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神隱(三)(1 / 1)

諸伏景光沒聽懂那句“雨就快停了”是什麼意思。

他們摸黑回到臥室,誰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像過去無數次那樣並排躺在床上,各自安眠。

天亮以後,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按部就班地洗漱、吃早餐,那個人今天出門格外早,不知道是去做什麼,但又好像他並沒有可以直言探究的資格。

諸伏景光最終隻是說了一句:“不回來的話記得發短信。”

有關公安內部的臥底的問題遲遲沒有結果,甚至連推進都顯得極為艱難,在沒有任何頭緒的情況下,他隻能暫且把注意力放回組織。

如果短期內真的無法找出藏在公安內部的臥底,那就在身份還未暴露時將原有的任務加快推進,將剩下的時間發揮出最大的作用。

雖然已經很忙碌了,但他仍舊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再忙一些,似乎隻要讓自己沒有去思考其他事的時間,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樣子。

回到起點,回到曆儘艱辛拿到代號的時候,回到麥芽威士忌還沒有出現、沒有成為他生活裡已經化為習慣的一部分的時候。

面對有關那個人的選擇題,他選錯了選項。

但是如果重來一次,他大概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或許選錯了答案,但是他並不覺得做出決定的那一刻的自己是錯誤的。

諸伏景光拿出手機,準備約好友見一面,這將是他們近期最後一次見面,隻要身份暴露的風險隨時存在,他就不會再冒下一次險與好友聯絡。

為了安全起見,他會再去其他組織成員面前刷個存在感,避免讓波本威士忌成為他最後產生過交集的組織成員,即使後期他這邊真的出了事,也要保證另一邊的潛伏任務能平穩推進下去。

意外的是,好友那邊遲遲沒有傳來回音。

諸伏景光看著手機,微微皺眉。

據他所知波本今天並沒有任何任務指派,就算是臨時有什麼任務缺人被拉去救急,也不該這麼久都沒有回音。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了幾下手機後殼,心情不受控製地染上了幾分焦慮。

在這個關頭發生這種狀況,他不得不多想,正準備起身去打聽一下狀況時,那道短促的短信提示音終於姍姍來遲地響了起來。

看到最新訊息上那個熟悉的名字,他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他的動作並沒停下,隨手從玄關的衣架上撈了一件外套,快速出門,前往與好友在短信裡約定好的坐標。

等他趕到那家店時,好友已經坐在裡面了,他沒來得及多想,匆匆避開其他客人,坐在了好友對面的那個座位。

他正欲開口,目光觸及擺在桌子上的兩隻杯子,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幾分不對勁。

諸伏景光遲疑道:“你剛剛……?”

“我想賭一把。”有著一頭耀眼金發的年輕人說。

諸伏景光沒太聽懂那句話,正要開口詢問,一杯略有融化但是還沒

人動過的聖代被輕輕推了過來。

他抬起頭,露出了個疑惑的眼神。

坐在對面的好友收回手,沉默了兩秒,認真說道:“這是麥芽點的。”

諸伏景光正拿起勺子的手一頓,目光對上了一雙異常冷靜的紫眸。

*

與好友的談話並沒有持續很久,完全處於意料之外的走向讓他有意多與好友溝通一會兒,但是為了避嫌,他還是在那杯聖代徹底融化之前就起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雖然梅雨季的雨本就來得頻繁又突然,但是他的心中還是不受控製地生出了幾分煩躁。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其實這份煩躁並不是因這場雨而生出。

諸伏景光不知道雨宮清硯究竟在想些什麼又想做些什麼,他大多數時候都猜不透那個人的想法,此刻依然如此。

街上行人匆匆,他緩步向前走著,冒雨回到了安全屋。

雖然在樓下看到屋裡燈沒亮時就已經猜到了那個人還沒回來,但是在打開燈以後沒能發現那個熟悉的身影時,他還是無聲地歎了口氣。

他並沒走進那間空蕩蕩的公寓,沉默地關上了那扇門。

樓道裡的聲控燈似乎出了什麼故障,一直都沒修好,要憑運氣才能觸發光亮,顯然,他今天的運氣很一般。

他在樓梯間坐下,被雨水打濕的衣服變得沉重,冷氣順著袖口和衣領溜進衣服裡,但是他此刻不想脫下那身衣服,隻是抬手敷衍地將時不時有雨水滴下的劉海捋向頭頂。

雨聲沉悶,在昏暗的樓道內顯得格外清晰,他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坐了許久,沒有等到短信,也沒有等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

那是個自由恣意的人,所以他大多時候不在意那個人是去了哪裡,畢竟自己留不住那個人。

毫無疑問,那個人不會因為外界因素對已有的計劃做出改變,所以比起追尋蹤跡,他更關注那個人是否會回來又什麼時候會回來。

難以置信,他竟然已經能將“回來”這種詞彙理所當然地對那個人說出口。

回來指有所歸處,那個人向往自由,本不該有歸處,但是每次他說“回來”時,那個人都沒有反駁或糾正。

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不在意他使用這種說法還是與他有同樣的想法,他還從未問過,又或許未來某天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

淺淺的腳步聲逐漸在樓梯間響起,諸伏景光沒動。

那個人不會發出這麼明顯的腳步聲。

他想,如果那個人今晚還會回來,那他大概會在某個抬頭的瞬間突然就發現站在面前的熟悉的身影;也可能那個人今天心情不錯爬了窗,於是他身後的那扇門會被突然從內推開,轉頭的時候會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他這樣想著,還是抬頭看了一眼。

目光觸及下方那個身影時,他的神色中帶上了一絲不確定。

第一眼因為腳步聲而略帶遲疑,但是第二眼就已經能確認那的確就是那個人,

諸伏景光匆匆站起身,他一步跨下兩三個階梯,頭頂的聲控燈隨著他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亮起。

“雨——雨宮?”

下一瞬,在完全看清站在下方的那個人的那一刻,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被雨水稀釋了的血水順著指尖滴落,啪嗒一聲砸在地板上,聲響明明無法穿透細密的雨聲,但卻仿佛重重砸在了他的心頭。

站在幾層台階下的已經被雨淋透的男人倚靠在牆邊,仰起頭,神色與出門前如出一轍,笑著問:

“在等我嗎??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

淋淋漓漓的水痕從玄關蔓延到臥室,雪白的床單被雨水浸濕,留下的卻是深淺不一的粉紅色。

消毒水和止血劑的味道在並不算寬敞的臥室內擴散開,與窗外那場未停的大雨一起壓在心頭,讓人幾乎喘不上氣來。

諸伏景光的手很穩,他對處理傷口這件事很熟悉,所以每一步流程都能做到得心應手,當把靠在床頭那人肩膀裡的子彈挖出來時,同樣也是因為熟悉,所以他能輕鬆辨認出那是公安特彆使用的一種子彈。

與好友見過面後,他隱隱猜到那個人是去做了什麼,但是當親手用鑷子夾住那枚子彈時,他才恍然對這件事有了更深一層的實感。

子彈隨著一聲輕響落進垃圾桶,諸伏景光再度把注意力放在那人身上的傷口上。

——那個彈孔隻是其中之一。

上一次在這個人身上看到這麼重的傷還是在一年前的某個夜晚,那晚並未下雨,兩個截然不同的晚上卻如出一轍地沉悶。

來自公安的子彈嵌入那個人的肩膀,那那些歸屬於公安的同僚們呢?上一次那個人離開審訊室時什麼都沒做,這一次帶著這身傷回來,雙方又是經曆了什麼?

他沒有問更多話,不想開口,也不敢開口。

他怕自己聽到什麼難以承受的內容,就像很多人說的那樣,麥芽威士忌是個瘋子。

他的處境讓他無法開口,內憂外患,如果再失去這個人的支持,他的任務不久後將徹底化為泡影。

“怎麼把它放進這裡了?”這場沉悶的寂靜最終由坐在床上的那人打破。

諸伏景光的目光順著那人的動作落在從醫藥箱裡拿出的那樣東西上,他的第一反應卻不是那樣東西本身,而是捏著那枚貝殼的指尖過分泛白,不知道是因為淋了太久的雨還是因為失血過多。

他對上那雙深綠色的眸子,慢半拍地意識到自己還沒回答那個問題,一邊繼續處理起傷口一邊淡淡道:“隨手放進去的。”

那枚貝殼是雨宮清硯很久之前給他的——某次從東京郊外的海灘回來後,那個人隨手扔給他一枚貝殼。

後來他把那枚貝殼放進了醫藥箱。

“沒有理由嗎?”那個人又問。

諸伏景光動作未停,斂眸回答:“沒有。”

那個人給過他的東西零零總總加在一起其實不算少,從去年第一次見面的時的消炎藥、退燒

藥再到後來的零碎的東西諸如糖果、貝殼、子彈,起因是什麼已經記不清了,但是後來他開始習慣性地把那些東西收到一處——也就是那個見證了諸多重要時刻的醫藥箱。

“已經過了可以用貝殼當貨幣的時代了。”那個人仿佛感受不到絲毫疼痛,語調輕鬆地重複起了在那片荒蕪的郊外海灘曾說過的話,又繼續說:“不過那不代表你不可以把它當作貨幣。”

“你想用它在我這裡換點什麼?比如一些答案,再比如……”

諸伏景光沒說話,他乾脆利落地把那枚被捏在指尖的貝殼取下,沉默地為剛剛拿起貝殼的那隻手上的被雨水泡得發白的大面積擦傷消毒。

那些東西大多來自他們的第一場遊戲,完成一些任務後拿到看起來有些敷衍又古怪的獎勵,起初把那些東西收集在一起時他的確生出過或許某天能發揮什麼用處的想法。

但是在此刻,他不想去考慮那些。

雨宮清硯給過他很多東西,或許有用或許無用,但是除了冰棒一些的零食,那個人幾乎從未向他索取過什麼東西。

諸伏景光曾不止一次想過,那個人究竟想要什麼,又究竟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最終往往得不出什麼答案。

他看著眼前的傷口上因為消毒水的覆蓋而泛出的白沫,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好友堅定的眸子,耳畔隨之響起了一道聲音——“我想賭一把”。

【“賭什麼?”】

【“我對他說,等從公安那邊的情報傳回來,藏在組織裡的內鬼的就隻有兩條路可走:一個是離開組織,一個是死。”】

【“我們無法判斷出藏在公安內部的臥底是誰,但那個人未必不能。”】

【“我今天就賭他既不想看到你離開,也不想看到你死。”】

諸伏景光的手微微顫抖,他垂下頭,逐漸咬緊了牙關。

他無法信任那個人對自己的感情,但是旁觀的人已然開始選擇相信。

——為什麼隻有我無法相信?

——為什麼唯獨無法信任他?

——我無法信任的又究竟是什麼?

——是那個人的情感還是我自己?

他的手微微顫抖,最終徹底停了下來。

雨宮清硯一直在注視著為他處理傷口的那個人,所以他很快就發現了那人身上的異常。

那個人似乎是有意不與他對視,垂著頭,想避開他身上的傷口環抱過來,但是細碎的傷口讓他的動作無法實現,於是最終隻是沉默地把額頭靠在了他未受傷的那一半肩膀的頸側。

那個人一向很聰明,大概已經猜到了他今天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不過那個人一向會考慮很多事情,於是壓在肩上的重量一天比一天沉重。

他不希望這個本該愉快的夜晚染上額外的沉重,所以他決定不去玩猜謎底的遊戲,而是直接公布答案。

“你之前問我組織是怎麼知道我被公安帶走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因為公安裡藏著一個組織成員,他不是鬼屋裡的鬼,不過現在已經成了真正的鬼魂。”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我原本沒準備動其他人,但是為了不浪費時間,妨礙我做事的那些人接下來暫且都要休個病假。”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那個人想聽到的話,畢竟那個人一動未動,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雨宮清硯覺得這樣有些有趣,輕笑了一聲,想抬手揉一揉那人的頭發,但是受限於肩膀上的傷,他最終選擇隨意拍了拍那人的背。

“為什麼……”

他聽到耳畔響起了一道極其細微的喃喃,不像是在說給他聽,反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混雜在雨聲中顯得不太清晰。

但是他最終還是聽清了那句話。

“為什麼無法對你……”

雨宮清硯啞然失笑,忍痛抬起手,摸了摸靠在頸側的那顆發絲潮濕的頭。

“不重要。”他笑著說:“雨停了,蘇格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