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淺白色的日光朦朧地灑進溫室,滿屋的綠植都安靜地沉睡著。
嵐冬感覺自己理應在上一節草藥課，嚴厲的多蘿西婭教授要求他們將草藥搗出汁，他於是正右手扶著石製的搗錘，奮力碾磨著。
但不管他如何努力,那幾片草藥依舊完好無損。
而當他抬起頭時,那些一同上課的學生、以及多蘿西婭教授，全都消失不見了。
嵐冬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直到他感覺,熟悉的身影正在靠近。
“嘟比嘟,這樣不對，我們應該用再柔和一點兒的力氣。”萊溫低聲說。
嵐冬轉過頭去，看見精靈披著那件潔白銀領的長袍,他的面容皎潔,如同被月光映照著。
因為現在是上課時間,他於是說：“那麼,您能教教我嗎？波托貝洛教授。”
萊溫笑了笑,從容不迫地站在他身後，伸手扶住了他握搗錘的手,帶著他輕輕地研磨：“像這樣,好孩子。”
他們這會兒都低垂著眼眸，日光披灑在他們的肩頭,溫暖而寧靜。
碗裡的那幾l片草藥慢慢滲出深綠的汁水，搗錘的聲音非常有節奏,它正悄無聲息地與心跳的響動重疊著。
龍的大尾巴不自覺地就冒了出來。
這讓他稍微有些驚訝,因為現在正是上課中呢。
萊溫興許是發現了他的慌張，安撫他說：“沒關係，沒有人看見。而且,嘟比嘟的尾巴非常可愛。”
龍的尾巴被誇了，淩空左右晃動了幾l下，顯然很開心。
但是龍把手背到身後去，微微垂著腦袋，低聲問：“教授，您也會單獨輔導其他小朋友嗎？”
萊溫愣了愣，目光溫和地看著他，並沒有快速地給出回答。
精靈的壽命非常長，也許是經曆過許多事，或者是面臨著永生，他們溫柔的背後總隱藏著些微的憂鬱及神性。
嵐冬感到不滿，俊眉微蹙，尾巴打打地面，發出憤怒的“啪嗒”聲。
“嘟比嘟，你生氣了嗎？”萊溫說，他主動轉變了身份，像是平時在家裡那樣對他說話：“對不起，Na做錯了，我們今晚上煮...”
他沒有把話說完。
隻聽一聲龍嘯，如同黑豹一般巨大的龍已將他摁倒在地，紅寶石那樣的雙眼近距離凝視著他，是暗示著危險將至的豎瞳。
溫室的模樣出現了改變，在他們身下，無邊的綠意正在蔓延，不知名的野花盛開，還有藤蔓向上攀爬，將他們纏繞其中。
不久之後，嵐冬又變回人形，他把精靈控製在溫室的玻璃牆壁上，儘情發泄心中的怒意。
搗錘的聲音混雜著急速的心跳聲，還有草藥被研磨出的汁水飛濺聲，偶爾還有時鐘齒輪轉動的聲音，又雜又亂。
悠長的鐘聲敲了整整五下。
嵐冬猛地睜眼，掀開被子，大喘著氣從夢境中驚坐起。
他渾身都被汗水打濕
了，頭頂天窗投射下來的月光照著他熱紅的面頰，那些汗水讓他看著仿佛剛哭過一場。
下一秒，他直接拖著大尾巴從床上急竄而起！
完了完了！嘟比嘟竟然尿褲子了！
明明已經是十六歲的成年大龍了，怎麼會發生這種尷尬的事情呢！
他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生怕吵醒睡在樓下的萊溫，悄悄踩著地板溜進衛生間，取下自己的睡衣褲。
等他看清楚以後，他的震驚之情簡直穿破牆壁，飛向浩瀚夜空，就連尾巴尖都著急地抖了起來。
剛才夢境裡的一切也正在回籠，他得以想清楚自己都夢了些什麼。
“噢。”他拿著自己的褲子，臉瞬間紅到了脖頸。
幾l乎想都沒想，他搖身一變，變作巴掌大的小黑龍，急急忙忙要飛出窗外。
腦袋剛飛出去，他又急急忙忙倒了回來。
趕緊把那條臟褲子給叼走了。
……
在嵐冬過往的龍生裡——他指的是包含在這個世界的十六年，以及在之前那個世界的近百年，他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他的腦子同時被困惑、恐懼、害羞和愧疚給填滿了，接下來的許多天，他都不敢去見萊溫。
幸虧他們隻有周末才會回樹屋住，所以不必面對尷尬，但同處一個校園，他們還是會不時碰面。
這種時候，嵐冬一般會假裝沒看見對方，並若無其事地繞個路。
作為好友，波利斯和李是最先感到奇怪的：嘟比嘟這條Na寶龍，竟然有四天沒飛去找萊溫撒嬌討肉吃，沒課就待在寢室裡睡大覺。
出於關心，他們還是忍不住問了：“上個周末，你們吵架了嗎？”
“才沒有。”龍裹在被子裡，尾巴輕輕掃來掃去，這其實是他猶豫而不安的反應。
隔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做了個夢。”
他自然是不會把夢的確切內容透露給他們聽的，雖然他們關係好得可以說是親密無間。
但這種內容，對於修身養性的李以及懵懂單純的波利斯而言，似乎有些太過勁爆了。
於是嵐冬隻是模糊信息地簡要概括道：“我夢見自己...把萊溫給打了，然後，打得比較重。”
他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像個非常乖巧的孩子。
“啊？”波利斯比他還懵，“是無緣無故打起來的嗎？他還手沒？最後誰贏了？”
這隻小吸血鬼的關注重點經常是這麼古怪。
“我不知道。”嵐冬隻是苦惱地撓著自己的發，悲傷地說：“我一定做了非常不對的事。”
Na含辛茹苦把嘟比嘟奶大，而嘟比嘟竟然反過來以暴力欺壓他。
這非常大逆不道，嘟比嘟再也不是一條孝順的龍寶寶了。
“沒關係，嘟比嘟。”李安慰他說，“夢境大都是毫無邏輯可言的，我向來不相信夢可解讀之說，所以彆太放在心上。”
“沒錯。”波利斯也
點點頭，“嘟比嘟這麼喜歡萊溫先生，不可能會動手打他的。”
龍抱著自己的大尾巴，像是被安慰到了，又好像沒有。
所幸，他的夥伴們很快換了個討論的新話題。
他們似乎是有意想要讓龍提起精神來。
“這周末就是舞會了。”波利斯高興地說，“嘟比嘟，你還記得嗎？去年這個時候，你沒辦法參加學院舉辦的舞會，因為你還未成年，很可惜地被拒之門外了。”
聽他這麼一說，嵐冬的大尾巴頓時翹起來了一些兒。
對噢，這周末是舞會。
舞會上有酒水，有蛋糕，還有穿著漂亮晚禮服的年輕男女。
去年他沒能參加，波利斯和李便待在宿舍裡陪他打撲克，雖然也很開心，但他心裡邊說不遺憾是假的。
“太好了。”嵐冬說，“我怎麼會把這麼值得期待的事情給忘了？”
他的兩個夥伴都放心地笑了起來。
龍歡快地從床上站起來，在這瞬間感到了如釋重負——有了舞會，他這周末就正好不用回樹屋了。
相信到舞會上跳跳舞、吃點蛋糕、喝點美味的紅酒，他也許很快會把那個讓他在意的夢拋到腦後。
……
幾l乎整個米莉伯格都在盼望舞會的到來。
星期五當天下午，不管是教授還是學生，在上課時都頗有些心不在焉，恨不得時間能夠馬上快進，到達晚上七點——舞會正式開始的時間。
嵐冬這天下午沒課，他午覺一直睡到了傍晚，醒的時候，整條龍都昏昏沉沉。
李從外邊回來，正好撞見他從淋浴間出來，雙眼中帶著恍惚，臉頰似乎也泛著不自然的紅暈。
“你有感到身體不舒服嗎？”李關心地問，“你看上去像是正在發熱。”
嵐冬搖了搖頭，說：“我隻是睡太久了。”
“還請不要太過勉強自己。”李說，“雖然我很想這麼勸你，但你應該不願意錯過今晚的舞會。”
“嗯，我非常不願意。”他彎眼笑了笑，說：“沒事，如果身體實在不舒服，我會提前回來休息的。”
李這才點了點頭。
其實他確實有感覺到身體有些奇怪，但要是不去舞會，他很可能又將要遺憾一整年。
他於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拖著大黑尾巴，慢慢走向自己的衣櫥，挑選起舞會上要穿的晚禮服。
-
通常來說，雖然舞會是七點正式開始，但早有許多人迫不及待地提前到場了。
不同於愛好吃喝與裝扮的龍，大家的主要目的在於物色今晚的舞伴。
米莉伯格的舞會相當鼓勵社交活動。畢竟大家都已經是成年人，這個國度又是那麼的戀愛自由，學院甚至提前安排了許多舒適安靜的房間——就在禮堂樓上，供那些“喝醉”的家夥們過夜。
“快看，那是嘟比嘟弟弟！”有人驚喜道。
幾l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剛剛
到場的那位男孩身上。
他今天一改常態，選的是一套宮廷貴族式的裝扮——帶有繁複荷葉邊的白衫質感柔順，深棕色的馬甲則緊緊包裹著腰身，顯得他身體比例極佳，勝過油畫中那些英俊的神明。
“啊啊啊他是不是又長高了一些兒？腿怎麼會這麼長這麼長！”
“好想他用腿夾斷我的脖子，不，我可以鄭重聲明，我可不是什麼變態！這是人之常情！”
“我好感動！還記得去年他剛入學的時候，還帶著稚氣未脫的面貌，這下完完全全成為白馬王子了。”
“一點兒沒錯！曾經我夢想著能玩弄他，現在，我反過來有些想被他玩弄了。”
這些淑女紳士們可是半點兒都不矜持。
嵐冬踏著皮鞋路過，可是一字不落地全都聽見了。
原本，他是餓著肚子過來的，想趁著舞會開始前先來上一頓甜點，給他的胃提前預熱。
聽見這些人的葷話，他甚至都不好意思直奔蛋糕區，因為這實在太不英俊成熟優雅貴氣了。
李還在宿舍裡洗澡，還是先去看看波利斯來了沒有吧。
他腳步換了個方向，沒想到卻先迎面遇上了萊溫。
嵐冬蹙眉，心怦怦地跳，緊張夾雜著尷尬——萊溫竟然也參加這種舞會，而且來得跟他一樣早。
而他們有整整六天沒見面了，中途隻互相通過幾l封信，嵐冬都表示自己在忙。
這會兒要裝看不見其實非常困難，因為龍被對方罕見的裝扮吸引了目光。
萊溫上身穿一件係扣的白襯衫，領結是灰綠色，他的肩膀上有著淺粉色玫瑰與灰綠葉片的刺繡圖案，兩條細長的皮背帶連接著下身的黑西褲。嵐冬還注意到他將袖扣也扣得一絲不苟，露出一雙白皙而骨節分明的手。
比起自己，他感覺金發碧眼的萊溫似乎更接近白馬王子的形象。
對方顯然也看見了他，一步步向他走近。
嵐冬心裡慌得要命，他不知道這會兒該和萊溫說些什麼，萊溫也一定會問他，最近為什麼拒絕見面。
幸好，波利斯的身影遠遠闖入了他的眼角餘光。
“我...我去找波利斯！”嵐冬抬起一隻手，迅速宣布道，“很急很急，我走了。”
說完，他就跑了，隻剩萊溫一個人站在原地，眼睛裡有藏也藏不住的落寞。
“波托貝洛教授。”蘇菲婭教授在這時候朝他搭話，“今晚，我能有幸做你的舞伴嗎？”
萊溫回了神，溫和而略顯憂鬱的藍色眼睛看向她。
蘇菲婭教授臉上帶著笑容，一副非常期待的模樣。
“很抱歉。”然而萊溫說，“我不擅長跳舞，謝謝你邀請我。”
“好吧。”蘇菲婭教授隻好作罷，並感歎：“到底會是怎樣的人，才能夠有機會占據你的心呢。”
萊溫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帶著些許傷感的意味。
哪裡是什麼人？那分明是一條龍。
一條輕而易舉就能把他的心傷透的龍，並且，他永遠也不知道龍在想什麼，又為什麼忽然回避他、或是生他的氣。
米莉伯格的夜晚徹底降臨。
所有人都聽見，從鐘樓方向，遠遠傳來了悠長的七次鐘聲，宣布著舞會的開始。
與此同時，禮堂舞池邊的樂隊手們各自就位，他們正要奏響今夜的第一支熱場的舞曲。
禮堂的大門卻在這時忽然被大敞開。
一支由十二人組成的隊伍整齊地進入禮堂，他們全都穿著筆挺的士兵服，肩膀上有燙金的肩章。
嵐冬正在拒絕今晚第七個邀請他共舞的學生，這位相當難纏，用普通的口頭拒絕根本不管用。
禮堂門口的喧嘩簡直是救了他一命，因為就連他面前這個家夥，也不由自主地朝那邊看去，並且驚得兩眼發直。
“天啊！那位比玫瑰花還要嬌豔動人的女士是誰？”
“如此大的陣仗，這必定是哪位侯爵家的貴族小姐！她怎麼會到米莉伯格來呢？”
“她美得讓人窒息。即便同為女性，我也非常想與她跳一支舞。”
直到有貴族出身的學生認出了那位被簇擁其中的“小姐”，他用顫抖得快破音的聲音說：
“蠢蠢蠢蠢貨們，這這這是公主殿下——”
“什麼？！！！”
所有人全都呆愣住了，剛才還吵鬨的禮堂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在肅靜中向公主殿下行注目禮。
嵐冬眼睛都不會眨了，看著那位身穿層層疊疊藍色禮服裙的公主——她擁有一頭微卷的棕色長發，頭戴水晶般剔透的冠冕，神情莊重而優雅，眼眸像翠榴石一般碧綠。
她此時轉過臉來，正好與人群中的嵐冬對上了視線。
那抹狀似不經意的笑，讓嵐冬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
他的眼睛幾l乎是一下子睜大了。
這實在是太荒唐了，他竟然曾經偶遇過這個國家的公主殿下——在一個肮臟又破舊的地下酒館裡，他們甚至還共同站在餐桌上，粗野地又唱又蹦。
這與嵐冬先前見到的，簡直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