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看起來相當狼狽, 但是當他緩步走過來時,諸伏景光還是忍不住繃緊了神經。
他不留痕跡地活動了一下略有僵硬的指節。
諸伏景光必須承認,麥芽威士忌面無表情地出現在門後時, 他的心底是浮現出過一絲無法言說的恐懼的。
不是因為幾分鐘前他才聽過那人的死訊,也不是因為那人滿身的狼狽和血汙,而是因為那束不加以掩飾的過分直白的目光。
他一直都不喜歡那雙藏在薄薄的鏡片後的深綠色的眸子, 因為眸子的主人總是仿佛想透過他的皮膚和血肉去窺探其中的骨骼,甚至是其他更深層面的東西。
那種不間斷的仿若透視的目光讓他脊背發寒,而麥芽威士忌又向來對自己的目光不加絲毫掩飾。
此情此景下,理性分析,其實對他是有利的。
不去假設他與麥芽威士忌的戰力高低,但是以麥芽威士忌現在的狀態, 他是有絕對優勢的。
但是諸伏景光還是繃緊了神經。
“水。”坐在沙發正中間的位置的男人理直氣壯道。
諸伏景光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人坐下後脊背的微微彎曲——其實麥芽看起來仍舊如同竹柏一般挺拔, 但是見慣了正常狀態下的麥芽,他隻一眼就能看出差彆。
諸伏景光提起腳步, 滿身警惕地走向廚房。
倒水時,他想, 按照以往, 麥芽會自己去廚房找出杯子倒水才對。
所以那個人受的傷或許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嚴重到已經做不到隨心所欲地去倒一杯水。
等他端著一杯水回到客廳時,麥芽威士忌手中卻已經有了一個杯子了。
諸伏景光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那是他剛剛用過的杯子, 裡面的水沒喝完, 打電話時他就隨手放在了茶幾上。
看來麥芽這次是真的想喝水,而不是想把杯子擺在茶幾上。
“為什麼不過來?”
又過了幾秒,安靜的客廳裡響起那個站在廚房門口的人才終於舍得邁開腳步,緩慢地走了過來。
一杯水被輕輕放在茶幾上, 動作很輕,杯底與茶幾觸碰的聲響微不可聞。
他直起身時,一隻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諸伏景光心一凜,卻隻是保持著俯身的動作,沒做出什麼額外的舉動。
“蘇格蘭。”那隻手的主人語調平淡地說了一聲他的名字。
諸伏景光沒轉頭,也沒有應聲,隻是保持著剛剛的動作,仿若一座無言的雕塑。
“怎麼不敢看我?”
諸伏景光儘量忽略正搭在他手臂上的那隻手,轉頭冷靜道:“沒有。”
近距離觀察下,麥芽的狼狽不堪更上一層樓。
那人的發色本就偏淺,於是發尾的焦黑就更加清晰可見,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其實焦黑處的邊緣隱約看得出幾份深紅,大概是有血沾了上去,發絲又就此黏在了一起。
他看著坐在沙發上的人,目光卻沒有落在那雙深綠色的眸子上,而是巧妙地落在了染血了額角。
他知道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維去推測麥芽威士忌的思維,但是這種情況下,無論怎麼想,第一選擇都該是去治療,而不是跑到他的安全屋裡詐屍。
諸伏景光有些無奈,上一個安全屋的地址是怎麼泄露的還不得而知,今天剛換的安全屋竟然也被麥芽找到了。
握在他手臂上的那隻手抬了起來,諸伏景光還沒來得及鬆口氣,那隻手就又轉而落在了他的肩上。
明明他們之間的距離沒有改變,但是隨著動作的轉換,他卻徒然生出了一種兩人間的距離被拉近的錯覺。
諸伏景光垂眸看了眼那隻手,目光在那人從始至終沒動過另一側肩膀掠過,“你的肩受傷了嗎?”
麥芽威士忌沒回答——這是很正常的,那個人隻顧自說自話才是常態。
搭在肩上的那隻手逐漸施加壓力,諸伏景光頓了頓,還是順著那隻手的力道彎了彎腰。
兩人已經處於平視了,那隻手卻還在向下。
“蹲下。”
諸伏景光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沙發旁緩緩蹲下身。
這種氛圍很古怪,因為明明是麥芽威士忌身負重傷看起來不堪一擊,但在節節退讓的人卻是他。
或許是因為麥芽威士忌是個公認的神經病,而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隻讓這個人身上散發出的危險訊號不減反增。
落在肩上的那隻手再次發生移動,不輕不重地搭在了頸後。
諸伏景光微微皺眉。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為之,那兩根手指不偏不倚地壓在了頸動脈上,如果一定要就此深想,首先這個位置本就是人體的一大弱點,其次也是探聽脈搏的好位置。
他曾經聽人說過一種測謊方法,通過感受脈搏的跳動同時觀察瞳孔大小去達成測謊的目的。
在他思索間,一張染著血的臉突然湊近。
兩人間的距離被壓縮得太過,諸伏景光在維持身體平衡的前提下向後壓了壓身體,勉強拉開一點距離。
又來了,他想,麥芽忽高忽低的邊界感。
從額角流下來的血大部分已經乾涸,但是明顯沒有做什麼細致的處理,於是傷口處仍舊有血緩慢滲出來,又順沿太陽穴、眼尾、臉頰一路蔓延,最終洇入焦黑打結的發尾。
這種距離之下,想要繼續躲避視線已經是無法完成的事情了,諸伏景光被迫看向鏡片之後那雙近在咫尺的眸子,抿了抿唇。
那雙深綠色的眸子裡一如既往地靜謐,即使流經眼尾的血痕清晰可見,但是那雙眸子與往常一般無二地不起波瀾。
“蘇格蘭,你怎麼不敢看我?”那個人第二次問出了這個問題,甚至連語調都未變分毫。
諸伏景光說:“沒有。”
麥芽威士忌語氣淡淡,不假思索道:“說謊。”
那人說的實在是太過斬釘截鐵,諸伏景光呼吸一滯。
安全屋再度安靜下來,輕微的“啪嗒”聲在這個空間內依稀響起,諸伏景光想,那或許是未擰緊的水龍頭滴水的聲音,也可能是麥芽的血滴落的聲響。
他下意識地抗拒那雙眸子,對視時仿佛是在照鏡子,從中探究不到其他,卻能模糊地看清自己。
“你在怕什麼?”
他依然隻簡短地回了一個字眼:“沒有。”
“又在說謊了。”
擱在頸側的手緩慢地向上移動,最後停在了他的眼尾。
手指很冰,諸伏景光分不清那是失血過多的冰還是麥芽的體溫本就偏低,但是在夏日裡,這種溫度顯然不太尋常。
有著一雙深綠色的眸子的男人忽然笑了,“愛說謊可不是什麼好人設啊,蘇格蘭。”
“麥芽。”
諸伏景光的喉嚨微微滾動,半晌,認真說道:
“你想吃宵夜嗎?”
雨宮清硯眨了眨眼,看著蹲在旁邊的人——或者說看著那雙澄澈的藍色的眸子。
這是很拙劣的轉移話題的手法,拙劣到不加掩飾,拙劣到甚至能看出那人的緊張以及更深層的失措。
“你想吃宵夜嗎?”那人又咬字清晰地重複了一遍。
雨宮清硯發現蘇格蘭威士忌經常會這麼做:時不時地把一句話重複來說,目的也很簡單,大抵就是強調或者提醒他回答某個問題。
他意味不明地給了個回應:“哦?”
“加個荷包蛋怎麼樣?”蘇格蘭威士忌又問。
雨宮清硯輕輕撫摸著那道微微上挑的眼尾,在燈光下,藍色的虹膜上閃爍著細碎的微光,一如既往地奪目耀眼。
“蘇格蘭,你不會懂的。”他淡淡道。
這種話題的毫無征兆地轉變在麥芽威士忌身上不過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諸伏景光也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那個人嘴裡聽過多少次這句話——“你不會懂的”。
他的確不懂,他不懂為什麼麥芽要說“不會懂”,不懂就是不懂,但是偏偏要說成不會懂。
——如果不說,那又怎麼知道他不會懂?
或許是距離太近,這一刻他突然覺得看不清那雙眸子,隻看到了深紅的血液緩慢流淌。
一道攜著喟歎的聲音在他的頭頂響起。
“你不會懂的,蘇格蘭。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世界的顏色。”
諸伏景光的確沒聽懂,於是不自覺地喃喃重複起來:“……顏色?”
撫摸在眼尾的手指突然被收回,坐在沙發上的男人暢快地笑起來。
眼角依稀有什麼濕濡感,諸伏景光下意識地抬起手摸了一下,指尖觸到了略顯粘稠的液體。
他低頭看了眼手,指腹果然染上了一抹鮮紅。
他垂眸看向麥芽威士忌隨意搭在沙發上的手。
滴答——
一滴血砸在地板上,被灰塵裹挾著失去色彩,歸於沉寂。
【“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世界的顏色。”】
他不明緣由地定定地看著那滴失去顏色的血,在這一刻,頭頂的聲音再度響起來:
“哈哈。原來選病號餐真的會額外加個荷包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