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行前路(84)
劇本上, 有很多詞不多,看起來很簡單的戲份,其實細細琢磨, 都不簡單。桐桐在一些場景上打上記號,凡是第二天有這一場的, 都得重視。
就像是今天的第一場,桐桐就一個詞的台詞,這個詞說兩遍就完了。可在桐桐眼裡,這場戲才是重中之重, 這是兩人情感牢固的一個轉折點。
而這個簡單到隻有兩個字的詞, 其實是長孫氏踐行了一輩子的承諾。
這場戲有個前情:李淵起兵是李世民的謀略, 李淵接納了次子的建議,當時他給了次子一個承諾:得天下之後立他為太子。
前一年李淵起兵,第二年宇文化及便殺了隋煬帝,緊跟著隋恭帝讓位李淵,李淵登基為帝之後, 第一件事便是將嫡長子李建成冊立為太子。
李建成比李世民年長九歲。
李淵登基這一年,李世民還不滿二十歲。他十八|九歲就鼓動父親起兵反朝廷, 並且身先士卒,率軍一路打到長安。
滅隋立唐, 拿下關中, 他居功至偉。
但是他的父親忘了當初的承諾, 冊立了嫡長子李建成為太子。
此時才十七歲的長孫氏看著獨站於庭院,仰望著月亮的丈夫, 緩步向前。
去年,那個跟她慷慨陳詞的少年,跟她講天下大勢, 跟她講隋煬帝暴—政,講百姓流離失所,講人口凋敝的一腔抱負的少年,他好似不見了。
他沉穩內斂起來了,一如現在的長孫氏。
她第一次感覺到了風起雲湧,也第一次感知到了波雲詭譎。
秋風起,落葉隨風卷,她踩在樹葉上,颯颯作響。
男子沒有轉身,他好似篤定前來的是他的妻子。
她將手裡的披風給他披上,“妾在。”
男子攥著妻子的手,“我在想,若是母親還活著,會如何?”
一母同胞,竇氏夫人又能如何呢?她或許會攬著跪在身上的次子,拍著他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安撫吧。
於是,長孫氏便伸出手,緊緊的抱著丈夫的胳膊,貼著他靠著他,也叫久站的他能有個依靠。她更堅定的說了兩個字:“妾在。”
夫妻倆誰也沒有提當日的承諾,誰也不提父子兄弟之間的這些過往。
父親是不是真的忘了,兄長是不是真對此一無所知,都不提了。
那些無法言喻的複雜情感不能宣之於口,責難、抱怨、追究,問個結果,都不合適!一萬遍的想去,但自此君臣有彆,這話又豈能說出口。
委屈、憤懣、傷心、失望,種種糾葛,卻無一字能對人言。
隻有夫妻二人,就這麼彼此依靠著,彼此依偎著,他不用說,她能感同身受。
此時,她在他的生命裡,變的不一樣了。她是比父親兄弟更親近的人。
而她一次比一次更堅定的說出‘妾在’這兩個字,輕柔又篤定,更像是承諾。而她也在用一生兌現她的諾言,不管他經曆什麼,他選擇什麼,她始終堅定的支持他。
她在,一直到她生命終結。
很簡單的一場戲,很簡單的兩句對話,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場景,辛導的眼淚‘啪’的一下子就下來了。
戲裡的人沒哭,甚至一句叫人情緒上頭的話都沒說,可看戲的人卻哭了。
本來是家國天下的大戲,通過他們細膩的感情詮釋,愣是叫人動了情了。
這已然叫人驚喜了,誰知道驚喜還在後面。
彼時大唐隻有關中和河東一帶,秦王需得征戰天下。而太子與太子妃常於後宮聯絡,妃嬪們常在李淵耳邊進讒言。
長孫氏常進宮請安,侍奉李淵如故,不見絲毫怨憤之色。她心知太子妃之行,更知後宮妃嬪之德,但總也能面無異色的應酬。待之愈發恭敬,承受刁難,處處與人結交。
她的姿態低了,秦王府才能有一絲喘息之機。
而在王府,她常出入文學館。
文學館十八學士,是秦王得天下的謀臣。長孫氏愛讀書,或者說她不能不讀書,丈夫在外征戰,這些人才得招攬。
偶得秦王回京複命,夫妻倆見面亦匆匆。
辛導看著鏡頭裡的畫面,‘秦王’看著‘長孫氏’的背影,眼神裡有自責,有愧疚,有疼惜,有太多說不清的情愫。
此時的長孫氏,不止是他的愛人,是他的親人,還是他的戰友。
愛情或許是飄渺的,但這份男女之情裡,如果摻雜了榮辱與共,生死一體呢?
那這份感情又豈能用‘愛情’簡單的去詮釋?
也正是基於這麼一份情感,所以在劉文靜被冤殺之後,辛導被驚住了。
‘秦王’靠在‘長孫氏’的懷裡,失聲痛哭。
此時的‘秦王’還不是太|宗皇帝,他才二十出頭而已,他是個政治不成熟,軍事上還未曾立下潑天大功的年輕人而已。劉文靜是與他一起謀劃著攛掇李淵起兵的人,他為大唐的建立立下過汗馬功勞。
他有小瑕疵,卻無大過錯。他常年跟他征戰在外,不隨軍也才不到兩年而已。
然後隻因讒言,便殺了劉文靜。
這殺的是劉文靜嗎?這殺的是他呀!
他的父親,他的兄長,在殺雞儆猴啊!
此時的他無那麼大的勢力能去保下劉文靜,這個時候的他也沒有圓滑的手腕去周旋這件事情,他因失功臣而自責,因父兄背叛而痛苦,因他自己的無能更愧疚。
所有的情緒壓塌了此時的‘秦王’!
‘長孫氏’緊緊的抱著丈夫,她的眼神看著外面,此時,她的孩子在不遠處的廊廡下,不知所措的看著這裡。
劉文靜被殺了,這是給秦王府的警告。
秦王若死,這府裡還有誰可活?
‘長孫氏’眼圈紅了,卻倔強的沒有落下來了。她像是抱著孩子一般的抱著丈夫,輕輕的哼唱起了歌謠。
他安靜了,睜開眼來,看向妻子淡然的臉。
妻子沒有看向狼狽的他,隻看著外面的孩子,輕輕的說了兩個字:“妾在!”
‘秦王’身上是妻子的溫度,再看看尚在稚齡的幼子,緩緩的閉上眼睛,眼裡再無一絲掙紮之色。
辛導長籲了一口氣:不管是夫妻感情的變化,還是父子兄弟之間的情感變化,不用台詞,全在他們的情緒裡。
也正是因為這一場情感的鋪墊,在後來李世民平定天下大部,聲望日隆之下,他的兄弟不容他,要殺他的時候,他再沒有太大的情感波動,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先發製人。
這一場對長孫氏來說,也是重頭戲。
這一年,她也才二十五歲。
玄武門之變,長孫氏是深刻的參與者!她從來都不是這一場大變局的圍觀者。
這樣的事情,在未發之前,是機密中的機密。
但她知道。
出這個主意的人是房玄齡,而此人出身文學館。是長孫氏常年打交道的人!
玄武門之變這裡,桐桐和四爺跟馬編劇反複去考據史書,還是決定改了其中的一些細節。
玄武門之變中,李世民是怎麼準確的知道李淵要在海池泛舟,且身邊隻有一百餘侍衛的?他的消息途徑是什麼?
宮裡對他猜忌頗多,而來往宮廷,不管是李淵還是後妃都不能拒絕的長孫氏隻怕才是在其中起到關鍵作用的人。
也就是說,長久的侍奉內宮,彌合於宮裡的關係是真,但處處小心謹慎,但凡有機會就收攬人心,搜集各種消息,也是長孫氏能辦到的。
畢竟,李淵成為了太上皇了,有段時間對李世民不假辭色,卻對長孫氏從無二色。可見,長孫氏在這其中都做了什麼。
她可能隻是出於自保的原因,但四處與人交好,就是能擴大信息網,這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玄武門之變,她就是參與者之一。
世人都說皇後賢德,可她要是世俗意義上的賢德,那就該勸諫丈夫做個忠臣,而不是造反。
《舊唐書》的記載是:及難作,太宗在玄武門,方引將士入宮授甲,後親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
這是說皇後一身戎裝的去玄武門慰勉。
由此可見,玄武門之變,晝夜之間的事,她就是參與者。
所以,原來的在家等著,夫妻倆見面的場景就得改,當初試過的那場戲就不行。
而今,這場戲改了。
長孫氏一身戎裝的騎在馬上,她出身顯赫,又是將門之後,自然是能禦馬的。
她騎在馬上,跟丈夫作彆。
周圍都是將士,不能說任何一句喪氣的話。
‘秦王’看著她,她笑了:“妾等王爺凱旋。”
武將需得衝鋒,文臣在後方想著怎麼善後。長孫氏一直跟文臣在大後方,從不曾遠離。
直到天亮,喊殺聲漸歇,光撒了下來,照在了她的臉上。她才抬起頭來,慢慢的走了出去。
她登上了玄武門,在上面見到了負手而立的丈夫。
他,即將成為天下之主。
男人伸出手,看著她。
她緩緩的將手遞過去,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沒有歡欣鼓舞的亢奮,沒有劫後餘生的欣喜,隻有無儘的沉重。
此時,天下初定,人心不穩,天災不斷,突厥崛起,而此時,皇室傾軋,這會帶來什麼後果呢?
若是天下再亂,該當如何?
當日平天下乃救天下,而今爭天下卻要再將天下推向危險的邊緣嗎?
此時,二十八歲的李世民不知道這個答案,而才二十五的長孫氏亦不能知道這個答案。
自此,天下重擔在一人之身。
李世民遠眺,沉默著。
長孫氏沒有說話,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會是什麼,她要面對的又該是什麼。
她想:他也一樣吧。
於是,她像是以前一樣,抱著他的胳膊,靠著她,也給他靠,然後輕聲說了一句:妾在。
“哢——”辛導緩緩坐下,這個處理牛了!
劇本上寫的是夫妻相攜站立在玄武門城牆之上,俯瞰城下。
城下有屍體,城下有被誅殺的李世民的兄弟……可他們的處理不是這樣的,他們眼裡的城下是無邊的江山。
在江山社稷之下,已然發生過的事便那麼的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