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6294 字 6個月前

正月二十九長夜,長洛的東城門、南城門都集結了重甲軍隊。

東城門外是顧氏為首的駐軍,征戰過北戎,即將趕在二月前往西而去。

南城門則是葛、嶽兩姓的混編軍隊,十五年前葛萬馳鎮南境,平亂後兵權收歸皇室,而今南境再度不平,葛家東晨再被啟用,女帝母族嶽氏軍攜破軍炮相輔,將於二月初南下而去。

晉國自百年間吞並四方異國、異族之後,每隔十年左右便需一次大規模動兵,北征剛過去五年,這麼快便又需要大動乾戈,既是邊境不穩,也是中樞不定。當今女帝威望易損,在位期間又一損再損,雖有功績在正史,卻有更多詆毀在野話。

深夜時分,天澤宮中,女帝高鳴興本人因親自前去收拾世家傾軋的爛攤子,壘著三排奏折的案前空無一人。

子時一刻,身披狐裘的顧如慧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天子案前,她伸出伶仃瘦薄的手,撥動垃圾一樣在壘高的奏折當中尋找,不多時就抽出了五封奏折,一一翻開查閱。

其中一封論述南境。

【南境南安城匪亂漸烈,巫山族有卷土重來之勢,非異族再生首領,即異族與內賊勾連,恐裂晉南之土】

其餘四封奏折上述西邊之亂。

【西境之中,官署連近四年不得收齊西境雜稅,地方不敬中央而敬邪魔外道,入仕輕文臣拜武將,以武為勝則勢必以武為敗,懇請中樞激文抑武,行教化之責,揚秩序之道】

【西境陽川,江湖武禍盛行,陽川上遊臨陽城、下遊梁鄴城最為嚴重,其中以神醫穀與千機樓為一秤兩砣,一以‘神醫’拉攏民心,一以‘聖子’蠱惑愚民,兩派前者可收歸中樞為己所用,後者拜求中樞發兵鏟平】

【西境陽川之下西平河,前有顧平瀚駐兵,後又將有定北王鐵馬來襲,顧氏勢大,若以強權平息西境武禍,則斷長患而養短疾,望中樞思定後世平衡】

【西境千機樓,叛賊高鳴乾蹤跡出沒,借武林散播女帝陛下得位不正,邪派今以此賊與莫須有之‘聖子’壯其教眾,昔為小膿瘡,今為大惡瘤,陛下昔年實不該心慈手軟,今當調用一切禦林軍,儘快私斬高鳴乾】

導致女帝當年“心慈手軟”的“罪魁禍首”此時便靜靜地看著這封奏折。

顧如慧翻過這封特殊奏折的背面,指尖緩慢地撫過幾圈,找到了藏在背面的暗信,那是一封上報高鳴乾行蹤的密信。

她知道顧瑾玉此行西伐,伐的內容裡便有高鳴乾。

*

此時親自率領禦林軍,騎在馬背上的女帝高鳴世心口驟然一抽,她看了一眼皇宮的方向,還沒回過神,曜王府的大門就被一匹烈馬踹開。

那匹馬名為北望,是長洛城中最有名的千裡馬,因它隻載過定北王顧瑾玉。

此時北望的背上載著兩個人,顧瑾玉高大的身影前,還有一個與他面對面相靠的小小身影。

那小身板披著顧瑾玉寬大的外衣,從寬大衣袖裡垂下的一雙手白

皙得近乎慘白,襯得手的主人像是剛從地府裡撈出來的遊魂。

北望的馬蹄凶猛地踩踏過踢裂的曜王府大門,將那質地厚重的破門踩得四分五裂。

顧瑾玉一手抱著懷中人,一手控著韁繩疾馳到女帝面前急刹,在北望呼哧呼哧的熱氣中冷靜地朝女帝說話:“多謝陛下前來送彆,承陛下厚望,臣此行西伐,若不平西南,絕不敢還鄉。”

高鳴世緩慢地眨過眼,眼皮上下閉合間順應了現狀:“甚好,顧卿,望你西伐順如北征,不日再攜功凱旋。”

“叩謝陛下,微臣告退。”

話音一落,顧瑾玉攬著人控馬向前,女帝抬手示意,身後禦林軍為北望讓出了一條狹窄又漫長的送彆路。

馬蹄踏在深夜的繁華大道上,踏出的聲響好似寒冰敲破。

高鳴世側首看了一會那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背影,待目送完畢,曜王府裡就傳來了更大更雜的騷動。

一隊步兵從曜王府裡興衝衝地走出來,為首的英挺女子身穿玄色王服,正是三王女高鳴興,她重重地踩過裂門,看似關懷,實則陰陽地諷了一句:“門怎麼爛了?萬金的沉香門,我興王府衣短被薄,怎麼賠得起?”

女帝輕揉座下駿馬,禦馬通人性地重重刨了一下馬蹄,三王女這才發現頂頭帝姐不知何時帶兵來了,腳下一滑險些摔下台階,忙解下刀劍空手上前來請安。

“朕替你賠就是。”女帝頭疼地笑了笑,“鳴興,曜王府裡情況如何了?”

三王女起身抱拳:“回稟陛下,臣從府中搜出曜王拉攏國子監近百新臣、投其所好賄賂結黨的書信證據,兼有曜王母族蘇氏鑿於地下的藏寶閣,斥資恐來路不正,仍需曜王停職審查。”

女帝意有所指地問道:“可有人傷亡?”

“有傷無亡。”三王女立即回答,“唯有一人重傷,已急救回來。”

女帝隱晦地鬆了口氣,既卸下緊繃的心弦,又感到有些遺憾。

此間一切她得知了七八,對那位從降生即冠以病弱宿命的蘇家獨子抱著一種既憫又忌的態度,倘若他背後的蘇氏不是如此強橫,她倒也願意用這麼一個紙燈似的能臣,然而他姓蘇,可惜又可惡。

女帝抬手召身後的禦林軍副將上前,留下了一萬精兵給三王女,讓她威懾曜王和蘇家,高鳴世自己則掉馬準備返回宮中。

“陛下!”三王女忍不住追到女帝的馬前低聲說話,“皇姐,正是多事之際,臣妹或許不能為您解全憂,但皇姐若有不便解決的困頓,不妨讓臣妹分擔一二,以免操勞過度。”

女帝一低頭,看到高鳴興那雙憂心忡忡的眼睛,一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看蘇家病秧子為樁情孽弄得生生死死,怕她為顧二也如此。

女帝笑了笑:“你若是料理完這裡,不妨去青龍門送一送瑾玉。”

高鳴興便知道這是不喜她插嘴私事了,連忙退後行禮,恭送女帝離去。

至於顧瑾玉——高鳴興不大高興地想,那瘋

狗哪裡需要相送?從來都是那陰暗野種牽著彆人的鼻子走!

*

顧瑾玉的確不需要長洛的其他人相送,他帶著懷中人離開東區,進入西區後便開始趕人。

“祝留,你回去。”顧瑾玉驅趕吊著手還巴巴跟過來的祝留,“回高鳴興那裡,之後有事再用鷹送信給我。”

祝留滿臉老媽子神情,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前裹在大衣裡的顧小燈,擔憂得難以言喻,囉囉嗦嗦說了一通廢話,想一塊跟著西伐。

顧瑾玉懶得跟他廢話,騰出手比了一個禁跟的手勢,一夾馬腹,北望一口氣不帶喘地在東區的大道上飛奔。

長夜漫漫,顧瑾玉直到狂奔到巍峨的青龍門前才停下,身後親信默契地停在遠處,給了一片安靜的門前夜。

顧瑾玉的手握韁繩時沉穩不亂,抱上懷中人時卻總忍不住發抖。

他低頭在顧小燈耳邊輕啞道:“小燈,你抬頭看看,我們出來了,馬上就要離開長洛了。”

他把顧小燈從地下金牢裡背出來時,他在他背上渾渾噩噩地哭了一路,回到地面上時,顧小燈抬頭一看夜空便止住了哭聲,眼淚卻沒有停。

他還沒有從那不見天日的深坑裡緩過神來。

顧小燈輕微地動了動,沉悶嘶啞的聲音從他胸膛中傳出來:“出……長洛……”

顧瑾玉想抱他,卻又察覺到他對擁抱的抵觸,隻敢挺直身體給他靠著:“是,彆怕,你抬頭看一眼青龍門,我們要出去了。”

西伐此行蓄勢已久,顧瑾玉翻完長洛不需要休息,此時便準備獨斷專行地無縫出城。

顧小燈也需要離開,留不得一刻。

顧瑾玉又輕聲說了幾遍離開,顧小燈這才慢慢抬起一雙手,扒著顧瑾玉的肩背借力,仰起一張可憐兮兮的臉。

顧瑾玉看著風揚起他鬢邊的碎發,還有那不合身的寬長衣袖,袖口滑落,露出顧小燈青紫淤痕斑駁的右手,那是因被連日鎖住留下的傷痕。

顧小燈的左手則纏著滲血的繃帶。

利刃是他刺的,想殺人的是他,救了人的也是他。

顧瑾玉不在意他對蘇明雅留存著怎樣的恨海情天,他隻在意他的眼睛什麼時候再明亮起來。

顧小燈茫然迷糊地望著夜空,春寒長風刮了滿臉,眼淚漸漸停止,於是凝固在臉上的淚痕火辣辣地刺痛起來。

顧小燈猶恐在夢中,扒著顧瑾玉的雙手輕輕拍打,顧瑾玉便配合地低聲:“痛。”

顧小燈收手:“咿……”

他的視線從滿天星辰轉移到顧瑾玉的臉上,顧瑾玉沉靜又沉著,一雙不語的眼睛潮濕而通紅。

兩個人默默地對視了許久,顧小燈的眼睛逐漸乾涸,顧瑾玉的臉上卻遍布淚痕。

顧小燈的嗓音哭啞了,此刻說話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我要……自己……騎馬……出去……”

顧瑾玉點點頭,毫不猶豫地翻身下馬,沉默地把著顧小燈的腰,讓他握住韁繩。

顧瑾玉摸一摸呼哧兩聲的北望,教它乖順下來,它便不亂動了。

顧小燈也伸手來摸它,安撫完,他兩手緊緊抓住韁繩,抬起視線仍有些模糊的眼睛看向洞開的巍峨青龍門。

長風起,顧小燈策馬向城門外飛奔。

顧瑾玉在後面看著,風裡傳來北望的嘶鳴聲和顧小燈的呐喊。

“長洛……”

“再見……!”

顧瑾玉胡亂抹一把臉,緊接著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