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老齊家唯一去上過私塾的人, 齊大山回憶往事,實在是感慨萬千。
當初他去學堂的時候, 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好生學習來著。
可第一天上課, 先生就發給他一頁字紙,上頭有兩列八個大字。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
確實每個字都給他講了一遍, 也大致講了這句話的意思。
然後就讓他自己背,自己寫。
但是這八個字太難了!
他盯著這兩列字,隻覺得心裡一團亂麻,在嘴裡不斷地念叨著一遍又一遍。
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等到兩個時辰以後,先生考較, 他把這八個字就說錯了七個。
不但惹得先生黑了臉,就是旁邊的同窗, 也都哄堂大笑起來。
這第一天入學, 就給他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到現在, 他做惡夢的時候都會夢到那一天, 八個字就像是八座山一樣擋在了他的路上, 他還沒看個仔細,就紛紛朝他壓過來!
勉強支撐了一個月,他還是被先生趕回了家。
他總共也才識了十幾個字。
不光是全家人, 就是他自己,也覺得他完全不是念書認字的材料。
後頭他想法子進了酒樓裡打雜做事, 天天看菜單看店鋪招牌, 倒又多認了幾十個字。
但也就是那些菜名裡的字, 彆的還是不會。
就憑著認識這些字加上做事勤快,他從後廚雜工成了前頭招待的跑堂,工錢也漲了不少。
雖然彆的夥計都羨慕他, 他卻打心裡羨慕會打算盤會記賬的賬房。
但沒法子,誰讓他壓根不是那塊料呢!
可今兒看著這個荷包,他心裡忽然湧上一個想法。
要是頭一天讓他認的,就是這種帶圖的字呢?
他就算一日認不了八個吧,至少能認得兩個吧?
他看看齊婆子,好半天才叫了聲,“阿娘!”
齊家全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眼角發紅,眼神發亮,聲音都有些發僵。
“阿娘,讓大山他娘照著這個荷包給大寶也做一個吧?”
齊二山不明所以,還傻笑,“這有什麼,還用跟阿娘商量?拿去照著做一個就是了。”
他兒子小寶就是讓娘給慣壞了。
齊婆子卻也跟著眼睛一亮。
“你是想讓大寶也跟著學會一個字?”
大山的大女兒齊大秀就搶著說,“不用我娘,我做吧?”
她比大寶的記性可更好呢!
齊老頭咳了一聲,“做就做吧。”
說完就自顧自地嘀咕了句,“嗨,就一個魚字!”
就算全家人都學會了,也才隻一個啊!
齊婆子瞥了老頭子一眼,若有所思。
第二日她便去買了些食材回來,在灶房好一陣忙活。
在自家院子裡被二姐帶著玩的小寶放下手裡和的泥巴,抬起頭朝灶房看去。
好香啊!
“阿奶!阿奶!”
他衝到灶房門口,果然正好看到他家阿奶正將蒸好的糕點一塊塊地夾到小籃裡。
飄進他鼻子裡的味道又香又甜,不用問都知道這必然是極好吃的!
齊婆子早就料著他要討吃的,把涼在碗裡的一小塊桂花糕遞了過去。
又拿了一塊,分成份,給了兩個孫女和大孫子。
齊二秀自己吃著一塊糕,手裡拿著一塊,走進房去找大姐。
齊大秀正趴在窗前的桌下,兩眼緊盯著攤在桌上的荷包,手上蘸著水,緊張地在桌上照著寫。
齊二秀站在她身後,看著大姐劃出一橫,並不敢吭聲。
齊大秀寫完了最後一筆,看看自己的,再看看荷包上的……
“咳,大姐,阿奶做了桂花糕,快趁熱吃吧!”
齊大秀應了聲,接過桂花糕,這一小塊也就嬰兒巴掌大,兩口就吃完了。
雖然很快下了肚,但這個味兒,甜軟香糯,實在是好吃得緊。
齊二秀探頭看向桌面,“大姐你學會了寫字嗎?”
要想照著繡,就得先會畫花樣子,要想會畫字的花樣子,就得先會寫。
大姐這都把一碗水都快用完了,還沒練好呢!
得虧她沒有強出頭,跟大姐搶這個活兒!
齊大秀唔了一聲,“快了!”
比起她最開始時,連一橫都畫不直,這能寫出大致的字型來,已經不錯了。
“大姐,你知道阿奶為啥做桂花糕嗎?”
“啊?”
“阿奶要去江家送禮哩!”
“去江家送禮?”
“可不,阿奶沒準還想再得幾個荷包?”
甜軟香糯,剛出鍋的桂花糕啊,都送到了鄰居家……齊二秀忍不住又吸溜了下口水。
這會兒的齊婆子正被陶婆子拉著,在院子裡各處參觀。
“啊呀!先時見著,這邊還是一片大荒地,這會兒竟已是花園了!”
這個宅院是他們巷子頭一家,地方也最大,卻空了好些年都沒賣出去。
有時候刮風下雨,牆塌屋漏的,那曲家要派人來修繕,她們這些好事的閒人們就能遠遠地瞄上幾眼。
“這花兒,可開得真好!”
陶婆子笑道,“是我們家大爺專門叫種的,以後家中的買賣就是跟這花有關哩!”
齊婆子忙問,“什麼買賣?”
總聽陶婆子念叨說要在酈州城做小買賣,她就瞅著這江家,除了陶婆子以外,都是一乾半大的小子丫頭,主家就是一對年輕兄妹,搬家那日街坊閒人都來看了,就一輛騾車,行李家當實在不多,讓大家夥猜不出能做啥買賣?
現在陶大妹子說跟花有關,她也想不出來怎麼個有關法?
“難不成是賣花?”
齊婆子如今正想著跟陶婆子交好,當下就熱心地提醒。
“陶妹子,我多嘴說幾句,咱們這酈州城裡的人都愛花,每到過節,有錢沒錢都要買時令花回來,尤其是那些高門大戶,那每日光采買鮮花,都有一大筆銀錢哩!”
“可是吧,就為著喜歡買花的人多,這賣的也多!”
“有那家傳好幾代,從祖上就傳下來的花農,人家的手藝和花種,外人都學不來的。”
“還有那財大氣粗,手底下有人的大戶,就管著幾個坊市所有的鮮花買賣,彆家壓根插不進手去……”
“倒也有那村裡的婆子小丫頭,采上一籃子野花上城裡來換幾個錢,這倒是沒什麼人管,但那也掙不著多少啊?”
肯定養不活江家這麼多人口!
更何況江家園子裡這些花,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好些人家也會在牆角種上些的呀!
“哎呀,齊姐姐你可想差啦!等會兒就給你瞧瞧我們家賣的好東西!不過你先往那兒看!”
齊婆子順著陶婆子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看見幾叢月季正開得豔……
“啊,這月季是養得不錯。”
陶婆子輕拍了下齊婆子的胳膊,笑道,“哪裡是讓你瞧月季呢!”
“你再想想,先前這兒是不是有一座山石,烏黑烏黑的?”
齊婆子回想了下,這老曲家辦宴的時候,街坊四鄰的都來過,這個園子裡的確是有座山石,擺在那兒跟小山似的,山下還種著奇花異草,著實精巧。
“啊,是啊!那山石,應該是曲家人搬走了!”
“嗨,哪裡搬走了啊,我們家收拾園子的時候,把野草清完了這才發現還有座山石呢!”
陶婆子繪聲繪色地給齊婆子講了天外石的故事。
再加上她自己理解的添油加醋,把老曲家的一出出悲劇說得懸疑曲折,氣氛十足。
齊婆子今兒來送糕點是打著還那個荷包的禮的旗號的。
沒想到這一逛園子,就被陶婆子說了一通天外石的故事。
偏偏這故事,她還真不是局外人,身為一個老鄰家,曲家哪些人沒了,沒的時候都是什麼樣,她都能說個全須全影……
都能跟陶婆子說的對得上!
齊婆子聽得那是目瞪口呆,“照這麼說,這園子裡那麼些怪事,曲家氣運那般不濟,竟是全因為這天外什麼石?”
這不是有錢燒的麼?
花了那麼多銀子弄回來就為了看,結果害了自家那麼多人!
到了這會兒,她倒要謝天謝地,她家老頭子就是個窮老漢,攢倆私房最多打個酒,還要被她臭罵一頓,倒不會往家搬那麼大的禍害回來!
陶婆子早就想尋個機會說一說這獨家辛秘,這會兒越發的來勁兒。
“可不是麼?所以說這來曆不明的物件,那是真不能要!”
齊婆子跟著念了一聲老天保佑,忽然明白過來。
“那這宅子,以後就……安生啦?”
“安生啦!”
陶婆子這些日子去買菜,還遇見過有些人遠遠地繞著這宅子走,生怕沾上啥似的!
實在的少見多怪!
齊婆子在腹中略一算計,就知道江家這回可是撿了個大便宜。
曲家按著不吉利的宅院賣的,可江家一來就找著了症結所在?
可不該著的?
看來這江家大爺,雖然年輕,倒真是個能人!
這個大消息,她可得跟前後街的老夥伴們,都好好地念叨一番去!
逛完了花園,齊婆子還沒從剛剛的大消息裡緩過神來,又被陶婆子拿出的東西給晃花了眼。
“這是……黃米糕?”
陶婆子把那塊黃色的糕就往她懷裡一塞。
“哈哈,要不,齊姐姐嘗嘗?”
這東西一上手,齊婆子就知道,摸起來硬硬滑滑,應該不是吃的。
“這是什麼稀罕物?陶妹子快說說?你們家就是要做這個買賣?”
“這是肥皂,用來洗衣裳的!”
陶婆子守著灶房,東西都齊便,就隨手拿了塊抹布,在鍋底上一擦,滴了幾滴油,又在地上踩了幾腳。
再把那塊黃黑相間的抹布打濕,用肥皂搓了幾下,搓出了勻淨的泡沫。
“臟的地方多揉幾下……看,這不就洗乾淨了?”
齊婆子本來聽陶婆子說是洗衣裳的,就有些不以為然。
洗衣裳能用皂角、豬胰子,實在不成,還能用灶灰呢……這東西不見得比前頭那些好,才能掙幾個錢?
等看到了抹布的效果,齊婆子就稀奇上了。
“咦?真這麼好用?讓我試試?”
陶婆子又尋了塊破布,讓齊婆子自己上手試。
一刻鐘後,齊婆子對這黃米糕般的“肥皂”,那是讚不絕口。
“陶妹子,這個,嗯,肥皂,是要準備賣多少錢一塊?”
她打定主意了,隻要不太貴,不超過十文,她就買上一塊回去!
一是確實家裡娃娃多,上躥下跳地,衣裳上總有洗不掉的黑點子。
二是她還打著帶字荷包的主意,正是想要討好陶大妹子的時候。
陶婆子笑道,“東家說了,這肥皂是個新玩意兒,一開始就不能價太低。先暫定了二十文。”
二十文?
齊婆子就退縮了。
她家裡在外頭做工的人多,兩個在家的兒媳也紡線織布,織好的布賣與收胚布的商行,也有一筆進項,然而家裡還要添丁進口,房舍越來越擠,用錢的地方也太多了……
她雖不舍得買,卻也點頭湊趣。
“是了,這般稀罕物,又好使,是得定這個價……”
普通人舍不得這個錢,難道那些富戶們也買不起?
尤其是好端端的一件新衣裳,濺上了油點子……若是能除得掉,不比再做新衣裳強?
“齊家姐姐,除了這肥皂,還有這個洗發露哩!”
陶婆子放下那塊肥皂,又拿出另一樣東西。
卻是個白色瓷瓶,陶婆子小心地從裡頭倒出了幾滴。
齊婆子覷著陶婆子手心上的倒像是牛乳……隻顏色卻是粉粉的。
陶婆子又在手上倒了幾滴水。
兩手互相揉搓,就搓出了許多的泡泡。
倒跟那肥皂泡有些像,隻是聞起來香噴噴的,細品著,倒有月季的香氣。
“這是月季香?”
陶婆子笑道,“齊姐姐鼻子就是靈!這裡頭,可不是加了新鮮的月季花香麼?”
哦!
怪不得,原來是這麼個與花有關啊!
“這洗發……露,是洗頭發的?”
陶婆子笑道,“把頭發打濕了再倒些洗發露在頭上,搓起了泡沫,再衝洗乾淨,那頭發,不但乾淨,還香噴噴的!”
“齊姐姐聞聞我這頭發,就是用這個洗的,香不香?”
陶婆子被叫做陶婆子,其實還沒滿五十,頭發還是黑的,隻有少許白發也看不大出來。
齊婆子細細一看,果然對方的滿頭發絲清爽光潤,還散發出淡淡花香。
都是差不多的年紀,陶婆子還是下人呢,這日子過得可比她舒服多了啊!
她平時洗頭,也就熬些皂角水用罷了。
就是她兒媳婦,偷摸著買點桂花油,還要趁她不在的時候偷著用呢。
“果然也是好東西!這個怕不是比肥皂更貴?”
“是啊,這個用料就要貴好些呢……這麼一瓷瓶,我們東家定價二百文。”
齊婆子聽了這個價,心裡直接就毫無波瀾。
二百文,就為洗個頭,不可能,她絕對不可能買!
不過富貴人家的太太和姑娘們,倒不會在乎這個錢。
“這實實的是個好營生!如今市面上,是真沒聽說過有這種洗發露……”
陶婆子笑嘻嘻地拉著齊婆子到了自己的臥房。
從床頭的藤條箱裡,拿出了兩樣小東西,往齊婆子手裡一塞。
齊婆子一看,一個是嬰兒巴掌大小的肥皂,另一個是巴掌長的小竹管,開口處封著蠟。
“齊家姐姐,勞你送桂花糕來,我也送你兩樣小東西!”
齊婆子就知道,這必然是剛剛給她看過的兩樣了。
就慌忙擺手,“啊呀!這太破費了,使不得使不得!”
陶婆子笑著拍拍她的手,“這有什麼?我們東家說了,新店開張,本就準備了一批樣品,專門送人試用的!這些是分到我這兒的,就送與老姐姐試試!”
齊婆子走出江家宅院的時候,還有點恍不過神來。
手裡卻緊緊捏著那兩樣稀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