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生魂(1 / 1)

生魂並不罕見,可整座城裡幾乎沒有活人,全是生魂,那就稱得上是離奇了。

剛才驚嚇中緩過神來,老婆婆就急不可耐地拿上家裡唯一的蠟燭,站了起來。她走到牆邊,用手掀開了一小片簾布,露出藏在後面的一方神龕。

望著其中供奉著的神像,老婆婆口中念叨了一句什麼,隨即膝蓋一彎,直直地朝地上跪了下去。

謝歸途也跟著看了過去,隻見她供奉的那座神像是用泥土捏的,做工有些簡陋,隻能依稀辨認出是個臉型圓潤,面色和藹,長得慈眉善目的神。衣擺的刻畫幾乎全都省略了,和神像座下的蓮花融為了一體。

看了幾眼,謝歸途竟然認不出這是何方神聖。“婆婆,您拜的是誰……?”

老婆婆跪在那小小的神龕前,將雙手舉過頭頂,很虔誠地膜拜。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面色竟然紅潤了一瞬:“是我們的王。”

從她方才虔誠跪拜的模樣看來,她似乎對這位“王”有著難以描繪的崇拜。即使家徒四壁,也一定要在家中供上這麼一尊神像。

“爾夏王?”謝歸途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在那個古老的年代,連北鬥神君都尚未出世,雁北一帶也沒有形成統一的信仰。北域一些遊牧民族的頭領,不單單是他們的王,同時也被認作是宗教領袖。

在這一瞬間,謝歸途忽然感覺到了一個窺探爾夏文明的裂隙。

從前,他對爾夏國的了解幾乎都來自那些虛無縹緲的傳說,甚至一度以為它並非真實存在。曆經千年時光,關於爾夏國的故事早已經被改編的面目全非,隻有其中最聳人聽聞的部分被保留下來。其中到底有幾分真假,也無人知曉了。

無需謝歸途提問,那老婆婆已經主動向他提起了那位“爾夏王”的豐功偉績。

“最初,王引領著他的信眾,建造了這座城市,讓我們爾夏國的百姓能安居樂業,免受野獸的侵擾。在王的帶領下,爾夏國很快發展了起來,房屋越來越多,城市越來越大,甚至吸引了許多像你們這樣的南境商人前來貿易……可以說,我們爾夏國的曆史不過二百年,能輝煌至此,建立起如此龐大的一座城市,都要歸功於我們的王。”

“二百年?”楚風臨忍不住道,“那位王活了二百多歲?”

如果這老婆婆所言非虛,這位爾夏王可能還真不是一般人。

“是呀。王自幼跟隨山中仙人修習仙術,有翻天倒海之能、天地同寬之壽。”老婆婆堅定地說。

聽她這描述,說的好像不是一個沙漠小國的國王,倒像是個神仙。楚風臨忍不住搖頭道:“婆婆,那位王既然有如此的本領,為何不將外面那些遊蕩的生魂解決了?”

從爾夏國覆滅的結局來看,爾夏人盲目地崇拜那位爾夏王,認為他能解決一切,結果卻不是太好。

老婆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那位爾夏王,是否真的那樣全知全能。可下一秒,她目光再次變得堅定:

“不,

王一定會救我們的。”

“那些生魂,就是證明。”

……

在兩人的不斷追問下,老婆婆這才將爾夏國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這位老婆婆姓馬,從前街坊鄰居都叫她馬婆婆。馬婆婆從小就在這座城裡出生、長大,從沒有離開過爾夏國。她和小孫女阿娃,祖孫二人相依為命,靠賣一些織物為生,雖然清貧,但日子也還算過得下去。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城中開始流行起了一種怪病。染病的人忽然變得嗜血,狀如瘋狗,見人就咬。”馬婆婆歎氣道。

“起初,大家以為隻是瘋病,把染病的人關在家中,不讓他們跑出來。可是這沒什麼用,染病的人依舊越來越過。不出七日,最初那批染病的人全都死了。”

“大家這才知道那不是瘋病,而是一種會死人的怪病!染病的人一天天地增多,可是誰也找不出那怪病的源頭,也無力醫治。很快,滿大街都是口吐白沫的瘋子,在地上爬來爬去,見人就咬。沒染病的也都人心惶惶,不敢出門。”

“百姓們日夜禱告,祈求這場疫病快點結束,終於把沉睡的王驚動了。”

“多虧了王的慈悲,他不忍讓自己的子民受苦,親手在城外布下結界,不讓死者的魂魄離開這座城市。這些遊蕩的魂魄,因此變成了生魂。”

聽到這裡,謝歸途微微一怔:“……這算什麼辦法?”

那爾夏王既找不到那怪病的源頭,也沒有辦法醫治傷者,最終隻能把死者的魂魄留下,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馬婆婆擺擺手,憧憬道:“王許諾,等到他的飛升之日,城裡的百姓都能隨他一起永登極樂。到那時候,死去的人們也會複活。”

謝歸途蹙起了眉,隱隱覺得不對勁:“……所以,爾夏王把百姓的生魂留在城中,為的是等到他羽化之時,同他一起飛升?”

古往今來,真正渡劫成神者屈指可數,死在雷劫之中的反倒數不勝數。在此之前,謝歸途從沒聽說過世上有爾夏王這麼一位神明,但爾夏國一夜之間消失的故事倒是人儘皆知。

看樣子,這位爾夏王的飛升,大概是沒有成功。

謝歸途心沉了下去。看著滿眼期待的馬婆婆,他不敢告訴她真相——這位爾夏王,還有百姓們所期待的飛升,恐怕不會發生了。

馬婆婆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陰晴不定,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講述裡:“是啊。從此,活人和生魂就在這座城裡共存。黃昏時,活人看不見生魂,生魂也看不見活人,互不乾擾。”

謝歸途心道:果然。黃昏時如影隨形跟著他們的腳步聲,就是這些生魂。

生魂或許感覺到了他們的存在,他們也聽到了生魂的腳步聲,可就是互相看不見彼此。因此,在黃昏這一段時間裡,百姓們是可以隨意活動的。

“每當到了夜晚,太陽落山,生魂就和活人就出現在了同一個世界。生魂找不到自己的軀體,因此就隻能搶占彆人的。一旦跟活人相遇,

生魂會想方設法占據活人的身體。”

“這些生魂,在生前都是我們的族人,我們不忍傷害,於是紛紛采用躲避的方式,和他們共存。”

“大家發現,生魂的視力不好,且看不見黑色,所以家家戶戶的牆上都塗了黑色的塗料。還有一種用朱砂摻雜狗血製成的塗料,在辟邪的同時,也能隔絕活人新鮮的氣味。塗在門窗上,那些生魂就進不到屋裡來。”

“原來如此……”第一次見到爾夏國的古建築時,謝歸途隻覺得奇特,沒有想到,原來在這些奇異建築的背後,竟然還有這麼一層故事。

馬婆婆歎氣道:“方才外面探頭的那個,原本是住在我家對面的鄰居。你們剛才,好像就是從他的屋子裡出來的。”

“他以前是我們這條街上最好的木匠,也是個很好的鄰居,常常照顧我和阿娃。你看,我們屋裡為數不多的桌和椅,都是他給我們做的。還有這個神像,也是他幫我捏的。我的年紀大了,阿娃又還太小,所以他每天早早地起床以後,都會先來敲我們的門,看看我們需要什麼幫助。”

“但是從上個月開始,他忽然失蹤了。又過了幾日,出現了有一個生魂,總是在半夜來敲我的房門……那是他常年以來的習慣,即使死後竟然也保持著……”

謝歸途聽著,心中有點不是滋味。沒想到,先前在門口不停晃蕩的詭異腳步,原來隻是想回到自己的家。

但無論他怎麼努力,失去了肉身的他,一直被塗抹著朱砂和狗血的大門阻隔在外。或許遊蕩的生魂永遠也不明白,那扇熟悉的家門,為什麼自己永遠也進不去了。

馬婆婆抬手擦了擦自己通紅的眼眶。對她而言,這恐怕更不是滋味。街上遊蕩的魂魄,其中或許有不少都曾經是她熟識的人。

“然後就是你們現在看到的景象了。死者越來越多,街上的生魂也越來越多,活人的數量倒是一天比一天少了。我一直擔心,要是我染了病,真不知道阿娃一個人應該如何照顧自己。可沒想到,我這一把老骨頭安然無恙,阿娃卻先染上了病……”

說道這裡,馬婆婆的聲音已經哽咽了。

謝歸途沉聲道:“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乾脆離開這裡?”

馬婆婆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離開?我們爾夏人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這裡,從沒想過要離開。離開了爾夏國,又能去哪裡?”

謝歸途說:“我們是從雁北來的,如果你們願意,或許可以到雁北去。”

“雁北……”馬婆婆口中咀嚼著這兩個陌生的字眼,半晌,還是搖了搖頭。“爾夏國是我的家,我哪裡也不去。”

見勸說不動她,謝歸途歎了口氣,隻能道:“婆婆,我們不是爾夏人。若是我們想離開,回到自己家去,您知道我們應該怎麼做嗎?”

馬婆婆思考了很久,似乎不理解他們為什麼想要離開:“爾夏國隻有一個城門,經商的外鄉人都是從那裡來的,但是現在城門已經被關閉了,隻有王才能打開。”

“如果我們想離開,就得去尋求那位爾夏王的幫助?”

謝歸途忍不住看了一眼那爾夏王的神像。他的神像慈眉善目,看起來是個講道理的主,但從爾夏國如今的狀況來看……謝歸途不是太敢相信他。

“離開做什麼?”馬婆婆勸說道,“再過七日,就是王的飛升之日,到那時候,所有人都能永登極樂,死去的人們也會複活。”她臉上帶著紅暈,渾濁的眼睛裡難得流溢出光彩。

……

謝歸途站在窗邊,隔著血色的玻璃望著外面的大街,依稀可以看見遠處有幾個遊蕩的人影。

“師兄,你在想什麼?”楚風臨忍不住走到了他身邊。方才聽完了馬婆婆的講述,謝歸途已經沉默不語了許久。

“……我在想,那爾夏王的飛升究竟有沒有成功。”

隔著衣服,謝歸途摸到了那份偷偷藏在袖子裡的卷軸。

“我從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神明。如果那爾夏王飛升成功,擁有了神力,那爾夏國又怎會覆滅?可……如果爾夏王的飛升沒有成功,那摘星樓主人又為什麼要說,這幅卷軸中藏著‘飛升的秘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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