說,已經好上天了。
他們這樣的家庭,哪能請得起巫覡?
月女仁善,他們可以慢慢的積攢糧食和布匹,看孩子的情況,十天半個月的來一趟,慢慢治下去,說不定兒子的胳膊,就能恢複的和正常人一樣。
就算是治不了,耗費也不會太多,不至於把家裡給拖垮。
送走了這一家人。
韓盈心情有些複雜。
她站在醫院門口,看挑著豆腐擔子的人們一排排走過。
現在的道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土路,雪化了之後,一片泥濘,人也沒什麼好鞋,都是用草編織的,壓根防不住泥水,走這樣的路,基本上就是用腳趟冰泥,遲早要把腳給凍壞。
可即便路難走到這個地步,大家也清楚長時間走會損害健康,東河村和村外過來換豆腐擔出去賣的人,依舊是絡繹不絕。
窮啊。
窮怕了。
隻要有一點點賺取多餘收益的機會,他們都會抓住,不肯放棄。
韓盈扯出一個苦笑。
雪後擔豆腐去縣城這種苦活,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若不是路面過於糟糕,用馬車運豆腐會導致豆腐都給搖散,阿母和那些賈商根本不會請人當腳夫。
而擔這麼多豆腐來回走個四十裡的報酬,隻有十斤糙米。
這就是如今的現狀。
韓盈無力改變這一切。
她不想多看,扭頭回了醫院。
如韓盈所料,預產期將近的那個孕婦,還沒過八天,人就發動了。
因為外邑這邊一直有人過來找活乾,醫院也沒有停工,現在擴建到了四間房,其中有一間被韓盈改成了產房,裡面隻加了壁爐,沒有床,專門架起來橫杠,還吊上了麻布繩。
受限於木工的技術,韓盈要的產椅還得等一個多月才能到。
是的,產房裡面沒有平床。
古裝影視劇的誤解,讓很多人認為女性生育時,都是平躺著在床上生的。
這並不正確,因為平躺著孕婦無法利用重力,生產的難度反而會提高。
古人大多采用站、蹲,跪的方式分娩。
而到了現代,孕婦會更加舒適一些,躺在床上,但她們的產床,也是有傾斜角度、抓手和腳蹬的。
韓盈原本以為,她要面對的是孕婦不適應分娩工具,還專門帶著這個預產將近的孕婦,熟悉工具要怎麼使用,到時候如何使力。
可沒想到,真正的阻礙,是從孕婦發動那一刻開始的。
村裡生育過、從沒有遇到過難產的幾個婦人,知道了有孕婦發動,趕忙過來幫忙。
韓盈一開始還挺高興的。
她力氣還行,但身體小,總有很多不便的地方,還是有大人更好些。
隻是
,這些婦人過來之後,韓盈才發現不對。
她們的幫忙,是在孕婦宮縮等待的這段時間,要從屋子裡面潑水驅邪,引什麼河伯前來帶子。
緊接著,指出架子擺放的位置不吉利,說最好挪走。
而後,又扯到孕婦發動的時辰不對,嬰兒可能克母。
正缺人手的韓盈,呆了。
這哪裡是幫忙?
簡直是搗亂!
之前的產婦,到底是什麼樣的生育環境?
能整點除了迷信之外的東西嗎?
韓盈一點兒都不想說話。
事從緊急,她沒時間解釋,索性把老婦人都趕出去燒熱水,又喊來韓羽,楚枝幫忙。
這次發動的孕婦,有生產經驗,人也不慌,韓盈檢查過,胎位很正常,除了營養攝入不太夠之外,基本上能達到如今所做的最好狀態。
她很幸運,正常分娩出了一個男嬰,沒有受傷,男嬰也很健康。
母子平安。
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韓盈的挑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