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扶搖(152)
金鎮北指著眼前這個女人, 嘴裡:“你……你……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五夫人抬手遞了一根直溜溜的小竹竿,塞他手裡:“給!打吧。”
金鎮北看看手裡的竹竿,這是教訓老五的時候才用的, 都沒有他的手指粗。拿在手裡, 也就半臂長!更像是學堂裡先生用的教棍!
他把手裡的棍子舉起來, 五夫人隻伸出手, 攤開掌心,然後隻盯著他,啥也不說。
金鎮北的表情異常的猙獰, 棍子高高舉起, 猛的落下, 敲得桌子啪的一聲響,竹棍子都被敲的開裂了。
五夫人看著他用那棍子一下比一下狠的打在桌面上,那竹棍便不住的朝上裂, 再裂下去,上面的倒刺該紮手了。
她‘哎呀’‘哎呀’的叫喚,然後就揉眼睛,“刺蹦出來紮眼睛了……”
裝!裝!還跟老子裝。
五夫人挪過來, 從他手裡將竹棍輕輕往出抽,“要是不解氣, 我再給您換一根粗的。”
金鎮北拂開她的手, 抬手就把手裡的竹棍扔遠了。
五夫人看了看手,這是怕自己紮傷了手吧:這人呀!嘴上比誰都硬,其實心腸比誰都軟。
金鎮北面色冷硬,坐在榻上:“癢辣子,好大的名頭, 這些年倒是委屈你了。”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
五夫人站過去,“……我也不是全是騙你。我家原本是開鏢局的,這是真的!我母親早逝,這也是真的!我爹常年跑鏢,我自小跟著我爹走南闖北,這些都是真的!我真的未曾騙你!
我從會走路,從記事起,我就在路上飄著的。長年累月,跟著鏢行走!鏢走到哪裡,我就到哪裡。從南海到漠北,從長白山到大漠西域,我都走過。你早年在外征戰,該知道常年飄著的人過的是什麼日子。”
金鎮北閉眼,因為你說的太真的,真的我從來沒想過你的話裡藏著假話。那些見識,不是真的在走南闖北過,是不會說的那般詳儘真切的。
可我並不知道,你這九成九的真話裡,藏了那麼幾句假話。
他還記得她當年說,“我十三歲那一年,鏢行遭遇了意外。不怪誰,就是意外!當時押著貨物坐船從杭州起運,可那是夏天,大雨下個不停,河水猛漲,山洪傾泄……船在最近的一處碼頭靠岸,我們都棄貨棄船上岸了……可那是山洪呐,見過的就知道有多厲害了。便是靠岸了,那水漲起來,彆說人了,就是那房屋不也一樣被衝……我爹帶著我往高處跑,可最後還是隻能儘力把我托起來,叫我爬樹,往高處爬,往最高爬……他卻被洪水卷走了。”
五夫人點頭,那都是真的,“我爹真的是那麼沒的!鏢行的人都沒了。我身量輕,高處的枝丫不粗,我也能站住。後來,樹都被衝歪了,斜臥在水面上。我死不撒手,我知道,隻要我抱著這樹,就算是樹被衝走,我抱著樹也沉不了。隻要不撒手,我就還能活。”
於是,我便活了!樹沒被衝走,隻是一半樹根被拔起來了,就那麼橫在水面上。自己在雨停水不漲之後,一點一點的退回岸上。
彼時,便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五夫人坐在椅子上,“……朝廷救災,我便被救起了。有人給我飯食,有人給瞧病,我換了朝廷給的衣裳……朝廷說,不滿十五歲的,便算是孤兒。慈幼局能安排吃住……你要是去查,朝廷當年的賑災名冊上,一定有我的名字。”
“我沒進慈幼局,因為鏢局那麼多鏢師呢!一百三十八口。他們還有家小等著呢!押鏢的人出門,家裡當然擔心了。洪水來了,那就是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我是鏢局的少東家,我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況且,我爹早年在錢莊給每個鏢師都存了一筆死錢!這筆錢是預備出來的!若是誰遭遇不測,這錢就是安置鏢師家眷的。我若不去辦,誰給他們撫恤?”
隻是,人心不古!那錢莊卻不認此事了!非說得我爹本人親自出面才行。
這是不講信譽!
五夫人摘下脖子上的掛墜,“這些你都知道,不知道的是……錢莊不認的錢,還是被我拿回來了。我為什麼不安生的呆著,成了癢辣子了。這就是原因!我爹跟他們有契書,見信物便可支取。這個掛墜就是信物!他們不認,可那一百三十八家人怎麼辦呢?死的都是家裡的頂梁柱。於是,我就綁了錢莊的少東家,勒索了一筆錢財,正好是我爹存進去的死錢……”
彆管為了什麼,我就是乾了違背律法的事。
要是被逮住,還是會入罪的。
金鎮北就明白了,“……所以,你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不是!我說了,要給我爹爭氣,我必是能成為一個女將軍的。”五夫人說著就看著燭火,“可當年……我十三歲,一時氣不過,把事情給辦成那樣了。那怎麼辦呢?除非立大功,將功折罪,不僅能把過往給洗白了,還能奔一前程……”
所以,乾脆落草了?
也因此,你並不是被綁的,你是主動找到土匪窩的?
五夫人的聲音又大了,“你當土匪窩那麼好找麼?隻有東北那地方,地廣人稀,跑去了許多作奸犯科的人,像是小偷小摸,誤傷他人……像是這樣的,自己先嚇跑了,流落在外而已。他們也沒敢乾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那荒山野林子裡,光是野物,一年到頭也夠吃夠喝了。要不然,官府不早就剿了麼?能有那麼婦孺繁衍下來了。”
他們不過是沒有身份的野人而已。
金鎮北就看她:“所以,我當年剿匪……”
“不是!你沒殺錯人!”五夫人趕緊擺手,然後一五一十的把事給交代了,“……我這次就是想將那娘們給拿住,如此,才能給你一個交代,而你對朝廷也能有個交代。我想著,過錯肯定還是會有的,但降等罰過了,就好了!
總好過朝廷先拿住那娘們……你知道的,林伯爺大公無私,她未必能幫您瞞著。便是她想瞞著,我也不敢了!我連累了你,就已然心裡過不去了。若是再連累了人家,我的罪孽不是更多嗎?”
然後呢?手藝潮了,人沒拿住?
五夫人訕訕的:“……這不是……跟著你,養尊處優慣了!膽子也小了嘛……”
所以,人放走了?對方可能直接捅到朝廷,你這才跟我坦白?
“不是!”五夫人坐過去,挨著金鎮北,“我當時腦子裡不是沒彆的想頭,比如說……便是打不過,我也可以給我一刀,我先發製人!我是你的女人,我無劣跡,她又是誰?我的話可信還是她的話可信?
我叫人圍住了庵堂,自然也能叫人去報官。我隻要纏著叫對方走不脫,等官府一來,我可以偷摸的趁人不備‘誤殺’了那娘們,多少事都能掩蓋過去。”
金鎮北:“……”哎喲!你好厲害呀!多能耐的。
五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聽我說完呀!”她拽著要掙紮著起身的金鎮北,“可我當時真的不覺得那個女人帶去的小夥子對我有惡意!”
說著,還趕緊解釋,“彆不信直覺,我打小在路上飄,見過各種各樣的人,什麼人叫人不舒服,什麼人心懷惡念,我看的出來。就跟你在戰場上感知危險一樣……我發誓,我沒有從那個年輕人身上感知到任何危險。真的!她的手藏在後面,像是藏著什麼武器,理智告訴我,必須防備,要是火|器,就真的完蛋了。可從心理上,我沒有覺得危險。”
你想說什麼?
“我甚至覺得他面熟!你說,這些年,我見的人有數。那小夥子跟老五年歲差不多大,要是當年的故人……也不對呀!當年的故人我都有安置,他們的後人若是……我不可能不知道。可若是近些年見過的,年輕的……我愣是想不起來。”
金鎮北問說:“是老五帶回來的?”
“不是!老五從不帶外面的人回來。”
“家裡的幫傭帶過人回來?哪裡的夥計幫著送過貨?你出門采買在什麼地方跟他見過?”
“氣質不對!”五夫人搖頭,“雖是江湖人,但那氣派……見過絕不會忘。”
金鎮北就起身:“你的事以後再說……我得先走了……”
五夫人一把拉住了,“……我是想問你,朝廷難道真不管這背後的人?你彆忘了,老二的娘還被關著呢。以林伯爺的脾氣,不把背後的人挖出來,她肯乾休嗎?而今,她去哪裡暗查了……”
話沒說完,她愣住了,掐住老金胳膊上的肉不撒手,“暗查?暗查?眼熟!”
她不可思議的看金鎮北:“……我……我好像……好像……”
金鎮北眸光一閃,然後緩緩的坐回去了,“你是說,那個人是她?”
是她!隻能是她。
金鎮北恍然:原來,暗查是這麼個暗查。
五夫人看金鎮北,欲哭無淚:“壞了!她肯定知道了。她還暗示我說,她不會叫那個女人胡說八道的。”她真有些急了,“她……要是不替你瞞著,你得完蛋;她要是替你瞞著,她得被牽連。怎麼辦呢?”
要不,還是你完蛋吧!彆牽扯人家了。
金鎮北:“…………”怎麼就說的那麼輕巧呢?
“那她們都能坑你,憑什麼我不能坑你?她們坑你,你還能四處說請辦事;我呢?我比她們差哪了?打了我了,這事都過不去了?”
金鎮北看著那被仍遠的破棍子:“那是打你打的?”
那要不然呢?
金鎮北:“……”要麼說老子總被坑呢?能容你們胡攪蠻纏,也是老子該的!
他狠狠的打了個噴嚏:那臭丫頭,必是在背後笑話老子呢!
這麼想著,他還是甩開這婆娘,憤憤的往出走。
五夫人問說:“你去哪?”
“月老廟!”老子砸了它!
五夫人:“……”她追出去,“要不,你先去祖墳看看?”怕是祖墳風水出問題了!
金鎮北腳步一頓,恨恨的回頭看,五夫人刺溜一聲縮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