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春)
陽春三月,柳垂金絲。
園中各處百花齊放,花團錦簇。
一眾丫鬟婆子簇擁著宋令枝和宋老夫人,折柳摘花,坐在水榭中取樂。
茶案上供著各色的茶具茶盂,汩汩白霧氤氳而起,青煙未儘。
宋老夫人拄著沉香木杖,滿臉堆笑:“還不快將啾啾抱來,仔細那茶爐子燙著手。”
柳媽媽垂手侍立在一旁,笑著道:“老夫人放寬心,我們都看著呢。”
雲黎同宋令枝站在一處,笑著拿手肘撞撞宋令枝,玩笑道。
“比下去了,如今宋老夫人眼中隻有我們啾啾一人,娘娘可彆吃味。”
宋令枝眉眼彎彎:“怎麼會?祖母最是喜歡孩子,往日我在宮中,也幸好啾啾懂事,常來陪祖母解悶。”
雲黎努嘴,壓低聲音笑道:“她哪裡是懂事,不過是看上你們家廚子的手藝?前日回去,還鬨著她爹爹,說也想要一個江南廚子。”
宋令枝不以為然:“這有何難,我府上的廚子都是江南跟來的,啾啾若是喜歡,直管帶了去。”
雲黎笑睨宋令枝一眼:“你可彆慣著她,有陸承璟一個就夠夠了,再添一個你,還有宋老夫人。”
雲黎連連搖頭,“我真怕哪天她真敢上房揭瓦了。”
前日明眠心血來潮,說想學製香,鬨著同秋雁去香娘子鋪子。
鋪子人多眼雜,且無人看管著。宋老夫人疼愛小輩,當下讓秋雁帶著器具回府。
幸而製香所用的器皿不多。
明眠本來就是坐不住的性子,跟著搗鼓了一點香餅,而後跑得無影無蹤,窩在宋老夫人身前討杏花酥吃。
宋老夫人眉開眼笑,摟著明眠直小區:“好好!啾啾想要,我讓她們都做了來。”
明眠紮著雙螺髻,一雙眼睛亮如黑曜石。她嘴甜,兩三句哄得宋老夫人心花怒放,直喊心肝。
園中笑聲連連,如漣漪漸起。
倏爾,白芷遍身綾羅,自廊簷下匆匆走來,在宋令枝耳邊低語幾句。
沈硯來了,如今就在宋令枝寢屋。
同宋老夫人園中的喧鬨截然不同,宋令枝園中悄然無聲,隻餘滿地的日光殘留。
廊簷下金絲藤紅竹簾半卷,淺淺光影交錯。
槅扇木門輕掩,白芷悄聲踱步在宋令枝身後:“娘娘,陛下就在裡面。”
宋令枝頷首:“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罷,這兒不用留人伺候。”
白芷福身應了聲“是”。
木門推開,淡淡的檀香之氣迎面撲來,絲絲縷縷纏繞在宋令枝周身。
珠玉櫃簾輕垂,重重朦朧青紗背後,一人坐在斑竹梳背椅上。
沈硯一手撫眉,一手搭在扶手上,朱色廣袖袍衫低垂,透著十足的貴氣慵懶。
那雙深邃幽深的眸子輕闔,似是沉沉睡去。
宋令枝款
步提裙,輕手輕腳踱步至沈硯身側。
晨間她起身時,沈硯早早上了朝,怕是此刻也是從禦書房趕來。
懷裡抱著數枝桃花,宋令枝踮腳,目光左右張望。
十錦槅上供著一個纏絲瑪瑙花瓶,折下來的桃花恰好可以派上用場。
桃花明媚綻放,如春日點綴寢屋。
輕盈日光從窗縫溜進,淩亂落在宋令枝腳邊。
耳邊悄無聲息。
回首望去,沈硯仍在睡夢中。
宋令枝玩心漸起,躡手躡腳折下一簇桃花,無聲朝沈硯走去。
嬌小身影映在鑿花木磚上,漸漸籠罩在沈硯身上。
手中的桃花小小簇一團,宋令枝垂首,目光落在沈硯鬢間。
斟酌著要從何處下手。
桃枝輕彆至沈硯鬢角,倏地,一道淡然視線望向宋令枝。
四目相對,宋令枝眼中滿是惶恐不安。
“我、我……”
桃花捏在手中,宋令枝眼神閃躲,飄忽不定。
她語無倫次,急於為自己脫身。
可惜晚了一步。
沈硯輕而易舉,一手將人撈在懷中。他視線低垂,目光落在宋令枝掌心的桃花。
許是剛醒,沈硯嗓音比往日多了幾分喑啞低沉。
對上宋令枝怔怔的目光,沈硯啞聲笑:“……給我的?”
宋令枝連連點頭,心虛彆過眼。
楹花窗外日光幽靜平和,案幾上的纏枝牡丹翠葉熏爐青煙縈繞。
宋令枝錯過沈硯的視線,目光望向不遠處的纏絲瑪瑙花瓶,她輕聲呢喃。
“園中的桃花開得正好,我瞧著好看,就想著……”
沈硯淡聲笑:“就想著給我簪花?”
作弄人不成,還被人當眾抓了個正著。
宋令枝訕訕挽起唇角:“我……”
沈硯凝眸注目:“不是說今日要製香?”
“本來是陪著祖母在園中製香的,後來白芷說你來府上了。”
沈硯聲音輕輕:“製香也需要桃花?”
宋令枝頷首:“那是自然,要先搗碎了,然後再……“
一聲低吟忽的溢出唇齒,宋令枝眉眼難掩愕然震驚。
她下意識攥緊了沈硯的衣袂。
掌心中的桃花不知何時落在沈硯手中,漸漸消失在錦衣之下。
沈硯指節修長白淨,桃花一點點撚碎在指尖。
他挽唇,漫不經心凝望宋令枝:“繼續。”
哪裡還說得出口。
攥著衣袂的指尖逐漸泛白,宋令枝白皙手背上青筋交錯。
雙眼逐漸染上水霧,朦朧不清。
滿園無聲,隻餘宋令枝低低的嗚咽。
園中疏林如畫,柳拂春風,隱約能聽見宋令枝罵人的聲音。
她向來不會罵人,來來回回不過“混蛋”“卑鄙”“無恥”幾字。
惹急了,長長指甲滑過沈硯手背,留下清晰紅痕。
宋令枝紅著眼,咬牙:“……你、鬆手。”
沈硯眉眼染笑,漫不經心垂著眸子。錦袍交疊在一處,日光迤邐一地。
他垂首,一點一點吻去宋令枝眼角的淚水。
“怎麼還是這麼……”
最後兩個字落在宋令枝耳邊。
耳尖似落入滾燙熔爐,緋紅灼熱。
雙手無力,握拳砸向沈硯時,也被人輕易接住。
宋令枝埋在沈硯肩窩,聲音悶悶:“我祖母還在園子。”
回來的時候她不曾和宋老夫人打招呼,本以為隻是一會,不想會耽擱這麼久。
宋令枝撐著沈硯肩膀起身:“我要回去了,這麼久見不得我,祖母定會擔心的。”
宋令枝小聲嘟噥,“現下回去,怕是也晚了。”
錦衣多出幾道褶皺,餘光瞥見錦袍後的荒唐,宋令枝臉紅耳熱。
急急想著更衣,不能讓人瞧見。
她轉而望向沈硯:“你先出去,等我……”
一語未落,纖細手腕再次被沈硯握住。
沈硯攔腰將人抱起,往暖閣走去,他眉目清淡,泰然自若:“既然晚了,那就不回了。”
春日正好,滿室安寧。
(夏)
蟬鳴滿院,日光流淌一地。
金鑾殿喧鬨一片,三三兩兩老臣吵得不可開交,臉紅耳赤。
脖頸漲得通紅,猶如鬨市一般吵嚷,忽而又轉頭望向角落一直悶不吭聲的人。
“來來來,明大人就在這,你問問他是不是這個理?”
無辜被拉下水的人局促不安站在殿中央,悄悄抬頭往案後望去。
金鑾殿上首,沈硯端坐在紫檀嵌玉理石案後,明黃龍袍一絲不苟,無半點褶皺。
殿上文武百官吵得臉紅脖子粗,驚落園中一地的蟬鳴。
沈硯臉色淡淡,氣定神閒坐在案後,手上似乎還握著什麼。
胳膊左右都被人拉著,明大人大著膽子往上張望。
那是奏折?公文亦或是……
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明朗,明大人愕然瞪圓一雙眼珠子。
沈硯手中,竟然是一碟剝好的蓮子。
新鮮翠綠的蓮蓬還擱在沈硯手邊。
明大人瞠目結舌。
案後的沈硯似乎覺察到落在自己臉上的視線,隻輕輕一抬眸。
那雙漆黑瞳仁晦暗森寒,如冬日冰刃落在自己身上。
明大人後頸生涼,匆忙低垂下腦袋,再不敢往上瞧去半眼。
烈日當空的盛夏,明大人隻覺猶墜冰窟。
回到明府,明大人仍然是神遊天外之態,心不在焉。
連明眠何時從寢屋跑出,一頭撞在自己腿上都不知。
小姑娘細皮嫩肉,一雙眼睛亮如繁星,往日明父回府,她也是這般迫不及待從屋內跑出。
明父向來能接住自己的,可這回卻任由明眠撞上。
明眠捂著返紅的額頭,小嘴一撇,似要當場哭出聲。
抽抽噎噎:“是、是啾啾太矮了,爹爹才看不到嗎?”
小姑娘也到了愛美的年歲,前日他人一句“你太矮了”,明眠一直記到如今。
明父忙忙連聲告罪,好聲好氣哄著自己的女兒。
“啾啾不矮的,是爹爹的錯,爹爹沒看見啾啾。”
明眠一抽一噎,一雙淚眼汪汪:“啾啾不矮的話,是不是就可以嫁給陸哥哥了?”
明父面上一黑,又不好對明眠冷臉,隻能耐著性子道。
“誰教你這般說話了,可是陸承璟?”
明眠破涕為笑,握著雙臉癡癡笑道:“還有這種好事嗎?陸哥哥這麼喜歡啾啾嗎?”
明父一顆老父親的心瞬間碎得稀爛:“……”
明眠擺著手指頭數數:“啾啾要長高高,長高高就能嫁給陸哥哥了!”
雲黎從寢屋走出,手中的牡丹菱扇半遮臉,捂唇笑道。
“你和她說這個做什麼,她這幾日都鬨著說日後要嫁給陸承璟。”
三人說笑一番,明眠是個坐不住的,很快從明父懷裡溜走,跑去彆院找貓玩。
明父悄聲拉住妻子,同雲黎說起今日朝上之事。
明父皺眉,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剝那蓮子,究竟是何意?可是認可丞相的話?又或是嫌我們過於聒噪?”
明父摟著雲黎往園中走去,一面走一面嘀咕,“往日商議朝事,陛下都是……”
餘音未了,他額頭忽然被雲黎敲了兩三下。
“蠢不蠢?便是你們今日無事商議,陛下也是在那剝蓮子的。”
明父驚訝:“為何,可是那蓮子有何要緊之處?”
雲黎撫掌大笑:“你是念書念傻了罷?陛下剝那蓮子,不過是皇後娘娘愛吃罷了。”
日光迤邐,滿園蟬鳴不絕於耳。
明枝宮內。
宋令枝倚在臨窗榻邊,黃花梨案幾上供著一小盅蓮子銀耳羹。
蓮子軟糯,香甜入口。
白芷垂手侍立在一旁,眉眼彎彎:“娘娘不知道,這蓮子還是陛下先前送來,說是娘娘喜歡……”
宋令枝連著嗆好幾聲,差點嗆出淚珠。
白芷忙不迭上前,從宋令枝手中接過蓮子羹,又替她順背。
白芷在宋令枝身邊服侍多年,早對宋令枝習以為常,笑著揶揄。
“娘娘這是同陛下又拌嘴了?”
宋令枝轉首剜白芷一眼,耳尖泛起丁點紅暈。
她昨夜確實是和沈硯吵架了。
昨夜沈硯不知發什麼瘋,突然折.騰起來人,五更天還不肯放過宋令枝。
那雙深邃眼眸森冷不見底,宋令枝意識模糊,隻記得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沁涼冰冷。
似銀蛇吐息紅信子,望而生畏,不
寒而栗。
宋令枝一手揉著眉心,現下都覺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思忖間?_[(,忽見秋雁笑著走來,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漆木錦匣。
“娘娘這會醒了,可要瞧瞧弗洛安公主打發人送來的瑪瑙?”
匣子掀開,滿目珠光熠熠,惹得人目不轉睛。
白芷和秋雁不約而同咂舌,連聲驚歎。
送來的瑪瑙質地純淨,瑩潤光澤。
白芷挑出一個手鐲,在宋令枝手腕上比劃,眼睛笑如彎月。
“這手鐲,倒像是為娘娘量身做的。”
宋令枝手腕纖細白淨,瑪瑙手鐲戴在腕間,襯得肌膚如雪。
園中風聲細碎,樹影搖曳。
宋令枝忽而好奇抬眸:“這錦匣,可是昨日送來的?”
秋雁點點頭:“是,昨日娘娘從宮外回來晚了,且那會陛下也在,奴婢就想著今日再說。”
沈硯向來不喜歡旁人在身前伺候,秋雁和白芷自然不會自討沒趣。
疑惑了一整夜的事終於在此刻有了答案。
宋令枝咬牙切齒,隻覺沈硯實在是幼稚無理。怕是早知道弗洛安送來寶石瑪瑙,所以昨夜才那麼凶。
秋雁覷著宋令枝的臉色,小心翼翼道。
“娘娘這是怎麼了?可是不喜歡?若是不喜歡,奴婢這就收走……”
“不必。”
宋令枝笑著攔下,“都給我戴上罷,我瞧著都喜歡。”
那一日宋令枝還收到了沈硯送來的滿滿一院子的玉石環佩,百來個箱子,便是宋令枝這輩子日日換著戴,也不可能戴完。
(秋)
秋霖脈脈,細雨搖曳在空中。
前兒明眠從牆頭摔下,一連暈了兩日,雲黎和丈夫日日以淚洗臉。
宋令枝聞得,當下尋了太醫院院判來,親自替明眠看病。
明府悄然無聲,耳邊唯有雨聲相伴。
雲黎一手抹著眼淚,一面送宋令枝出府,她眼中含淚。
“讓娘娘見笑了,還好有太醫在。昨夜啾啾醒了一會,今早又吃了半碗燕窩粥,想來不日便能好了。隻是她實在淘氣,那麼高的牆,她怎麼敢……”
話落,雲黎又再次落淚。
宋令枝溫聲寬慰:“她是孩子,難免貪玩些。隻是啾啾往日並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好端端的,她怎麼想著去爬牆?”
雲黎無奈搖搖頭:“說是有隻野貓受傷了,就在那牆上。”
明眠心善,深怕那貓受傷走不動路,就想著爬牆抱走。
不想那野貓怕人,以為明眠是意圖不軌,一爪子撓傷人不說,還一頭紮進牆根,從牆上竄下。
明眠急著抓貓,一腳踩空,當下摔傷了腦袋。
宋令枝聲音輕輕:“她是個好孩子,若是醒了,你也莫責怪她,日後多讓丫鬟留心看著就是。”
一語未落,倏然見陸承璟步履匆匆,撐著油紙傘穿過影壁。
傘下的少年如青鬆翠柏筆直頎長,面如冠玉,一雙眼睛平穩冷靜。
遙遙瞧見宋令枝和雲黎,他拱手行禮。
宋令枝知曉他是為明眠而來,忙揮手讓人進屋,又轉首同雲黎道。
“前日還是小陸這孩子進宮,為啾啾求的太醫。”
宋令枝唇角挽起,“他跑得那樣急,聽說還差點從馬背摔下。”
自進了京城後,陸承璟日漸成熟穩重,宋令枝何曾見過他那般心急如焚的樣子。
雲黎笑著彎眼:“他是個好孩子,前兒啾啾昏迷不醒,他一直陪我們守著,這會怕是才從南書房下了學趕來。”
細雨霏霏,且明眠那還需有人看著,宋令枝隻讓雲黎送到二門。
蒼苔濃淡,青石板路雨珠流淌。
白芷亦步亦趨走在宋令枝身側,仔細攙扶著宋令枝踏上腳凳。
細雨婆娑,墨綠車簾挽起,隔著朦朧雨幕,落在馬車內的那張臉晦暗不明。
宋令枝腳步輕頓,朝身後白芷使了個眼色。
白芷當即了然,悄聲退下。
長街濕漉,馬車緩緩穿過雨幕,朝宮門行去。
這兩日政事繁忙,沈硯每每忙至深夜才回房歇息。
黃花梨案幾上供著數枝秋菊,沈硯輕倚在青緞靠背上,雙眸緊緊闔著。
劍眉攏緊,覆在眼瞼下方的眼睫留下陰影一片。
宋令枝輕手輕腳坐在沈硯身側,湊近瞧沈硯的眼睫。
也不知道沈硯是怎麼長的,眼睫毛竟能這般長。
手指輕抬,指尖輕碰沈硯眼睫瞬間,宋令枝陡然收回手。
沈硯依然沒醒。
宋令枝長鬆口氣,抬眸凝視,目光落在沈硯緊抿的薄唇上。
棱角分明的下頜落在陰影中,偶有光影從車簾溜進,忽明忽暗。
宋令枝倏然傾身,鬼使神差湊至沈硯眼前。
輕啄一下。
沒醒。
又啄一下。
淺嘗輒止,甚至連吻都稱不上。
“宋令枝。”
低啞一聲笑在耳邊落下,沈硯忽然抬眸,沉沉眸光不偏不倚撞入宋令枝眼中。
笑意在宋令枝眼角蕩漾,不知是哪裡來的膽量,宋令枝忽而直起身,紅唇落在沈硯眼角。
青花纏枝香爐燃著鬆柏宮香,馬車內檀香氤氳縈繞。
沈硯眸色一沉,伸手將人攬至膝上,角落中錦袍交疊。
指骨分明的手指握著宋令枝的手腕,忽而又往下,二人十指緊握。
落在頸間的氣息逐漸沉重,又漸漸變了味。
宋令枝心間一緊,匆忙從沈硯懷中逃離。
馬車外隱隱飄入糖炒栗子的香甜,宋令枝慌不擇路:“我、我想吃糖炒栗子了,我先……”
餘音未落,她人又被抓了回去。
“等會再去。”
落入耳中的嗓音喑啞醇厚,似乎還有某種道
不明說不清的情緒。
宋令枝瞳孔遽緊:“你……”
雨聲淅瀝,點點滴滴砸落在翠瓔珠蓋馬車上。
途中又臨行改了道,往宋府行去。
院中悄然無聲,唯有雨聲滿耳。
車夫早早離去,少頃,墨綠車簾挽起。
顧不得身後還有人,宋令枝憤憤甩下車簾,隻覺雙手酸軟無力。
懷中的絲帕早被她甩在沈硯身上,且那絲帕皺巴巴的,便是還回來,她也不可能再用。
垂眸望一眼泛紅指尖,宋令枝隻覺雙頰滾燙。
惱羞成怒,又往馬車狠狠踢去一腳。
……臟死了!
廊簷下遙遙有婢女守著,秋雁和白芷垂手侍立,隻見自家主子氣鼓鼓從馬車上而下。
複又轉身和沈硯說著什麼。
宋令枝背對著她們,又有雨聲裹挾,婢女自然聽不見二人的說話。
秋雁皺眉,憂心宋令枝,她悄悄攥緊白芷的衣袂:“娘娘這是又和陛下拌嘴了嗎?”
白芷頷首。
秋雁忐忑不安:“那怎麼辦?我們要不要……”
白芷輕輕瞥視,無奈歎口氣:“這麼久了你怎麼還是學不會。”
秋雁不明所以:“學不會什麼?”
白芷恨鐵不成鋼瞥秋雁一眼,餘光瞥見被沈硯單手扛在肩上的宋令枝,白芷輕輕拍了拍秋雁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你還是去備水罷。”
想來那邊等會就得讓傳水了。
(冬)
寒冬凜冽,朔風侵肌入骨。
坤寧宮巍峨精致,處處透著冬至的喜慶。
滿園冷風呼嘯,殿中卻是溫暖如春。重重珠玉櫃簾後,一人擁著緋色鶴氅,懷裡還抱著一個暖手爐。
黑漆描金長條案上供著銀火壺,金絲炭呲呲冒著紅光。
太子坐在臨窗炕前,手邊是一碟鮁魚餃子,他掩唇輕咳兩三聲,面露無奈。
“母後,這餃子我還是不吃了。”
皇後面露擔憂之色,拿手背碰碰太子的額頭。
“先前不是還說想吃嗎,怎麼這會又不想了?”
太子唇角挽起幾分溫和笑意:“這天冷,還是給三弟送去罷,他一人在宮中,怕是……”
皇後惱怒瞪太子一眼:“彆和本宮提他,你身子本就不好,他竟然還敢推你。”
太子眉眼溫潤:“許是三弟不小心,且他這兩日都沒吃東西,他宮殿又沒炭火,倘若有個好歹……”
話猶未了,太子皺眉,又連著咳了兩三聲。
殿中杳無聲息,垂手侍立的宮人瞧見,忙忙端來川貝枇杷茶。
皇後從宮人手中接過,親自伺候太子用下,一雙峨眉緊緊蹙著,皇後百思不得其解。
“你和硯兒都是本宮的孩子,怎麼偏偏他就那麼不懂事。”
皇後重重歎口氣,“硯兒若是有你一半明事理就好了,若非
玄靜真人……罷了罷了,不提這事。”
眼角瞥見案上的鮁魚餃子,皇後彎彎唇角,輕聲:“你有這心是好事,隻是怕硯兒那孩子不領情,他向來性子乖戾。”
殿中燭火通明,亮如白晝。
太子垂首斂眸,長長睫毛擋去眼中的異樣,他聲音溫潤如玉。
命宮人將案上十錦攢盒的糕點也帶去沈硯宮殿。
他笑笑:“這糕點我吃著不錯,想來三弟也會喜歡。”
宮人福身退下。
寒冬凜冽,宮人一手提著攢盒,頂著刺骨寒風從廊簷下穿過,瑟瑟發抖。
身上的冬衣不足以禦寒,尚未行至沈硯宮殿,宮人雙手雙足都凍得通紅。
雪天路難行,宮人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地中,好不容易行至沈硯宮殿,眼角肩上都落滿雪珠子。
“……三殿下、三殿下?”
寢殿昏暗無光,身後冷風颯颯,陰森可怖。
宮人後頸生涼,顫巍巍將十錦攢盒放在地上,又在槅扇木門上輕敲兩三下。
“三殿下,太子殿下剛打發奴婢來給三殿下送吃的。”
殿中遲遲不曾有人回應,宮人無奈,隻能將攢盒放在地上。
迎著風雪往外走出。
行至宮門口時,身後忽然傳來嘎吱一聲響,宮人回首望去。
沈硯遍身純素,單薄身影落在冷風中。
冷眸垂首睥睨,忽而望見地上的攢盒,沈硯面無表情,一腳踢翻。
風雪交加,攢盒滾落台磯,頃刻間,滿碟糕點散落一地,當中還混著幾個餃子。
隔著雪色,宮人遙遙瞧見這一幕,大吃一驚。
提裙想要折返回去,倏然見沈硯哐當一聲,重重將門關上。
木門在風雪中搖搖欲墜,沈硯的身影也徹底消失在眼前。
雪珠子簌簌往下飄落,模糊了視線。
宮人雙目瞪圓,不可置信望著眼前的一幕,而後憤憤咬牙,為自己喊屈。
早知如此,她才不會連夜冒著風雪過來。
怪道皇後不喜三殿下。
同為皇後一母所出,太子殿下溫和儒雅,待人親和。可三殿下……
宮人望著那扇緊闔的槅扇木門,雙眉緊皺,複又轉身,絮絮叨叨離開。
身後風雪翻滾,冷風蕭瑟。
園中淒冷寂靜,無一人伺候在前。
殿中幽暗,沈硯隻著一身象牙白長袍,昨夜起了高熱,沈硯這會子渾身滾燙,意識模糊不清。
殿中無一處炭火,冷風從窗縫透入,徹骨的冰寒,饑寒交迫。
雙手雙足徹底無了力氣,尚未行回榻邊,沈硯腳步踉蹌,重重摔在木地板上。
哐當一聲巨響,落在寢殿中猶為突兀。
可也隻是一瞬。
寢殿空蕩寂寥,唯有少年瘦弱的身影蜷縮在殿中,凜冽寒風將他重重包裹。
眼皮很重,很重。
殿中的掐絲琺琅纏枝蓮紋燈在風中搖曳,似晃出重重黑影。
再然後——
沈硯徹底陷入了昏迷。
地面冷冽,並未燒著地龍。
沈硯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一天、兩天,又或隻是過了兩三個時辰。
再次醒來時,天色全黑。
皚皚白雪在園中堆積,足足有兩尺多高。
身上的高熱還未褪去,沈硯單手撐在地上,隻覺渾身僵硬麻木。
骨節在冷風中哢嚓哢嚓作響。
好不容易直起身子,驀地,指尖發麻,胃中傳來一陣又一陣的痙攣疼痛。
沈硯單手撫著腹部,一不小心,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沉重的一聲悶哼從胸腔溢出,少年緊緊咬著牙,努力找回殘留的一絲理智。
惡心的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
四肢僵硬冰冷,猶如墜入深深冰湖。
驀地,耳邊聞得極細極細的一聲,似是從殿外傳來。
不像是宮人的聲音,倒像是……爪子撓門。
細聽之下,那聲音又很快淹沒在風雪中,轉而隻剩下幾聲孱弱貓叫。
滿腹疑慮,困惑不絕。
沈硯劍眉緊皺,隻當是皇後那邊又尋來什麼擋災的法子,他唇角勾起幾分嘲諷譏誚,不以為然。
貓叫並未停下,許是沒了力氣,又開始拿爪子撓門。
沈硯忍無可忍,猛地起身推開門。
漫天雪地中,一雙琉璃眼睛闖入沈硯視線,小小的一團白影“吧嗒”一聲撞在沈硯腳上。
約莫是餓很了,白貓叫聲孱弱無力,氣息微弱。
瘦骨嶙峋,唯有那雙琉璃眼睛還有幾分光亮。
“喵嗚、喵嗚……”
沈硯單手拎起白貓後頸,同那雙眼睛對視。
沈硯臉上掠過幾分不耐煩。
白貓乖巧縮在沈硯掌中,悄悄拿腦殼碰碰沈硯的手心。
小小的一團,興許還沒一抔雪重。
殿中無半點光影,晦暗不明。
殿中無多餘的燭火,錦衾冰冷,難以禦寒。
小貓顫抖著身子縮成一團,一雙眼睛有氣無力,似是隨時都有可能斷氣。
不知為何,它竟半點也不怕沈硯,還一味親近人。
案幾上的茶水是前日剩下的,早就涼颼颼,沈硯倒一點在掌心。
待暖和些,方伸手遞過去。
小貓悄悄看他一眼,緩慢支棱起四肢,趴在沈硯手心,輕輕啜了幾口。
很快喝完。
沈硯又倒了一點。
小貓乖順,沈硯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無奈殿中並無膳食,光吃茶自然不能飽腹。
沈硯眸光一暗,少年垂首望著掌中的小貓,一雙眼睛愈發黯淡。
“喵、喵嗚……”
小腦袋輕輕擱在沈硯手心,淩厲的爪子收起,隻剩溫和一面。
沈硯垂眸
凝視,半晌,他忽然轉身,朝外行去。
雪花漸漸,先前踢翻的十錦攢盒還在雪地中,沈硯俯身尋覓,良久,終於從攢盒中翻出一小碟糕點。
旁邊還有幾個餃子,沈硯看了一眼,轉身往回走。
豆糕早不如先前酥脆,硬邦邦的,難以下咽。
沈硯碾碎落在掌心,又倒了一點水。
瞧見吃的,小貓連著喚了兩三聲,小爪子搭在沈硯手心,吃得儘興,不過隻吃了一半。
“……夠了?”沈硯啞聲。
風灌進來,沈硯受不住寒,又連著咳了幾聲。
殿中陰冷,青紗帳慢低垂,影影綽綽。
小貓抬起腦袋,眼睛圓溜溜,拿爪子拍拍剩下的糕點。
它想留給沈硯吃。
很長的一段時日,沈硯做夢都是小貓的那雙琉璃眼睛。
再後來,那雙琉璃眼睛逐漸模糊。
他沒想到,自己竟還會夢見過往。
那隻小貓最後也沒活過冬日,死在了先太子宮中太監手上。
夢中種種猶如走馬觀花,複又睜眼,手邊多出一團毛茸茸。
不是夢中骨瘦如柴的小貓,乖寶油光水滑,在明枝宮養得極好。
殿中暖融,燭光通明,緙絲屏風後隱隱傳來宋令枝一聲笑。
她手裡提著一個攢盒,翻開,竟和夢中一樣,是一小碟鮁魚餃子。
宋令枝眉眼彎彎:“今日是冬至,該吃餃子的。”
她眼眸流轉,並未直接挑明,隻道,“這是禦膳房新來的廚子做的,你嘗嘗好不好吃?”
眼神閃躲,顯然是心虛極了。
沈硯不急著拆穿。
在宋令枝的注視下,吃了一口。餃子皮煮得稀爛軟糯,入口即化。
肉餡,似是半生不熟,又像是加多了鹽……
宋令枝雙目灼灼,滿臉期冀:“……如何?”
沈硯面不改色,抬眸:“尚可。”
宋令枝撇撇嘴,隻覺沈硯實在敷衍至極,搶過勺子想著自己親嘗。
沈硯忽然出聲:“餃子是你做的?”
宋令枝眼睛宛若山月:“你怎麼知道的?”
她目光望向身後,“可是你剛剛沒睡著,聽見我們說話了?”
沈硯深深望著宋令枝,目光意味深長。
少頃,抿平的唇角緩慢勾起。
沈硯一人吃光所有的餃子,他輕聲笑:“禦膳房沒這個膽量。”
宋令枝不明所以。
隻是那一碟餃子都讓沈硯吃下,她也無從考量。
直至後來有一回,她有幸嘗到自己心血來潮親手做的餃子。
宋令枝終知曉那日沈硯的眼神是何意。
禦膳房當然沒這個膽量。
除非他們想背上謀害君主的罪名。!
糯團子向你推薦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