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扶搖(175)
這個案子的影響不能再擴散了!
桐桐拿著這個卷宗來回的翻著, 然後問裴行之,“你更傾向於哪種?”
裴行之就道:“之前,姚知府就這個案子專門跟我談過。他回京述職的時候, 我們有討論過很長時間。可以說大人猜想的情況,我們都有想過。比如,孩子是那兩口子親生的嗎?比如,女方真的沒有偷人嗎?那些證詞都是真的嗎?”
結果呢?
“結果就是我們都傾向於是真的!一個養馬的小吏, 一個普通的婦人, 沒有多少資產, 這幾年為這個官司,兩人可以說是傾儘所有。男方為了自證, 族裡便不能瞞。連西南那邊都取了證人證言, 族裡雖然給證明了,但代價也是從此他被逐出家族。而女方呢?真就是一個普通的婦人, 沉默訥言,其他的什麼都不要也行, 就要一個清白。這案子鬨的沸沸揚揚, 官府嚴卡每個環節, 因此, 卷宗您也看的,取證是用了心的。”
“所以呢?你排除了孟慧娘偷|人的可能?傾向於後者?”
“民間能總結出這麼一個東西來, 且老話傳了一代又一代, 總歸是真的有這種現象的。”
桐桐就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從古至今, 大部分婚姻都是要求知根知底。也就是說,在他們彼此的圈子之內,成就婚姻。交際網和親戚網是重疊的。”
裴行之愣了一下, “大人是說,夫妻雙方是存在血緣關係的!”
“對啊!就像是孟慧娘和他的前夫,你怎麼就知道他們一定沒有血緣關係呢?孟慧娘和他的第二任丈夫相隔很遠,但是孟慧娘的娘家跟第一任丈夫家,相隔應該不遠。兩個家族在相隔不遠的地方繁衍生息數百年成千年,絲毫沒有血緣關係嗎?
更何況,沒有血緣關係這是表面的,內裡呢?孟慧娘沒有偷人,品行很好。那她的祖上呢?她前夫的祖上呢?但凡是兩人的祖上有個暗地裡的關係,那麼兩人就有了無人知道的潛藏的血緣關係。”
裴行之:“……”你這個……不也是假設嗎?
“問題是你們沒有去驗證這種猜測!且沒有想過還有這種可能。至於證詞,我也願意相信都是真的!但是,祖上的事,晚輩怎麼能知道呢?便是知道了,他們能說麼?時過境遷了,便是當時有閒話,一句彆人造謠也就過去了。再說了,誰沒事老提人家祖上乾嘛?不找打麼?所以,事情就成了這樣了。也許答案很簡單,問題出在祖上。他們本人是沒有問題的。”
裴行之:“…………”隻要祖輩出過風評不好的人,就無法否認你這個猜測。是這個意思吧!
桐桐攤手:“那要不然呢?”她就看已經聽傻了的秦敏,“你請黃千蕊黃大人來一趟。”
是!
黃千蕊被喊過來,桐桐直接交代,“你親自跑一趟,走訪一下。查這個孟慧娘的娘家和她前夫家距離多遠,把那一片的家族譜係全都弄清楚。再打聽打聽,那些先輩可有什麼風流韻事……”
隻要能證明孟慧娘和前夫存在血緣上的紐帶,或是存在血緣關係的可能,那麼,這件事就能解釋的下去。
黃千蕊聽懂了這個意思,“我今天就動身,親自去一趟。”
桐桐將卷宗遞給她,“你再看看,去了多跟當地的官府協調。”
明白!
人走了,桐桐就說裴行之,“侍郎大人,世上哪那麼些奇奇怪怪的事呀!所謂的奇事,一定是有什麼東西遮住了咱們的眼睛。你要是在下面走一走就知道了,哪個地方都不乏風流韻事。不過是家醜不外揚罷了!
若是女方跟第一任丈夫有血緣關係,那生的孩子像的就是舅家人,這是正常的!若是此一例是這樣,那民間所傳的‘子肖先父’便不成立。一則,男女雙方屬於同地域,血脈譜係近;二則,以前表親還通婚呢!第一任嫁給表哥,跟第二任生的孩子像表哥,還奇怪嗎?把這種小概率總結起來,得到的結論純屬民間鄉野取笑消遣人的,拿這個做依據來斷案,更荒謬!”
裴行之這麼聽著,好似也有她的道理。
行!那就等等,等等這個結論。
京城裡關於這個案子,討論熱度極高。聽說刑部已經派人去取證了,很快就能判決。
結果這一去,再回來已經是四十多天之後了。
黃千蕊風塵仆仆,帶回來一本厚厚的譜係表,“是我夜裡在驛站梳理的,大人您看看。”
桐桐隻問結果:“是有血緣關係嗎?”
“很遠!很遠,但確實有。”黃千蕊又道,“不過這個前夫的一個叔祖父,早十幾年已經死了。在世的時候是個貨郎,走街串巷,經常跟彆的女人不清不楚。有些女人家裡的日子不好過,貪圖貨郎的東西……少不得叫貨郎占些便宜。西北苦寒,有些男人出去一放牧就是幾天不回家……因此,我認同您的看法,問題出在祖上。”
“兩家到底離多遠?”
“十多裡,不到四十裡路!”
“有證人證詞嗎?”
“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他們能作證。”
桐桐一一看了,這才道:“那就定個日子,判了吧!結果隻要雙方肯認就成。”
雖沒有實證,但這個結論是最有說服力的。
判案的時候桐桐親自去了,看到了一對老實巴交,已經憔悴到不成人樣的兩口子。四年的折磨,孩子雖已是少年的模樣,但卻處處都顯得惶恐又不安。
當堂將孟慧娘和他前夫家的關係圖譜攤開在兩人的面前,黃千蕊給他們解釋,“……也就是說,你跟你前夫本就存在五代以外的血緣關係。而他的叔祖父以貨郎為生,長期遊走於你們當地做小買賣!有老人說,他們背後都笑談,‘挑擔的郎,半村的娘’,懂這個話的意思嗎?”
孟慧娘愕然:“我……我跟那殺千刀的是血親?”
“是!”黃千蕊給了肯定的答複,而後又問說,“你與前夫過了幾年,為何沒有孩子?”
“五年,懷過又掉了!”
“那你算是幸運的!這種的……要麼不容易懷上,要麼懷上了不正常或是體弱的多。你五年不生,改嫁他人,立馬就懷上且生了個健康的孩子,這便是因著你與前夫本就不合適,而與你現在的丈夫地域間隔遠,絕無血緣交叉。生子不是像前夫,而是像你娘家人,僅此而已!因而,篤定你人品無瑕,李柱子為你們二人親生子嗣。”
孟慧娘當場失聲痛哭,李寶財都傻了,“竟是這般?”愣了半晌,轉身就給孟慧娘磕頭,“他娘,我混蛋!我錯了!”
一家口跪在大堂,痛哭失聲。
得了!肯定是不和離了!
桐桐起身,直接回內堂去了。其實,證詞證言,都不算多實在!第一任的叔祖父跟哪些女人有關係,這更是從流言裡來的,也沒有實證。
可這個沒有實證的東西,當事雙方都認了。
它聽起來那麼合情合理,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來。
其他刑部官員都隻面面相覷,下面纏磨了四年的案子,被林叔珩用沒有實證的東西叫當事雙方認可了。然後不和離了,不和離了,也就沒有和離的案子了。
案卷一消,事了了。
然後顧玉娘就將此案放在了報紙上,大篇幅的詳細的闡述了始末。並且破了民間流傳的‘子肖先父’的說法。
這裡面牽扯到地緣性血緣交叉,牽扯到過去的親上加親,這麼一說,‘子肖先父’這個說法確實是不成立。
邏輯上來說,是沒有問題的。
四爺跟小皇帝在求真館裡轉悠,也說最近議論的最多的案子。因為,隱隱有一種聲音冒出來了,就是從那個憐香和小蓮這兩個姑娘身上開始的。
緊跟著又冒出這麼一個案子。
很多人就突然覺得:自來對女子的貞潔有要求,難道都是錯的嗎?
這就是要開曆史倒車嘛!
小皇帝是在問:“親緣關係……能判斷嗎?”
能啊!隻是現在做不到,“已經有人嘗試去做了,放大鏡如果能放的足夠大,應該能找出一些異同。”
小皇帝就歎氣,“這事情要是放在前明,也許一個道士,一個和尚就能給解決。告訴這個丈夫,前世的債主找來了,如何如何的。編一套說辭,也能糊弄的這兩口子好生過一輩子。而若是求真,就得問個所以然。於是,案子反倒是不好斷了。”
是啊!流言再肆意,朝廷也不能胡亂搪塞。世道要朝前走,就得求真!而今解決不了,便愚民,此法不可取。
桐桐判此案,隻是提供了一種可能,一種叫當事人接受的可能,將事情了了。但卻沒有求得一個真字。
事實上,而今的認知所限,她求不來這個真。
但是,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嗎?
林家這個春天,將季瑛嫁了出去。
而金家也在這個春天,給金逸塵娶了妻。
桐桐按部就班處理各地押送到京城的人員和他們的案子,務必將證據砸實,重物證!
一入冬,四爺才說買隻羊好好貼秋膘呢,結果一個叫廖山成的下屬來了,遞了卷宗,“畜牧有了新發現。”
“哦?什麼發現呀?”四爺一邊接手了卷宗,一邊聽他說,“……今年前半年鬨的沸沸揚揚的案子,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啟發。”
案子?啟發?
廖山成就笑道:“我用豬做了實驗,豬懷一胎所需時間一百一十天到一百二十天。您猜怎麼著,這麼些時間,我給繁育了兩代……”
發現什麼了?
“黑色的母豬和白色的公豬,產下的豬仔,全是白色的。”
然後呢?
“還是這頭黑色的母豬,我又給換了黑色的公豬,您猜怎麼著?產下的豬仔有黑白花豬,有白豬,有黑豬……”
得出的結論是?
“若是第一代白色的公豬確實會影響母豬後來的產崽,那是不是說,優良的公馬可以優先和母馬配|種,若是這種種_馬少的話,第一次配完的母馬再與普通的種_馬配|種,馬駒也有優於一般的馬匹。”
四爺:“…………”這種探索不能說是方向不對,鼓勵還是該鼓勵的,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你選用的黑色母豬,它的父係和母係各是什麼顏色的?若是這個黑色母豬的父母本裡都有過白色的,它與黑色的種_豬配|種所生,出現白色或是黑白花色的,也應該不奇怪吧?這未必就是第一次的影響。”
這人愣了一下,“……對!也對。那這就得好幾年去試。”
“那就試嘛!”這個過程就是這樣。
就是一次因為這個事件給人的啟發,做了一個再正常不過的遺傳實驗。可這種實驗又瞞不住人,比如,飼養豬的是從外面雇傭的人。這些人不懂更深的道理,他就是眼看著兩窩豬崽子的出生的。
然後回家就說給老婆聽,他老婆呢,也是跟彆的婦人爭吵的時候就罵人家改嫁來的婦人了。
說是人家二嫁生的孩子血脈不純雲雲!
然後那婦人不肯吃虧了,沒這麼羞辱人的,直接給告到了官府,於是,輿論便鬨了起來。
幾乎就是一夕之間,爭論之聲驟起。
很多文人開始在報紙上發文章,他們的理論就是:以前為什麼看重女人的貞潔,因著隻有如此才能保證血脈的延續。這不是男性的癖好,而是從子嗣傳承上考量的。
這個聲音,那讚同的人可太多了!
烏泱泱的,都在討論這個事。
桐桐對著報紙,早飯頓時沒有胃口。她跟四爺說,“我現在才知道,有時候敵人並不是站在眼前的人,而是新舊交替,大變革之下湧現出的各種思潮。”
我沒有證據支持我是對的,也沒有證據一定能反駁你是錯的。
於是,思想的碰撞如潮水,洶湧而來。
若是站在面前的是個人,乾掉他就解決問題了。
若是站在面前的是一群人,站在朝堂上舌戰群儒,未必不能取勝。
可而今的碰撞不是人與人的碰撞,而是思想與思想的碰撞,是認知的相互碰撞。是想要探尋真理,可偏巧隻是剛剛起步沒有成果的階段性總結。
有人拿階段性的東西當真理,有人卻不以為意,於是,碰撞就產生了。
這世上就是存在小概率事件,且是階段性的東西無法解釋的小概率事件。可若是有人拿這種事要涵蓋全部,去做他們理論的支撐,還真不知道從哪去反駁。
四爺就說:“求真館會放一些彆的猜測!”
這東西隻能慢慢的引導,做一些其他的報道,來推翻之前那個結論。
可是偏巧有人沉不住氣:羅君如直接發了一篇文章。
她應該是信了用豬做實驗的階段性結果,因此,她的文章裡是認同‘子肖先父’的,但她同時又提出了,既然牲畜與人能比,那麼,人與牲畜也能從彆的方向對比。
比如,為什麼野獸總是選擇強壯的交|配呢?這是不是為了生出更強壯的後代?如果是這樣,那麼,如果真出現了子肖先父,那這一定是第二任弱於第一任,於是,自然淘汰了第二任,選擇了更優的來繼承。
桐桐當時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眼前一黑:你這是點了一把火呀!
她推出的觀點是——優勝劣汰!
我的乖乖呀!優勝劣汰這沒毛病,但放在這裡,支撐一個錯誤的結論,這是很危險的。
於是,火迅速蔓延起來,吵的沸反盈天。
學堂、酒樓飯館、茶館戲樓,到處都是爭論聲。
桐桐注意到,有一個署名曾遠的人,在報紙上從曆史的角度去反駁‘子肖先父’。他說,在元朝以前,並沒有子肖先父的說法。是因著元朝時期,漢人被外族統治,每個村都有元人監管。這就導致了,漢人家女子大婚,先送至元人那裡。
他們認為,隻有如此,漢人家生的孩子才像他們。
而這種說法,不過是為了加強統治的自欺欺人罷了。這話流傳下來,意思與當初已經相背了。它說的是元時的統治者的一種思想,並不是真相。事實上,元朝的民間一直有‘摔頭胎’的做法,為的就是保持血統的純潔性。由此也可證明,‘子肖先父’這個說法就是無稽之談!
顧玉娘將此人的文章放在第一版,字體給放大。
德閣老跟桐桐坐在值班房裡,她問說:“你覺得呢?真相是什麼?”
桐桐搖頭:“不知道!這許是後人才能替我們解開的謎團!無法解釋,也沒有證據證明什麼,隻能說明我們的能力沒到那裡……”
“但這兩個不同的觀點,已經影響女子了。”德閣老歎氣,“我跟羅君如談過,她認為人應該尊崇自然法則,優勝劣汰。且人也應該接受這種自然法則,承認優勝劣汰。”
桐桐:“…………”可能認同她的人還不少吧,“我再去跟她談談。”
這也不是為官的分歧,更不是對一件具體事務處理的分歧,單純就是思想意識上的分歧。
桐桐約了羅君如去家裡,談這個事情,“人與獸,有相同的地方,但更有不同的地方。首先,人有思想,有意識,有倫常……”
“子非魚呀!”
“那魚也非我呀!若就按照你說的優勝劣汰,你告訴我,什麼是優,什麼是劣?聰明的是優,強壯的是優……那敢問,若是如此,儒家的‘寬’在哪裡?‘仁’在哪裡?尊老愛幼,不能舍棄幼,那便當舍‘老’,因為在獸群裡,‘老’便該被淘汰?”
“可咱們若不強起來,他們就會永遠拿女人的貞|潔說事!我得叫人知道,女人也在優選男人!男人不夠優,他的血脈就活該被淘汰!”
桐桐:“……”咱不搞對立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