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
眼見寧明昧受傷,連城月下意識地就要把背上的人扔出去。他餘光瞟見穆寒山過來,將人扔給他:“你拿著。”
他們方才在隊伍末端與將鐸糾纏,幾乎可以算是在殿後。連城月十分清楚,在場的除了他和寧明昧之外,其他人過來,也不過是為了前面的弟子拖延一點時間,讓他們逃跑罷了。前面的弟子若是被將鐸追上,他們一個都不會被放過。
寧明昧是不願意這些過來幫助他的弟子們死去的,連城月明白,他的目的,始終是讓其他弟子們都有機會逃亡。不過他沒想到,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人會逆流而上。
是因為想給誰爭取逃跑的機會麼?不過現在,正方便讓他做那鑄劍師的支架。
穆寒山接過鑄劍師,不再言語,為他們二人開路。連城月扶著寧明昧,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厲害,仿佛五臟六腑也在跳。寧明昧的血流在他的身上,他從來沒有發現,血液獨有的粘稠與腥味會讓人這樣恐慌。
連城月行走江湖,不乏對人下手的經曆。很多時候,他會主動親自出手,沾染血腥,好讓人恐懼他。在過去,在所有的那些時刻,連城月覺得自己是嗜血的。他喜歡被血液淋在身上的感覺,也喜歡獵物無法抵抗,垂死掙紮時的絕望。
可今天一切都變了。他發現自己竟然那樣討厭血、恐懼血,其他人的血液是能激發殺戮之快的,寧明昧的血卻是會讓他恐懼、發抖、難以接受的。即使那血液的味道遠比其他人的血液更芬芳,即使他從那血液裡感受到了熟悉的、他始終在尋找的劍骨的味道……他依然覺得恐懼和厭惡。
或者說,原來人被殺死時,他們的親友看著死人的血液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不要再流血了……不要再流血了……!那一刻,連城月忽然意識到,他在常人眼中是那樣強大的神劍之靈,天魔後裔,這樣的他擁有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沒有任何可以被用來治愈他人的力量。
這樣的力量,真的是過去的他心裡引以為豪的“無敵”麼?
“到了!安全了!”
“就在這裡先休息!”有人高喊,“快療傷!”
他們已經進入仙界,且到了明華穀、求是門和其他幾個門派的駐紮地。十數大能在此坐鎮,即使是將鐸,也不會冒著付出極大代價的風險突入此地。
許多人重重地摔在地上。但他們來不及喊痛,便已經連滾帶爬地奔向傷員們。連城月將寧明昧小心地放在地上。他運功試圖給寧明昧療傷,可將鐸打出來的傷口帶著濃鬱魔氣與死氣。他注入的力量仿佛一點用都沒有。
怎麼辦……怎麼辦……有了!
連城月看見落在寧明昧手邊的蓮燈。他記得寧明昧曾用這座蓮燈的力量,治好了許多傷口!
形式所迫,連城月拿起蓮燈,開始學著寧明昧注入力量。他能感覺到靈氣在蓮燈裡運轉,眼見著就要發功。
連城月愣住了。
蓮燈拒絕了他的靈
力。
是的,拒絕。連城月從來沒有過如此明確的感受。這是為什麼?
“連城月!”
他聽見穆寒山的聲音,轉眼一看,穆寒山已經將一包藥丹扔給了他。連城月隻能匆匆翻找,找出補血丹給寧明昧服下。寧明昧蒼白地躺在他的臂彎裡,像是將死的碎片。
終於,在服下丹藥後許久,寧明昧的臉上出現了幾分血色。
然而……
連城月依舊能感覺到寧明昧強烈的波動——劍骨,是由於劍骨!是劍骨讓他們的感覺相通……可是劍骨為什麼會在寧明昧的身體裡?
是清極宗嗎?是清極宗在用人來做劍骨的封印嗎?
“她要不行了!”
寧明昧就在此刻睜開了眼。他看著前方,還很虛弱,漆黑的眼睛像是沒有焦距。連城月道:“師尊……”
“把蓮燈給我。”
連城月本以為寧明昧要用蓮燈為自己療傷。可寧明昧舉著蓮燈,轉向他的身旁——那被削掉了小半個身體的修士正躺在那裡。她是受傷最重的那個,也是即將死去的那個。
不遠處傳來喧嘩聲。大營中的其他仙界修士已經趕來了。連城月在這時看見寧明昧嘴唇的翕動。
“果然還是沒辦法看著不管啊……”
淺綠的、溫暖的法力從蓮燈裡散發出來。寧明昧閉著眼,戰場的一角因他而被照亮。
“這是……”
段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旁邊幾名急救的修士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看見那本該死去的修士的小半個身體緩緩地、慢慢地長了回來。
“不……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
和他們同時將目光投向寧明昧手中的,還有明華穀的徐昌澤。
徐昌澤領著駐地裡修士們來到此處。他看著寧明昧手中的蓮燈,眼中思緒莫名。
……
或許他鄉遇故知正是如此。此地不僅有徐昌澤,與寧明昧眾人許久未見的葉歸穆和空歡也在此地。
葉歸穆迅速為他們安排了救治場所。隻是常非常和寧明昧帶回的白發人還是引起了他們的一點疑惑。溫思衡道:“這二位都是抗擊魔界的義士。”
還好外面很少有人見過常非常的真容,此事就這麼暫且地被混了過去。
更重要的是,項無形的歸來遠遠壓過了其他。所有人都萬萬沒想到,在眾人眼裡早已是個死人的項無形,竟然真的被他們救回來了。
這個消息當即被反饋給了聯合宗門。眾人大喜,覺得這是一件能迅速提高所有人的士氣的好事。而白若如,則是直接扔下了手裡的事,趕往大營。
卻也有人說:“太冒險了!”
“這難道不是棄眾修士的生命於不顧嗎?為什麼不提前與聯合宗門協商?”
“這是不守紀律,是冒險!”
所有矛頭的最終指向,當然是在場修為最高、被視為“帶頭人”的寧明昧。
救項無形有大功
,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私自行動”、置年輕修士於險境有大過。大功大過,不能混為一談啊!
段瓔卻怒:“什麼叫私自行動?我們為仙界拋頭顱灑熱血時他們在哪裡?我們是他們的奴隸還是被賣給他們了?憑什麼說我們私自行動?”
但對於那些人來說,他們早已將仙界視為自己的私產。況且,在今日之前,寧明昧還失蹤了兩百年之久。
若是寧明昧繼續永遠失蹤下去,或許再過千年,寧明昧也會成為一段如神女一般的傳說。可他如今回來了,還搞出這麼大的事情來,尤其體現了他對年輕一代的影響力,於是寧明昧的身份,這就不一般了。
而且,譬如徐昌澤,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其他的異樣。
——譬如子衿軍中詭異的沉默。那些修士們想要討論,卻又總在開了一個頭之後,又絕口不提的問題。
如今在明華穀的紛爭中,以明華為首的明部逐漸占了上風,對當年的桂若雪也隱隱有即將翻案的跡象。這對於身為暗花的徐昌澤來說不是什麼好事。他想要從寧明昧的身上找到一個突破口,一個可以讓太上長老們轉而支持他的突破口。
——譬如那枚蓮燈,譬如子衿軍眾人不肯說出的秘密。
而連城月此刻,還在給寧明昧熬藥。
他端著藥進入房間時,葉歸穆和空歡正在房間裡和寧明昧聊天。他們身邊還多了一個叫陶不憂的明華穀少女。三人如今是搭檔,一起出生入死百年。陶不憂和桂陶然之間亦是青梅竹馬,因此也可被信賴。
“……可惜容淇不方便來看你。她現在還在魔界呢。要是戰爭快點結束就好了。”
連城月聽見空歡說。
外界風雨總敵不過他鄉遇故知的喜悅。陶不憂也道:“陶然現在也很好。我一年前去看過他,他現在種了好大一片林子呢。就連上古的樹種都被他複活了。他現在,是明華穀的驕傲。”
“師尊,喝藥了。”
寧明昧接過連城月手裡的藥,一口喝了下去——然後眉頭就皺了起來。連城月道:“師尊,我專門調過味,這是師尊最喜歡的冰美式的味道。上次師尊說藥難喝,所以我特意做了一些調整。”
不加糖不加奶的那種。可師尊怎麼露出這麼痛苦的神情,師尊以前不是經常這麼喝嗎,難道師尊以前私底下會偷偷自己加糖加奶?
連城月又遞了個蜜餞給寧明昧。寧明昧乾脆地吃下。這一幕倒是驚掉了葉歸穆的下巴。他以為寧明昧這輩子都不會和任何人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連城月來了,三人也就知趣地走了。臨走時,空歡對寧明昧傳音道:“仙尊放心,事情已經辦妥了。”
寧明昧傳音:“嗯。”
這一幕其他人都未曾發覺,但逃不過對寧明昧觀察入微的連城月的眼睛。他心中思考:什麼事情辦妥了?
眼前道路滿是荊棘,危機四伏。但連城月知道絕對不用擔心,因為寧明昧總有後手。
隻是他仍舊是怕了。
寧明昧再有後手,也不過是肉體凡胎,會流血,會受傷。如今他成為了劍骨的承載者,還容易被反噬。
他一定要替他解除這些危機。還要為他複仇。
連城月想著,又覺得自己實在是有點沒用。他不知道該怎麼去保護救治一個人,他始終擅長的,就隻有複仇。
三人走了,寧明昧便能說些更機密的事情了:“那三個怎麼樣了?”
“項峰主的身體轉好了,再過段時間就能下地了。白發人就在旁邊的營帳裡,正在被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