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兩人飛出礦山的瞬間, 身後礦山轟然倒塌。脫離砂石亂滾的洪流後,兩人終於找了一處地方躲下。
“整片山脈都被打翻了啊。”齊免成說。
在兩人的背後,是一片山崩地裂。幾乎讓人看不出山脈原本的形態。
這就是大乘期修士的威能嗎?
齊免成找了個沒有坍塌的地方, 把寧明昧放下。
甫一腳踏實地,寧明昧捂著胸口, 嘴角終於吐出一些猩紅的血液來。
在他身後,齊免成背著兩把劍,一把空劍鞘,手裡還抱著一棵桂樹——這是兩人離開礦山前,寧明昧強烈要求齊免成帶上的。
寧明昧撐著地面,眼前發黑。視野像信號不好的電視屏幕一樣,一下一下地閃著雪花。
“睡吧。”有人對他說。
寧明昧:“可……”
“我在來的路上看見了你的幾個弟子, 他們說其他弟子帶著幾個凡人在逃。他們是返回去找你的。我攔住了他們,讓他們彆來添亂。如今他們應該都在去連家的路上。”齊免成說, “你可以放心了。”
其實齊免成在疲憊後說話的聲音並不像平時一樣如君子般溫潤,而是有點涼。
寧明昧說:“我的樹……”
說完, 他蜷縮在石板上,閉上了眼。
傍晚的山穀裡隻透入一線光亮。光束打在齊免成的臉上, 於是顯得他的臉一半明、一半暗。
寧明昧肩膀上的傷口還在流血。他先給自己服了一顆藥, 手指放在寧明昧的傷口上停了一會兒, 從乾坤袋裡掏出藥粉,給他撒上。
然後, 摘下了寧明昧的眼鏡。
齊免成不說話,他靜靜地凝視著寧明昧的臉。他的表情很奇怪,那是一種被迫脫出了某個場景之後的奇怪。
就這樣盯了一會兒寧明昧, 他道:“差點忘了。”
他用一塊手帕細致地擦乾淨了寧明昧的眼鏡, 把它又給戴回去。
替寧明昧推上眼鏡的手指滑過他的鼻梁, 手下皮膚溫涼柔軟,卻很細膩。齊免成的臉上又露出了一點奇怪的表情。
他低著頭,兩指一夾,做了一個輕輕的夾取對方的皮膚的動作。
像是嘗試再次將這種感覺留在指尖似的。
做完這一切後,他扛起了桂樹,並盯著桂樹看了很久,皺了皺眉。
……
寧明昧這覺睡得並不好。夢裡像是有無數個無知的研究生在實驗室裡跳來跳去地聯誼,還在用電磁爐煮火鍋。肥牛一放下去,實驗室的電路就跳閘了。
一聲巨響使他從夢裡悚然驚醒。寧明昧還沒睜開眼,就聽見耳邊傳來咕嚕嚕的聲音,轉頭一看,竟然是一鍋……
寧明昧:“藥?”
“不是藥,是桂。”有人說。
……這個沒讓桂若雪說出來的梗,居然在齊免成這裡詭異地成真了。
……等下,剛才清醒前聽見的巨響是從後面傳來的吧。
而且臟兮兮的眼鏡,好像也被人擦乾淨過了。
寧明昧手肘撐著石板,要坐起來,動作牽動傷口,“嘶”了一聲。
那人看他這樣,皺眉道:“怎麼受著傷還要坐起來?”
說著伸手就要來扶他。
寧明昧:“你到底在乾什麼?”
齊免成:“師弟稍等,我把你轉過來看看,便見分曉。”
齊免成居然用乾淨的手臂夾住寧明昧身體的……兩邊,把他轉了過來。
這是什麼人類架貓的姿勢啊。
一轉過來,寧明昧看見眼前的一切,沉默了。
好深的一個坑。
齊免成說:“正如師弟所見,在師弟昏過去時,我挖了個坑。”
寧明昧的眼神飄了過去:“用你的劍嗎?”
齊免成說:“用那把沒用了的劍鞘。我們是劍修,劍是劍修的靈魂,怎麼能用自己的靈魂挖土?”
……那你靈魂挺多的,足足有三把呢。
齊免成說:“師弟,我是故意這樣說的。你看,你剛才終於笑了。這會使你心情暢快,利於恢複。”
寧明昧懷疑地用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嗎?”
齊免成說:“其實沒有。”
在清極宗內時,齊免成一股老神在在的偽君子氣質。如今出了清極宗,怎麼變得像個chatGPT。
寧明昧的嘴角抽了。
齊免成:“好吧,我以為這樣說話,可以放鬆師弟的精神,讓師弟忽視肉.體的痛苦。其實我用的不是劍鞘,而是真氣挖坑。一時沒控製好,把洞炸得太深了。”
寧明昧:“……所以你挖坑乾什麼?”
齊免成指了指旁邊蔫巴巴地躺著的廣寒桂樹:“因師弟昏迷前的掛念。”
不愧是神樹,被大乘期修士炸了一通,居然還活著。
……但你可以直接說,因為要幫我把廣寒月桂種進去的。
說著,齊免成指尖一點,用真氣使月桂樹落進深坑裡。
月桂樹太小,坑深得連樹都看不見了。
齊免成說:“這不打緊。坑挖得深,總比坑挖得淺好。我再用真氣吹幾捧土下去,埋住月桂的根係。既然它在將鐸魔君的身體上能長,在這裡,應該也能長。若是不行,等它快死了,我們再給它換一個地方。”
寧明昧看著齊免成,第一次覺得這句“謝謝師兄”說得很艱難。
如今他不僅說話說得艱難,活動也艱難。尤其是肩膀上被劍捅穿的位置,即使已經上了藥,也是很疼。
那個將鐸魔君,口口聲聲說他生得像他的養妹,對寧明昧可真是一點輕手都沒下啊。
等下,上藥?
齊免成:“正好,師弟醒了。我們把這罐藥湯喝了吧。”
寧明昧又看向地上那藥罐……先不說齊免成怎麼出門還帶著瓦罐。隻是這湯的內容。
“這裡面是什麼?”
齊免成說:“一些草藥,還有那棵千年月桂身上的桂花和部分葉子。師弟先喝吧。”
……難怪那棵神樹如今看起來光禿禿的。
寧明昧:“不不,勞煩師兄照顧我,已經是非常不好意思了。我怎麼能自己先喝,亂了順序尊卑?當然是師兄先請。”
其實當然是害怕齊免成下毒。
齊免成:“明昧啊,你可真是長大了。”
再次發出試圖傳遞溫和訊號,但因為場景而顯得意味不明的感歎後,齊免成端起藥罐,將其中藥水喝下了四分之一。
寧明昧盯著,看見齊免成在喝完藥後又露出了十分沉穩的表情:“我喂師弟喝?”
寧明昧:“我自己來。”
用尚且完好的左手端起來,喝下……靠,什麼破味道。
寧明昧對係統說:“這味道,隻有我在學校喝過的印度香料咖啡有的一拚了。”
又辣又酸,還有一股煙草味,又因為奶油頂帶了詭異的甜,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咖啡?
不過齊免成沒騙他。不愧是千年月桂做的,這藥果然有用,隻是落入腹中,寧明昧就覺得身上靈氣充盈。
齊免成看他喝下藥水,微笑道:“見師弟喝下藥,我就放心了。剛才師弟身受重傷,卻依舊隻想謙讓,實在是讓我感動極了。”
……你這話會讓人以為這藥裡下毒了的。寧明昧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的齊免成,道:“師兄看起來身體倒是還好。”
齊免成說:“其實為了不讓師弟擔心,我一直在隱瞞自己的疼痛。”
說著,他嘴角就流下了一抹血。
神經病啊!!!
這時候不推眼鏡,真是很難以讓人冷靜。寧明昧忍著肩痛也伸手開始推眼鏡。齊免成說:“無事。看見師弟因為擔心我而亂了章法,我的心中十分溫暖。”
……寧明昧很難做出任何評價。他隻能說一句:“師兄,你擦擦嘴角吧。”
兩人身在之地是一處洞穴。和魔君一戰,兩人都受了重傷,能趕到此處,也是竭儘全力。
若是不將傷治好,兩人實在是很難前行了。
如今身邊沒有了徒弟,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處,隻有個齊免成。寧明昧摸了摸自己的腰間,發現裝著幾千萬的乾坤袋還在,心下一片安穩。
兩人對坐,開始打坐恢複自己見底的血條。不多時間,寧明昧覺得腹間有一股熱氣上湧。
大約是那月桂發揮效果了。
被那魔君打壞的四肢百骸也開始緩緩修複,各處穴道被梳理,真氣在脈絡裡流通的感覺很舒服。寧明昧睜眼,看著坐在他對面的齊免成。
和門派裡時以大片紫色為主的掌門服不同,齊免成如今穿著一身白衣,想必是為了方便便裝出行。他戴著青玉冠,閉著眼打坐,五官深刻俊美,有種山嶽聳立般的氣質。
總之還是很有名門正派掌門的沉穩優雅氣息。
反正打坐是打坐,寧明昧問他:“師兄,你稱呼那名魔君為將鐸,你認識他?”
齊免成說:“將鐸魔君鼎鼎大名,我幼時就聽說過他的傳聞。”
寧明昧說:“師兄,如今閒著也是閒著,你說說看。”
聽院士八卦的時候來了。
齊免成說:“幾百年前,將鐸魔君之名煊赫一時。天衍教是魔界第一大勢力,而他,是天衍教教宗之子。”
同班百花齊放的修仙界不同。魔界崇尚弱肉強食,諸多勢力均臣服於勢力最強的天衍教。天衍教堪稱魔界之主。
“天衍教教主兒女眾多,能繼承少主之位的,卻隻有一個。將鐸身為次子,能力遠遠超過他的兄弟——尤其是他的長兄,也超過他的父親。從那時起,魔界一直有將鐸要殺父奪位的傳聞。將鐸實力極強。譬如那時在清極宗,隻有我們的師尊無為真人,能與他有交手之力。”齊免成說,“後來,在魔界動亂中,他果然如此。”
好久沒聽見他那便宜師尊的名字了,差點沒想起來。
“人魔戰爭不斷。將鐸身為天衍教魔君,犯下累累罪行,進攻仙城,包圍抱樸寺,屠戮飲冰閣大荒,襲擊人類皇城……後來,從某一天開始,他突然地銷聲匿跡了。登臨魔界之主之位的,變成了他的長兄。”齊免成說,“隻是沒想到,他居然被封印在這裡。”
寧明昧問出了自己關心的問題:“這個叫將鐸的,他有幾個妹妹?”
“很多。天衍教教宗有許多孩子,無論是親子,還是養子。每一任教宗將許多孩子收入麾下,靜看他們自相殘殺,隻有最優秀的那一個,才能成為下一任魔界之主。”齊免成說,“不過,他有兩個養妹,是很出名的。”
寧明昧心中一動:“那養妹是誰?”
“四百年前的妖妃,和她的孿生妹妹,合歡宗聖女,魔界最心狠手辣的魔女。”齊免成說,“在妖妃死後,她不知所蹤。有人說,是她帶走了妖妃的那對孿生子。妖妃的名字是將蘅,孿生妹妹的名字是將蕪。”
將蘅,將蕪。
寧明昧:“師兄真是消息靈通,竟然連這兩名女子的名字都知道。”
齊免成說:“因為我的母親連聽雨,和魔女將蕪曾是好友。”
……這話一出,整個山洞裡都是凜然一冷。
這話可不能亂說。妖妃作亂一事至今是天下仙門的禁忌,人人避之不及。齊免成如今是清極宗掌門,正道的光。齊家也是仙界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他的父親身為老家主,更是德高望重。
這樣的人竟然直接說出自己的母親與妖妃的妹妹、著名的魔女將蕪曾是好友。這句話,放在任何人耳朵裡都是相當炸裂的。
寧明昧:“師兄對我真是信任啊。”
齊免成:“嗯,有什麼不能說的呢?若是換了其他人,恐怕會覺得此事是說不得的。”
寧明昧:“師兄真是心胸開闊。”
“顛覆人界,攪動風雲。妖妃是個極有才能的人,她的妹妹亦是,皆是當世的強者。我母親連聽雨同樣。”齊免成說,“既然是強者,互相之間有聯係,又有什麼問題麼?”
“……”
齊免成說那話時,臉上的神色是極為散漫不經的——這點散漫不經如果沒有解讀透,放在彆人眼裡,依舊是平日裡的溫厚穩重、不動聲色。
寧明昧說:“嗯,師兄說得是。”
齊免成笑了。
“師弟真好。”他柔聲說。
這話不像是齊免成本來的語氣。
而像是一條蛇,從幽暗的、花朵如寶石般的叢林裡探出頭,終於吐出了一點鮮紅的信子。
那點信子朝向的方向,是蛇瞳孔所注視的美麗之物。
齊免成閉著眼繼續打坐。他的臉上帶著點寧明昧也看不出來的心滿意足。
……山洞裡沒有彆的人。寧明昧和齊免成繼續對坐打坐。兩個人在一起的場合,實在讓人感覺有點怪怪的。
或許是因為山洞外正下著連天大雨,水汽蒸騰,寧明昧覺得身上有點潮濕黏膩。
就像所有衣服都黏到了皮膚上。
“師兄,”寧明昧問出來最後一個問題,“你怎麼會出現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