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5836 字 6個月前

春雨下個不停,顧瑾玉的這支軍隊中有六成步兵,正常日行四十裡左右,從長洛前往顧平瀚所在的西平城約有一千四百裡,緊趕慢趕也要一月去,細密春雨下,行速略有減緩。

顧小燈也能感覺到馬車放緩,車裡悶久了氣短目眩,陰影作祟,於是在吳嗔那求教完之後,不時也會鑽出來,挪到車前透透氣。

顧瑾玉白天行軍路上不時就會跑到他周遭來,或騎著北望圍著馬車轉,或直接放北望獨自跑,自己過來當顧小燈的車夫。

“麻煩精。”顧小燈見他來就哼一聲,心裡默默補上兩句可憐鬼、倒黴蛋。

車輪和馬蹄聲滾滾,顧小燈便隻和他說些不涉及機密的閒話:“大將軍,你沒有正經事要做麼?好幾萬人的軍隊,你不是得忙得腳不沾地嗎?”

“我現在是車夫。”顧瑾玉受用地牽著馬繩驅車,有問必答,“不用的,周圍多的是幫手,沒必要事必躬親,我喜歡偷懶。”

顧小燈脫口而出:“偷懶就去休息啊,你這窟窿一樣的身體。”

顧瑾玉看他一眼,薄唇揚了揚,隻笑不說話了。

顧小燈看他兩眼,想起顧瑾玉少年時總是露出那種虛假的標準微笑,那時一看他笑就覺得違和。人的表情很能傳達信息,十幾歲的顧瑾玉的微笑不會,那時他的笑就像禁步的紋路,研究了也隻會浪費顧小燈的時間。

現在略有不同,顧瑾玉又傷又瘋,笑時是明晃晃的“我很開心”,哭時是不掩飾的“我真該死”,竟然好像比從前正常一些。

顧小燈這麼一咂摸,分不清顧瑾玉是從前艱辛還是現在難捱。

他安靜下來,顧瑾玉很快就主動攀談:“我記得七裡外有一條小溪,等我們趕到那裡時,正是午飯休憩的時候,小燈要是覺得旅程無趣,那要去看看嗎?那溪水不深,這時節仍冷,你不要下水,不過可以牽小配去,它會遊泳,遊得很好,你在岸上看著它,它會更高興。”

馬車前輪碾過一處不太平穩的小坑,顧瑾玉的話頓了頓,額前碎發垂下幾縷,掩住了眼裡的湧動:“我也是。”

顧小燈摸摸耳垂,欲言又止地斜他幾眼:“有什麼話直接說,不要拐著彎,你是說小配還是說你自己?暗戳戳地裝模作樣,委婉曲折,跟以前一樣七拐八繞的,聽得我腦殼疼,要不是念著你身體和救我一命的恩,我現在就不理你了。”

顧小燈說話的腔調大多時候是軟綿綿的,便是故作脆生生的凶巴巴,落在顧瑾玉耳朵裡也是溫軟的可愛,隻是一句“我不理你”的懲罰太有殺傷力,一時讓顧瑾玉僵住。

顧瑾玉有強烈的不安和不配感,也許是源於他自小被訓作工具一樣胡亂生長。旁人待他,隻能采用更兩極的態度待他,才能讓他體悟到非工具的為人感情,要麼對他極好極好,要麼對他極壞極壞,讓他嘗到濃烈的對待,比如深愛,比如深恨。

顧小燈還放不下芥蒂,做不到徹底善待他,也無法違逆本心故意折磨他,便隻好在嘴上凝聚起氣

勢,凶一凶他?[]?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嚇一嚇他。

顧瑾玉搖搖欲墜,痛並享受著。

畢竟對他而言,最恐怖的不是顧小燈恨他,而是顧小燈徹底無視他,遠走高飛,再也不給他一個眼神。

那他就真的萬念俱灰地去跳河了。

在他心裡,他甚至恨不得顧小燈切實傷害他,因為他知道,顧小燈要是傷了他,就一定會親自監督著,緊盯著他愈合和康複的過程。

他腦子有些抽,於是情急之下說了一句直白話:“我就是想陪你開心,天地都是我朝你示愛的工具。”

顧小燈懵住,眼睛瞪得滾圓,小木偶一樣僵硬地扭過脖子去看顧瑾玉,這廝還一臉認真地驅著車,好像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麼。

顧小燈結巴起來:“你、你……”

顧瑾玉後知後覺,從脖子往上到耳廓再到側臉一點點變紅,他把車趕得歪了些,強行繃著冷靜,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地待在顧小燈身邊。

半晌,顧瑾玉的胳膊迎來了一個小拳頭。

“你胡說八道什麼?你滾!我自己來趕車。”

“不滾……我就要當車夫。”

於是車夫迎來了一路不輕不重的小拳擊打。

車夫感到很幸福。

*

午時,顧小燈還是牽著小配跑到了顧瑾玉口中的那條清澈小溪。

他隻是不讓他跟著,自己跑來領略大千世界的美景,偶爾腦海中想到顧瑾玉那句逾越了手足家人的話還是有些惱,也很是無奈。

被人喜歡和珍重自然是好的,但那偏偏是顧瑾玉,又偏偏是那種感情。

顧小燈心情複雜地在西邊找了塊圓潤大石頭坐下,小配不用繩套,活蹦亂跳地圍著大石頭一圈圈地轉,轉得顧小燈簡直要眼冒金星。

他無人傾訴,隻得抱膝坐在青石上,感清風,浴細雨,看一溪蜿蜒,清流見底,蝌蚪順流,心情又好又唏噓。

“小配,你說你爹為什麼會喜歡你叔呢?”

小配回以熱烈的汪汪汪。

顧小燈想不通,望著眼前霧蒙蒙的好景色,忽然想起不知在哪本聖賢書上看到的詩句。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

顧小燈剛覺得自己既覺長夢,又知平生,就想到自己連七歲前的記憶都沒有,實在不能算個清醒漢,至多是個囫圇人。

他苦惱地抓一抓頭發,忍不住對狗興歎:“要是晴哥在就好了!”

花燼從腦袋上一飛而過,小配看見小夥伴便奔跑著去追,一躍跳進溪水裡,狗刨得很歡樂。

顧小燈心有所感,轉頭一看,見到一身單薄黑衣的顧瑾玉走過來。

顧瑾玉風一樣過來,拉住了顧小燈跳下青石欲往溪去的衣袖:“小燈,斥候來報,前方城鎮的護城河因水庫壞閘而暴漲,淹亂了半片營地,日落前趕到那兒也沒有營地可宿,今夜我們就在此地紮營即可,明日再全速趕行程。”

顧小燈被燙著了一樣拍開他的手:“哦!”

顧瑾玉低頭看他,眉眼攏著溫情:“你彆生氣,你喜歡吃魚嗎?我到溪裡去給你抓兩條魚好不好?正巧下午有時間了。還記得嗎,你剛進廣澤書院的那一年,我因公事而去了外州,到了顧平瀚的軍營去辦事,那時我就經過這裡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外出見過的小溪,那時也在這裡宿的營,我親手抓了幾尾魚,一直記得那個味道。”

他向顧小燈分享過往不多的好紅塵,說罷便直接挽袖下水去,即便周圍有狗刨搗亂的小配,他依然麻利地抓上了四條春肥野魚。

顧小燈在岸上瞪圓眼睛,沒等多久,就見魚在岸上拍,小配跳上來甩動皮毛上的水,而顧瑾玉挽袖露著疤痕遍布的精壯胳膊,身上不見濕多少,水下霧裡來,少見的熱活。

四條肥美野生魚,一條投喂了花燼,一條給了小配,顧小燈舉著糖葫蘆一樣舉著烤魚,咬進嘴巴裡時都覺得一切如在夢中。

顧瑾玉手垂在膝蓋上,閒適熟練地烤著最後一條魚,預備他若吃不飽再投喂:“合胃口嗎?”

顧小燈不像他會說謊話,吃得腮幫子鼓鼓,鬱卒之氣一掃而空,好奇地看著他用來烤魚的火:“好吃,你手藝不錯。這雨沒停呢,火不會滅嗎?”

“不會的,中樞那頭研究出來的軍隊專用明火,這東西比破軍炮還實用。”顧瑾玉說著把魚烤完,隻抬眼看他。

“看我能頂飽還是怎麼地?”顧小燈吃得開心,“你也吃啊顧森卿,你又不是真的樹杈子,淋個雨就能發芽的。”

顧瑾玉便笑:“不餓。”

說著他好像意識到有撒謊的成分,於是抬手指指自己心口:“但我心裡好像會餓。”

顧小燈以為他是被那控死蠱折磨出來的痛覺:“什麼?你是不是身體哪裡不適?”

顧瑾玉搖頭,不知道是不是上午那一句脫口而出的實話挑開了彆扭的神經,他又直白地說道:“不會,我隻是看著你,想咬你一口。”

顧小燈又迷茫又無語:“你又發什麼癲了?”

顧瑾玉歪著腦袋看他,改口說了彆的:“我晚上能不能畫一幅你的畫?就畫你剛才吃魚的樣子。”

“愛畫就畫。”顧小燈順著他的邏輯隨口一應,“反正你畫得也不像。”

話落顧小燈自己都覺得有些不痛快。

他又想起那滿屋子燒毀的自己的畫像了。

“那可不一定。”顧瑾玉臉上倒沒有任何涉及蘇明雅的拿手好戲時的不甘,隻有得了回應的輕快和放鬆,“我畫你最像。”

是夜,顧瑾玉真就在放完蠱之後,忍著發熱和劇痛,抖著手畫了一幅下午顧小燈吃魚的畫像。

如他所說,形神俱在。

畫得如出一轍,好像是從他心裡摳出來的一樣。

顧小燈看到那畫時,久久不能說出話來。

“我要放進我自己的見聞錄裡。”顧瑾玉給他看完,珍重地把那畫夾進一本裝裱得結實的本子裡,說:“這是森卿見聞錄裡的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