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磚映著隱隱水光,有水滴沿著送水的竹筒,一滴、一滴地落在青苔上。四下寂靜,幾處廂房皆是黑壓壓的。
忽然,橫在一戶門扉前的紅線動了一下。
咒法如驚雷,紅衣女鬼於白光中現身,一時間無處遁形。薑鈺高喝一聲,手中捆仙索已射出,將女鬼的雙腿釘死在地上!
鬼呼如刀劍錚鳴。女鬼抬頭,怨毒雙眼看向眾人,發出激烈的嘶吼聲。
賀錚不假思索,直接祭出飛箭:“小心——!”
四隻飛箭射入石牆內,連箭羽也全然沒入,可見賀錚方才因警惕厲鬼的反撲使出了怎樣的力道。眾人怔愣,卻不是因厲鬼擋下了那幾隻箭。
而是……
“師尊!”
“為什麼?”
用龐大靈氣擋下那幾枚箭的,居然是寧明昧!
“人不是她殺的。”寧明昧說,“這隻厲鬼很弱。我說得對嗎?閆女士?我猜比起高夫人,你更喜歡你原本的姓氏吧。”
女鬼已經在漫長歲月中失去為人的神智,隻趴在地上,發出“嘶嘶”嘶吼。
眾弟子一怔,提燈去照。出現在燈下的並非少女,而是一張婦人的臉。隻是她臉頰消瘦得像是隻剩了一層薄薄的皮,裹在骷髏似的臉頰上。
這模樣和書房裡那張富態端莊的亡妻畫像,可謂是大相徑庭。
她死前究竟遭遇過什麼,才讓她衰弱至此?
眾弟子看向寧明昧,臉上是驚懼的好奇。誰知寧明昧說:“拿椅子來。”
老實的好學生十五吭哧吭哧地搬椅子過來。
正在眾人好奇寧明昧要椅子乾什麼時,寧明昧居然一撩袍子,在椅子上坐下了。
他單手撐著太陽穴,側頭看眾人:“看我乾什麼?盤問她。”
眾:……
眾弟子硬著頭皮,圍著女鬼盤問。可眾人實在是不懂陰語,女鬼時而咿呀,時而嘶吼,誰也聽不懂女鬼在說什麼。
眾弟子下意識地就把期待的眼神轉向了寧明昧。
師尊,我們聽不懂,你應該會的吧。
自己也不懂陰語的寧明昧就像每一個自己也不懂研究課題的導師一樣泰然自若:“都是一群築基修士了,好不容易來了個給你們鍛煉外語的機會,唉……”
眾弟子立刻慚愧低頭,如坐針氈。十五訥訥道:“師尊,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寧明昧又道:“算了。誰法術好?把她淨化了吧。”
沒有誰追問寧明昧會不會陰語這個話題了。所有人通通如逃出生天,爭先恐後地圍著女鬼念淨化咒,以將她淨化。
苦痛俱消,重歸六道。在淨化咒下,女鬼的面孔重新豐盈。有那麼一刻,她仿佛變回了出嫁前的模樣。
健康,活潑,明快。
然後由一隻被禁錮在枉死之地的幽魂,變回一縷自由的清煙,再入輪回。
女鬼被淨化。所有緊張念咒的弟子們都鬆了一口氣。他們摸摸額頭上的汗珠。
雖然剛剛搞砸了翻譯女鬼話語的小組作業,但現在,超度女鬼的小組作業,終於完成了啊。
一切結束,玉庭峰弟子賀錚緊鎖的眉頭卻沒有鬆開。仍在因自己的箭矢被打下而不悅的他問寧明昧:“寧峰主,方才那女鬼究竟說了什麼?”
寧明昧如每個導師面對提問時的態度,對其他弟子道:“現在你們有什麼想說的?”
十七:“師尊,在方才的淨化咒練習裡,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身為清極宗弟子,應當為社會、為人民承擔的責任感。我要誌存四方,揚帆起航!”
十一:“師尊,在剛才的淨化咒練習裡,我發現一個問題,為什麼對女鬼、對男鬼、對老鬼、對小鬼的淨化咒,都是同一套淨化咒呢?有沒有辦法,針對淨化咒的具體施咒目標,對口訣進行改良,從而提高口訣對於特殊鬼魂的淨化效率?”
賀錚目瞪口呆。他轉向薑鈺,試圖爭取同盟。
可向來高傲的薑鈺此刻也滿眼激動:“師尊!我這次成功了,我少用了相比於平時35%的藤蔓,卻依舊綁得她無法動彈!”
賀錚:……所以你到底在叫誰師尊啊!我們的玉庭峰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寧明昧對賀錚:“看到了麼?這才是你身為弟子,應該提出的問題。”
賀錚:……
好奇怪,這種邪惡的感覺。但好像被說服了,這是怎麼回事。
賀錚正暈乎著。寧明昧對眾人道:“殺死高少爺的人不是閆女士。相反,二十年前,高老爺用閆女士的命,換了他的寶貝兒子高少爺的命。”
而這個女鬼,隻是個被困在這裡多年的可憐人。
眾弟子懵懂,因他們的思維還沒能從“女鬼不是凶手”跳到“真凶手是誰”上來,甚至,他們也沒太弄清楚二十年前高家發生的事——高老爺為了給寶貝兒子續命,從遊蕩的神秘藥修手中取來藥珠,用它吸乾了他的結發妻子的生命力、轉移到兒子身上。
而他的兒子,在二十年後繼承了他親爹的惡毒心腸。他同樣借由那藥珠吸取少女生命,直至被人殺死。
不過既然如此……殺死高少爺的人,究竟是誰呢?
寧明昧掃了一眼眾人,忽然皺起眉頭:“汪成和李垚呢?”
“我怕高少爺的院子裡也有鬼。所以讓他們到後面守著去了……”這句話沒說完,羅瀟就意識到不妥。
他們在高老爺的前院裡鬨出那麼大的動靜,又說解決了事件,沒理由後院的汪成和李垚聽不見!
可他們至今還沒現身。
出事了!
群青衣角一閃,原是寧明昧向飛身向後院去了。弟子們這才反應過來,跟著他跑。
看著寧明昧身法的係統:……!
跑這麼快。
它忽然有點悚然。
距離寧明昧剛來修仙界,也不過幾個月而已。如今寧明昧不僅未來地位在修仙界初見雛形,就連身法,也完全有化神期修士的架子了。
形同鬼魅一般敏捷。
可一開始寧明昧擁有的,也不過那麼一點點的資源而已。
假以時日,二十年後,寧明昧究竟會變成什麼樣的東西?
弟子們沒有寧明昧跑得快。等他們到後院時,已經看見美人正蹲著試探地上弟子的鼻息了。
“還有氣。”群青衣衫的美人收回手指,推了推眼鏡,“受了內傷,還沒死。”
羅瀟幾個弟子見了,連忙跑過去,讓有水靈根和木靈根的弟子為他們療傷。見十一看過來,寧明昧又說:“不止你沒聽見有任何動靜,我也沒聽清楚有過任何動靜。此人修為不淺。”
至少是個化神期。
這時候寧明昧居然不裝了。係統又驚。
而且此刻,寧明昧鏡片後的眼眸冷淡,好像已經進入了某種計算狀態。
“而且這人出手迅疾。這一下……”寧明昧指著李垚肩膀上的某處,“本來該是在他的頸間大動脈上,足以滅口,很快,又悄無聲息。”
空閒的弟子們大氣都不敢出地看著他。
寧明昧握著衣帶,他將那枚藥珠從袋裡取出,眼眸一閃。
她隻想趕緊把活兒做完了,不然又得被婆婆一頓毒打。勞婆婆刻薄,撿回她時口口聲聲說著是為了“善心”,私底下卻隻是因為她如今十一歲,留下她,好乾活。
這樣想著,她又偷偷拉了拉自己的衣袖——上面有好多被掐的淤青。方才在破廟裡時,她可不敢讓小男孩看到這些。
但俗話說得好,一個高級工程師,頂四個實習生呢。
但這並不意味著,那神秘人會就此放棄。
衣帶上的血卻已經乾涸發黑,看起來,那並不是汪成或李垚的血,更像是來者身上之前因重傷流出的血。
婆婆愛發脾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女孩猜她或許是吃酒受了些氣,怕她把脾氣發在自己身上,立刻忙裡忙外地綁對方收拾床鋪。
所有事情做完,女孩再三確認今天應該沒有什麼可被挑剔的地方,總算鬆了口氣。她看向窗外,已經是黃昏了。
人群裡傳來羅瀟焦急的喊聲。寧明昧回頭,看見汪成躺在她懷裡,急促地咳著嗽。
他一面用藥水繼續處理面具,一面看著鏡中的自己,半晌,冷冷一笑。
他說這話時沒有看其他弟子,像是自顧自地就憑著某種奇妙的直覺、和某種合理的邏輯,將缺省的地圖拚湊完整。
那是一根青色的、染血的衣帶。
望月鎮,北部。
“這事兒可巧了。”他說。
十個苦力一下子少了兩個,或許還得再少一個,來專門照顧傷兵。
甚至有可能,那東西可以治療他身上的傷勢。
……
他一定會繼續尋找他那東西的。
但女孩也隻能忍著。畢竟除了這裡,她也無其他地方可去了。
“隻是他動手偏了——一個心狠手辣的化神期修士,動手怎麼會偏?他受了重傷?”寧明昧喃喃。
“……做得還是太趕了。”“她”說。
靈敏的直覺告訴女孩,如果小男孩看到這些,他又會做出些不好的事情來。這種不確定的感覺,讓她很害怕。
“再等等吧。”她想。
如果他沒猜錯那行凶者的身份的話,是時候,抓個高級工程師回來了。
是沙啞的聲音。
女孩睡得更沉了,比起睡著,更像是昏死過去。
“這具被劍翻爛了的高家少爺的屍體,就是證據。”寧明昧用腳尖碰了碰被扔在地上的劍,“還是清極宗弟子的劍……他有潔癖?有潔癖,在高家少爺的身體裡尋找某樣東西。我明白了。”
“是!”老十六也義憤填膺。
臉皮被揭下,銅鏡裡映出的,竟是一張美人面。美人膚色蒼白,嘴唇發烏,顯然是受重傷不久。
門終於響了。
握著衣帶,一個畫面在寧明昧的腦海裡一閃。
勞婆婆去吃酒的地方在西邊。高家也在那邊。從這裡到吃酒的地方,有一段山路陡峭,該不會……
再過許久,天已經黑透了。
身形傴僂的老人從門裡進來。她像早上出門時一樣包著頭巾,隻是表情變得有些陰沉。
半晌後,老太太起身。她撩開簾子,看著小床上熟睡的女孩。
同時,神秘人一開始必然沒猜到清極宗的人會在這裡,甚至,這裡還有個化神期的清極宗峰主。因此,接下來他一定猜到清極宗不會咽下這口氣。他會想辦法在望月鎮裡隱匿行蹤,並伺機出手。
那人進來,迅速打倒兩名弟子以翻找,想必他要找的那東西,對他很重要。
“隻是我分明在那裡,聞見了……”
餐桌旁隻剩下那傴僂的老太太。
隻是翻找到一半,他就察覺到前院大部隊的氣息。考慮到無法正面打過化神期的寧明昧和一眾弟子,他隻能先行離開。
“我猜他是個藥修,或許,正是當年把藥珠給高家的藥修。他是聽說了高家慘案後來的吧?過來取回他的東西。結果藥珠遺失,高家人因為恐懼他過來追債,所以逃了。”
這麼點東西,這麼點線索,就足夠讓師尊看出所有事的前因後果來。
“竟敢傷我清極宗弟子!”薑鈺暴跳如雷,“師尊,我們一定要他好看!”
女孩不語。幾個人哄笑著走了。
那聲音竟是男子的聲音!
再過個兩年,還能把她賣了,又收一份彩禮錢。
勞婆婆怎麼回來得那麼晚呢?
十一和十六隻聽著寧明昧喃喃自語。他們隻聽清了其中幾句隻言片語,就已經心驚肉跳了。
名為小水的女孩在家裡惴惴不安地等著。
心中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了。街上的動靜也越發安靜,勞婆婆卻始終沒有回來。女孩不敢先去睡,隻能一直等著。
不過這時候不跑是傻子。女孩低頭說了一句“婆婆晚安”,就回自己的小床上去睡了。
“去睡吧。”對方說。
凝視半刻後,她伸手,將一撮白色粉末抖入她的鼻間。
寧明昧蹲下身,掰開他的手心去看。
她凝視鏡中的自己,突然,竟將自己臉上的臉皮小心地撕了下來。
對方也不說什麼,隻是坐在桌邊,看著室內陳設。女孩收完,戰戰兢兢地站在旁邊,等她發落。
他蘸藥水的筆頓了頓。
終於,老婆婆又回到桌前。她從包裡又掏出一張銅鏡,和一罐奇異的藥水。
在看見來人後,女孩終於鬆了口氣。她道:“婆婆,你回來啦?”
往生,青玉壇,桂若雪,藥修,試藥……
“如果這樣,所有的拚圖就能拚上了。”
他的手裡……緊緊地抓著一樣東西。
有路過的鄰居看見了,笑著和其他人說:“這就是勞婆婆白撿回來那小乾活的。小姑娘,你婆婆走山路上山吃酒去了,你知不知道?”
“汪成,汪成!”
“高家那凡人,竟然拿我的東西,去做那種用途。”他道,“弄錯了我的東西的用途,死有餘辜。活該。”
自從破廟回來後,她就加足馬力,將家裡的活兒都做了。割豬草、喂豬、漿洗衣服、劈柴、做針線活。忙忙碌碌一下午,手指早就被磨破了,她也隻能忍著,不說一聲。
寧明昧:“確實。”
“嗯。”
——或許是因為她累了。女孩這樣想著。
可這不代表她會追隨他去做任何事。
搖晃的燭火映得老太太溝壑縱橫的臉頰格外僵硬可怖,不似人形,而像是一張□□。若是小水還站在這裡,定要被那老太太狠狠嚇一跳。
這是如何的多智近妖?
“他的動作正符合自己來這裡的目的。要快,不引起注意……他是來拿什麼東西?”寧明昧徑自走向高家少爺的房間裡,動作快得讓其他弟子都看不清,“找到了。”
很意外的,今天婆婆居然沒說什麼指責她的話。
小男孩於她有恩,知恩圖報,是她的信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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