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這個東西的這個功效,你拿什麼來證明?”
“複現性呢?有沒有外文文獻支持?”
“……什麼用了反正也沒有壞處?它沒有那個功效就是沒有那個功效。這種不可量化的結果和‘行為測試’……這不就是在騙人嗎?”
“……你不要和我扯那些!那你這就是造假,是學術造假!……沒害處又如何?”
“我是不可能給你們簽字的。你這個就是有問題。你告訴那個公司,彆再來找我了,還有那幾個人……國家的經費,就被你們這樣貪進口袋裡。什麼創新?什麼科研?什麼產品落地?什麼領先世界前列突破性進展……你這個東西就是個假的!假的突破性進展,也能算進展嗎?”
“你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對得起你那些學生嗎?你對得起你那個教授的名頭,對得起你讀的那些書嗎?學院當年因為你是海外名校歸來的‘教授’,給你撥了多少資金、破了多少例……”
“不要和我說,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寧明昧向後一步——他記得自己當初是向後一步了。他走到樓梯口,假裝自己剛剛上來的樣子,給老教授發了一條“我在路上不好意思遲到了”的微信。然後,他向著辦公室跑動,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
隻有這樣,他才能證明,他沒有聽見老教授與那些人在手機裡的對話;隻有這樣,他才能證明,他沒有聽見老教授口中偶然吐出的、其中一個人的名字。
屈導。
此次打電話來的“說和人”,學院裡備受矚目的年輕副教授。同時,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寧明昧如今身在的大實驗室中的,其中一個小老板。
他的實驗室就在寧明昧的實驗室的隔壁。寧明昧自己的小老板,是實驗室裡的另一名副教授。他與這位屈導同屬於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老板的麾下。兩個人關係很好。
寧明昧自己的小老板也向寧明昧說過,隻要他好好表現,多多來實驗室,他一定找到機會把寧明昧介紹給實驗室的大老板。大老板多重榮耀加身,和海外的學校與大公司有錯綜複雜的關係交流,隻要寧明昧夠懂事,大老板說不定會給寧明昧一封強推。
到時候彆說哥大,就是斯坦福也是手到擒來。
而且寧明昧申請bio,又不是申請CS。這點小事情大老板還是做得了主的。
所以寧明昧不想讓老教授知道,自己在外面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到時候見到了,隻會尷尬。
寧明昧想要在老教授的課程上拿滿績,也想要在實驗室裡出類拔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隻是他們教授之間的事情。
他規規矩矩敲門進去時,老教授已經結束了和屈導的通話。他坐在桌子前,臉上餘怒未消,但在看見寧明昧後,臉上露出慈愛笑容:“課程最終展示都結束了,你還做了額外的報告……拿過來給我看看。”
寧明昧點頭說好。
他目光掃過老教授的辦公室。沙發有點破舊
,書架很多,裡面堆著成年累月的資料和亂七八糟的書籍。原本學院的學院樓不在這邊,從前學院是在更舊更小的樓。自從大老板的學術和生意蒸蒸日上後,整個學院也跟著沾了光,向來不被校內重視的基礎學科如今也能住進這裡。
院係搬家時也發生過一些趣事。比如老教授的書太多,搬家時不小心丟掉一箱。老教授為此長籲短歎。後來有幾個學生知道了,還專程買了幾本一樣的,送回給老教授。
在寧明昧做額外的課程報告時,老教授就是戴著眼鏡,從這些資料裡一點點找可以參考的東西。
“……你的報告寫得很不錯。這個實驗這裡的巧思很好,不過還是可以再改進一下……”
“比如這裡,這裡和這裡……”
時針滑到了下午五點。老教授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對寧明昧道:“這些年我教過的學生很多,大多數都是課程作業做完了,就完了。能在做完課程作業和結課報告後,還把結課報告會上我提出的問題再做出補充報告的人,隻有你一個。寧同學你……你……”
他的聲音帶著一點陳舊的感慨。寧明昧道:“我才是要感謝老師給我提供的實驗材料和資源。”
他其實有點不耐煩、也有點心不在焉了。已經下午五點了,他五點半還有事情要做。西照的辦公室讓老教授的身影背光。老人摘下老花鏡,低頭用眼鏡布擦了擦。從前任何人見了這一幕,隻會以為老教授是辦公室裡很多灰塵,眼鏡花了,所以要擦,又或者感慨一句老教授果然衰老了。
可寧明昧這一刻,看見了老教授眼底的淚花。
那種淚花像是冬天鐵欄杆上細細密密的冰,一手握下去會被刺痛,然後會被粘住。寧明昧想,此刻看到淚花的我,是大學時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老教授那一刻竟然流淚了。或許是因為他和“老朋友”之間精疲力儘的爭吵,或許是因為好學的寧明昧讓他想到了年輕時見過的許多熱血沸騰的學子。總之,那一刻的老教授其實是流淚了。人的大腦可以儲存很多信息,儘管其中的很多信息不會被處理,隻會被存在記憶深處……此刻,寧明昧終於發現,那天的老教授竟然偷偷地哭了。
所以,看見這一切的一定是現在的我,那時候的我,還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老教授戴上眼鏡,他又是那個和藹的,博學卻沒有勢力的教授了。
寧明昧想,這門課程這次一定能拿到98分了吧。他知道老教授的課很嚴,平均績點都隻有84這樣子,可對於寧明昧來說,下了95,就是失敗。
他鞠了個躬,正打算離開。背後卻傳來老教授的聲音:“誒,小寧,等下。今年到你的申請季了吧?”
“是今年下半年。”寧明昧說。
“我前幾年也有學生找我要過推薦信。不過有幾個我沒給,他們平時就上課時來簽個到,作業也不好好做。我不了解他們,所以不能寫。”老教授道,“這學期剛開始時,你和我說過,你想去海外讀博吧?”
“……是
。”不知道為什麼,寧明昧在面對這個老教授時∷∷[]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總會搜腸刮肚地找一些其他的理由。他不能說海博認可度高,對職業發展有利,他隻能說:“海外的技術比較尖端,我想學習……”
“很好,很好!年輕人就該多學一點,才能做出來好東西。”老教授高興地道,“你們這個推薦信,對紙張、格式有什麼要求嗎?”
這又有點難到寧明昧了。他知道老教授人好,可是……老教授沒有什麼產出,也沒有海外經曆,更沒有什麼過硬的海外關係,他的推薦信,不夠“有力”。
這樣的推薦信,在大眾認知層面,是“配不上”寧明昧想要拿到的offer的。
想要去最好的學校,需要最牛的三封推薦信。將這樣一封“課程教師”推薦信放在三封裡,是對資源的浪費。
而且寧明昧現在已經進入了學校裡最“前途遠大”的實驗室。他已經有一封海外暑研的推薦信,一封熟悉他的小老板的推薦信,再來一封大老板的推薦信,就完全可以組成一個很好的出卡陣容。
老教授的課程分AB。上個秋季學期,寧明昧學的是A,這個春季學期,寧明昧學的是B。去年秋天,寧明昧還沒有機會進入這個最好的實驗室。既然他如今已經在這座實驗室裡站穩了……老教授的推薦信,就變成了一個很燙手的事項。
寧明昧在老教授殷切的目光下,說:“這個是網上填寫的,到時候我發給您……還有可以參考的模板……”
“推薦信手寫也可以吧?手寫的誠意足啊!”老教授笑了,“不用模板,怎麼能用模板寫?用模板寫彆人一眼就看出來了。而且,小寧是個很優秀的學生,如果用模板寫,耽誤了你的前程怎麼辦?我會好好給你寫的。”
寧明昧:“……謝謝老師。”
老教授道:“你打算申幾所學校?哪些學校?”
寧明昧硬著頭皮說了幾所。老教授道:“你是有感興趣的實驗室了嗎?還是有想要研究的課題了?這幾所,都不怎麼好啊?”
……寧明昧很難說出自己說出這幾所學校的緣由。這幾所學校難度不高,“犧牲”一封推薦信的空間,使用老教授的推薦信,寧明昧覺得,自己是有餘裕可以做到的。
老教授的人生很漫長,已經有了很多成就。可寧明昧申博的機會就隻有今年這一次……
寧明昧用一些話語糊弄了過去。老教授是被他說服了。他道:“好!我好久不寫推薦信了。這個夏天我先琢磨琢磨……你是秋天申請吧?”
“對。”
“那你秋天來找我拿。”
寧明昧離開辦公室,離開舞蹈著灰塵的空氣,離開西照的日光。他在走廊上跑得很快,越跑越快。所以他聽不見,老教授要舉報屈導和那家公司的聲音,所以他聽不見,屈導在幾次說和後的“那你彆後悔”,所以他聽不見,屈導說……
“你以為這個利益鏈條上,隻有我一個,隻有我部門的一支嗎?”
“你以為,我真的搞不到‘海外數據’的
支持嗎?”
原來學術不是黑與白的鋼琴鍵,學術不是樂器,談論一百次也奏不出樂章。它是一塊泥——一塊可以被利益揉搓成各種形狀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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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真理,它隻是泥。
時光跳回那個下午。寧明昧五點二十五分離開辦公室。他匆匆地去食堂吃了個飯,然後就回到自己的“工位”上。今天,他正好看見了小老板。
“小寧你今天來得不巧。大老板下午來實驗室了,本來說想看下你,結果你剛好不在。”小老板說。
寧明昧喉嚨被卡住一瞬。他笑笑道:“我下午去做課程作業了……”
“哦,姚教授的吧?”
老教授的名字被小老板說了出來。小老板單手搭在寧明昧身邊的欄杆上,他說:“小寧你有個優點,就是做什麼都很認真,很主動,還很突破。我們實驗室就需要你這樣的人才。大老板也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謝謝老師。”
“但是有一點,是你的問題。貪多嚼不爛啊,小寧。”小老板說,“你應該知道什麼東西是最重要的,什麼東西是不重要的。凡事都要有個輕重緩急,是吧?你同意我的意思麼?”
寧明昧道:“我知道……”
“不,你不清楚。”小老板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有的努力方向,從一開始就是錯的。越是接近,就越容易倒黴。”
“……?”
“在實驗室是要好好乾活的,但也不能光乾活啊!”小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知道你在姚教授的實驗室裡忙活,以後,還是多在咱們這裡乾活。”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凡事多想一點,不止用智力去想,也要用人情世故去想。”
……
後來你做了什麼呢?
“後來,姚教授問我要不要繼續在他那裡的課題。我婉拒了。我在他那裡的那門課,他給我打了98分。是他執教以來,打過最高的分數。”
所以,你的目的達成了?
“做額外的課題報告,到底是因為我想知道,還是因為我想增加分數?現在想起來,我也不明白,我想的到底是什麼。但至少,在面對同齡人時,我會說,‘哥當然是在為了分數卷啊’。真奇異,書本上告訴我們,爭名奪利是值得感到羞恥的。可實際上,我們卻隻會為了一句‘我真心地想要求學’而感到羞恥。我們會因此覺得自己年幼,覺得自己不懂人情世故,覺得自己在‘裝’。於是,我們會反而用‘爭名奪利’的物質性理由,來掩蓋我們的真心。好像這樣,就能顯得自己更加成熟。”
所以後來,你拿到那幾封推薦信了嗎?
“是的,我拿到了。”
“學校裡傳聞老教授出了事,暫時不會來學校。但具體是什麼事,誰都說不明白。暑假我去國外暑研,是小老板給我牽的線。回來後是秋天,我忙著績點、申請、發paper……那時我在實驗室裡忙得昏天黑地什麼都不知道。馬上要申請季了,我希望他們能給我一封強推。”
“在老教授離開前,他專程找我,讓我去一趟辦公室。他在收拾東西,卻還是面對著我,將五個信封交給了我。”
“它們都是他手寫的推薦信。按照所有學校的要求,被密封好。筆記鐵鉤銀畫,很有風骨。老教授問我,寄出這個應該挺貴的,他給我報銷。”
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
後來你對那幾封信做了什麼。
“我把它們收在文件夾裡了。”
老教授離開之後,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換個角度來問你吧,老教授的妻子,她做了什麼?
她做了什麼……?
姚教授的妻子與姚教授伉儷情深。她是個慈和的老太太,對於高速發展的現代社會,不是很擅長。對於學術圈,也不是很了解。
有自稱姚教授小輩的人來找她,給她送了一盒月餅。過度包裝的月餅底部,是一卷卷百元大鈔。
再後來,有人舉報姚教授,和公司之間私相授受。
那盒月餅,正是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