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雪人(五)(1 / 1)

雖然諸伏景光向他解釋了一些諸如為什麼必須上報的原因,但是那些話進到雨宮清硯的耳朵裡,大多數都被自動過濾掉了。

他要研究為什麼唯獨諸伏景光是有顏色的,那首先要和諸伏景光待在一起才行,所以無論要不要他配合公安,他都會跟著諸伏景光一起去上班。

這不是他第一次進入公安的地界,不過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進去。

畢竟之前兩次來,一次是被抓進來的,另一次則是一路打進去的,都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情形。

雨宮清硯不知道諸伏景光究竟是提前跟上級說了什麼,總之結果是公安竟然真的允許他在警察廳裡待著,不過過程不重要,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雨宮清硯的悠哉悠哉和諸伏景光的忙碌形成了鮮明對比。

諸伏景光的工作很繁重,準確來說,除了他這個遊客一樣的存在以外這間辦公室裡的任何一個人都很繁忙,周圍的人即使忍不住朝他投來視線,也僅是極偶爾的時刻才有空閒轉過頭。

諸伏景光還在組織裡的時候對組織下發的任務就表現得很積極,回了公安以後也依然是那個兢兢業業的勞模。

雨宮清硯後知後覺地想起,不久前的那場叛逃圍剿的源頭他還不知道是什麼,藏在公安裡的那個臥底絕對沒抓錯也絕對已經死透了,但是諸伏景光的身份竟然還是暴露了。

這個問題僅僅困擾了他三秒鐘,畢竟原因無非就是那幾種。

雨宮清硯知道這間辦公室裡多多少少還會有人記得他,不過那與他無關。

諸伏景光給他搬了把椅子,又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一小堆零食擺在桌子上,自此之後就再也沒分給他哪怕一個眼神。

雨宮清硯拄著下巴,無所事事地看著那個埋頭於工作中的男人,雖然心裡帶著點不爽,但也並未出聲打擾。

補簽任務和外界的時間流速存在差異,在他眼裡過了三天,但是在諸伏景光眼裡時間已經來到了三年後。

他不是不能體諒這種陰差陽錯下產生的認知差異,但是他沒有找出自己必須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考慮甚至是體諒對方的理由。

他是雨宮清硯,他永遠優先考慮自己的感受,而他的感受就是,在三天內,那個人對他的態度發生了極大的改變,這種變化令他感到厭煩。

那個人不搭理他,雨宮清硯乾脆趴在桌子上,開始小憩。

於是他錯過了身旁的那人在他小憩時側目良久的注視。

雨宮清硯陪著那個人加班到了深夜,即使是辦公室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他們也並未產生什麼額外的交流。

他看著那個人關掉辦公室的燈,然後並排離開這棟辦公大樓。

雨宮清硯不在乎其他東西,但是他在乎諸伏景光。

現在,諸伏景光開始表現得不再在乎他。

他不想去衡量雙方的付出與代價,那種東西無論是對三天來說還是三年來說都是過去式,

不值一提。

在警察廳待著的這一整天裡,他對諸伏景光的顏色的研究進度沒有推進,心情倒是照出門前大打折扣。

他們的晚飯不是在家裡吃的,而是在警察廳附近的一家拉面店,吃完後沉默地散步走回去。

雨宮清硯有些不明白,他不明白諸伏景光為什麼要刻意對他表現出這種態度。

他不是一個體貼的人,正如他心中所想,他也的確這樣問了。

在等待紅綠燈時,他開門見山道:“你似乎非常不希望重新見到我。”

在他眼中時間過去了三天,在諸伏景光眼中則是已經過去了三年,先不論其他,按照常理,無論怎麼想,都該是等待了更久的那個人更期待重逢才對。

分彆三天的他尚且還會生出幾分想念,更何況是分開了三年。

還是說,在諸伏景光眼裡,三年時間便足夠將他們過去的一切消磨殆儘。

但是在廢棄的車站裡,那個人分明也是跑著來見他的。

所以雨宮清硯更加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麼要擺出這種姿態:不觸碰、不對視、不交流、不解釋。

他的話並沒有得來任何回應,在綠燈出現時,身旁的那個人像是終於等來了越過這個話題的機會,率先大步穿過了斑馬線。

雨宮清硯站在十字路口,他看著前方那個穿梭在人流中的背影,大概是因為那個人今天穿的外套是黑色的,所以讓他恍然生出了那個背影與腳下踩著的斑馬線幾乎要融為一體了的錯覺。

他摘下眼鏡,周圍的一切都刹那間換為黑白,那個背影在人群中並不突出,隻不過依靠著他的注視才得以格外顯眼。

如果那個人不轉過頭看他,那他是看不到那抹藍色的,那似乎與黑白也沒有太大分彆了。

就像是在三天內褪了色,雨宮清硯想。

大概是因為走神太久,綠燈已經熄滅,紅燈再次亮起。

他對小時候的諸伏景光說永遠不要等待任何東西,那是個忠告,所以那個人也不願等待他。

這一刻,雨宮清硯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是因為那句出現在過去的話改變了未來嗎?

他在那三天裡一直不願與那個孩子產生什麼額外的交集,但是也很難做到完全杜絕。

難道我不該說那句話?他想。

行人散儘,雨宮清硯遠遠看著站在十字路口對面的紅綠燈下的人,慢半拍地邁開腳步。

不對,他想。

不是那句話的問題。

他從不否認自己並不了解諸伏景光,但那不代表他無法分辨那個人的情緒。

他比任何人都要在意那個人,所以才更能察覺到那個人對他的回避。

——但是忽略和回避是完全不同的。

大概是因為那個人的眼睛會說話,往往隻需要對視一眼心中就能得到答案,所以即使他過去總是對那個人說保持思考卻不去問那個人想到了什麼,也仿佛能聽到那個人的心聲。

雨宮清硯想,正因為那個人開始一次次回避他的目光,所以此刻他才會如此困惑。

他喃喃道:“褪色啊……”

他還沒弄清楚那抹藍色究竟從何而來,竟然就已經有了褪色的征兆了。

*

他們誰都沒對十字路口的短暫分開說什麼額外的話,維持著路途上半程的沉默一路走進家門。

雨宮清硯覺得太過清靜,乾脆打開了電視。

那個人則是拿出了早上取回的那個快遞箱,用剪刀將上面的膠帶拆開。

雨宮清硯並不關注那個箱子,他已經見過了小時候的諸伏景光,於是對從一些零碎的物品中去窺探那個人的過去已經無法吸引他。

出乎意料,當茶幾逐漸被一些帶著時間痕跡的物品鋪滿時,還在從箱子裡翻看舊物的那個人主動挑起了話題。

“五年前,你總是問我真的喜歡藍色嗎。”頓了頓,諸伏景光又說:“還有,你還會經常問我為什麼總是穿那件藍色的外套、為什麼喜歡雪。”

那個人手中似乎拿著什麼,因為箱子的遮擋,雨宮清硯沒能看清。

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了究竟是什麼勾起了那個人的傾訴欲。

——那是一張照片。

雨宮清硯隨手接過遞到手邊的那張照片,看清上面的畫面時刹那間愣住。

——那是一張兩個雪人的照片。

兩個雪人,一個眼睛是熟悉的藍色紐扣,他曾經親眼看過;至於另一個則是用綠色紐扣充當了眼睛,頭上、身體上分彆蓋著兩個藍色的塑料袋,似乎是在充當衣服。

雨宮清硯捏著那張照片,久久沒有回神。

補簽任務的第三天,他並沒有去看第二個雪人究竟長什麼樣子,他猜測另一個雪人或許是波本威士忌,卻沒想到原來是自己。

“你之前問我為什麼要穿藍色的外套,其實我也沒那麼喜歡藍色,隻不過是小時候遇到過一個穿著藍色外套的人總是對我強調他是壞人離他遠一點,潛意識裡就把壞人和藍色外套聯係到一起了。”

說著,諸伏景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繼續說道:

“所以剛潛入組織的時候為了更好地讓自己代入角色,乾脆就買了幾件一樣的藍色外套。”

過了許久,雨宮清硯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將目光從哪找照片上挪到還在擺在茶幾上的那個快遞箱中翻找整理物品的人身上,問道: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

諸伏景光的神色中染上了幾分夾雜著沉重的落寞,解釋道:

“小時候我家裡出現了一些變故,對我的刺激太大,我忘了很多東西……我隻記得那是個總是穿著藍色外套的人,戴著帽兜看不清臉,他的瞳孔大概是綠色的?記不太清了,我猜是綠色,畢竟那個雪人的眼睛我用了綠色的紐扣。”

諸伏景光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他看著坐在沙發上的那個人,腦海中閃過對方穿著他的藍色外套的模樣的瞬間,他被自己心中生出的荒謬的想

法嚇了一跳。

他搖了搖頭,匆匆將那些想法驅逐出腦海?_[(,那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怎麼可能有人二十多年來一點沒變,更何況雨宮清硯的年齡明明與他相仿,二十年前的雨宮清硯也還是個孩子。

雖然這樣告訴自己,但他還是忍不住開始回憶起那抹朦朧的藍色,但記憶就像是蒙上了一層霜雪,無論如何都看不清晰。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其實他原本就從未看清過那張臉,那個人每次出現時都戴著帽兜,能判斷出虹膜的顏色都已經很勉強。

諸伏景光將從快遞箱裡拿出的東西整理好放回箱子裡,其實本就未必現在就要把那些東西拿出來一一陳列,但是在茶幾上整理,就有了順理成章地跟那個人待在一起的理由。

他需要跟那個人保持距離,但無論思維再怎麼理性、邏輯再怎麼清晰,也還是忍不住會為自己尋找跟那個人縮近距離的理由。

但是他不能放任自己第二次。

雨宮清硯為什麼會突然聯係他仍未可知,但是雨宮清硯的再次離開是確定的。

他明白自己的刻意回避會讓那個人產生疑惑甚至是不快,但他用了三年才將有關那個人的習慣一一收斂,不能因為隨時都有可能迎來結束的幾日重逢推翻過去三年的努力和克製,更不能再用另一個新的三年去磨平正試圖重新萌發的習慣。

能再和那個人見一面,其實就已經足夠了。

——他們兩個都不該在對方身上奢求更多。

直至那張照片被取走重新放進箱子裡,雨宮清硯才將將回過神。

原來是這樣……

這個世界的確是一本漫畫,但或許在二十多年前諸伏景光就已經不屬於漫畫家了。

二十年前,他對諸伏景光說不要等待任何東西,但又好像從那一刻起諸伏景光就已經開始了等待,直至一切形成閉環。

他穿著那件藍色外套與童年時的諸伏景光發生交集,即使記憶並不清晰,諸伏景光仍舊記得那抹藍色。

那時候他強調自己是壞人隻不過是想讓那個孩子同自己保持距離,但是二十年後,那個在雪地裡堆雪人的孩子成為了潛伏進某個犯罪組織的臥底。

失去了一部分記憶的諸伏景光在潛意識裡把“藍色外套”和“壞人”兩個關鍵詞掛鉤,於是為了沉浸式扮演一個壞人,他自己也穿上了相似的藍色外套。

不是漫畫家為諸伏景光選擇了那件藍色外套,而是諸伏景光自己選擇了那件藍色外套,那抹藍色來自補簽任務中的他,他不屬於這個黑白世界,於是諸伏景光擁有了超脫於這個世界之外的顏色。

這是獨屬於他的諸伏景光,所以即使是簽到係統222號都無法看到這個諸伏景光身上的顏色,那是來自他、也隻有他能看到的顏色。

所以諸伏景光才會是有顏色的,雨宮清硯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這句話。

“原來是這樣。”

雨宮清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過了幾秒,自顧自地笑起來。

過去他最為詬病的、一次次用來提醒自己那個人是漫畫角色的藍色外套,那些或引導或質疑的高高在上的話語在此刻一並化為了一枚子彈,一陣風掠過,恍然間正中他的眉心。

時間不是謎底,但是時間裡藏著謎底。

重逢的那條路,他以為自己走了三天,諸伏景光以為自己走了三年,在那張照片重見天日之前,沒人知道其實有一個孩子在雪地裡等待了二十年,直至一切終於形成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