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8687 字 6個月前

洪熹二年的十二月冬,顧瑾玉結束了北征的亂象,預備在新春前收兵和欽差團回長洛。來時五個主將隻有他一個回去,他一人登臨高位,腳下便有難以數計的骸骨。

三皇長女高鳴興將與他同行,原本蘇明韶也當同行,但她似乎收到了什麼急報,提前十天趕了回去。

高鳴興表面雖和顧瑾玉不對付,但因為祝留的緣由,私下還算可以,便抱刀拐進他營帳裡追問:“顧瑾玉,蘇家遇事了,不會是你從中作梗的吧?”

顧瑾玉不動聲色地解下腰刀擦拭,警惕任何一個帶兵器近身的,故作不明所以:“我什麼也不知道。蘇家不是正如日中天,能出什麼事?自廟堂到邊關,蘇家有文臣有武將,要金礦有金山,要良田有萬地,他們能有什麼事?”

“事不小,蘇宰相遇襲了。”

顧瑾玉擦拭刀鞘:“權勢中人,哪個不曾遇到暗殺?何以蘇家遇襲,您問責我,那麼我前頭屢屢遇刺,也能反過來懷疑到蘇家頭上了。”

高鳴興崇武,厭惡彎繞,登時死魚眼:“顧瑾玉,相識不少年了,你不用在我面前裝孫子,彆說蘇家遇襲我懷疑你,葛萬馳被殺我都疑心和你脫不了乾係。看在交情上,我好心提點你一句,你殺人殺不乾淨,小心把渾水攪大了淹到自己,皇姐今天能用你做臂膀,明天也能斷肢另接。”

顧瑾玉敷衍地道謝:“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高鳴興粗俗地回了聲“說個屁”,大步流星地來,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顧瑾玉的視線這才從刀柄上離開,無聲地冷笑起來。

他覺得他和葛東晨、蘇明雅等人的互相撕咬很好玩。

隻是沒冷笑多久,花燼從外面飛回來啄他磨鳥喙,直係下屬也紮進營帳來,遞上了長洛最新的消息。

顧瑾玉任由花燼在肩上撲騰,展開信箋一看,眼中便燒起了火。

【女帝找到了安若儀與顧如慧,現秘而不宣地安置於宮中】

信上隻有這一句,顧瑾玉厲聲追問下屬:“高鳴乾呢?”

下屬一板一眼,不卑不亢:“抱歉主子,沒盯到,能追蹤到王妃和二小姐已經是屬下們儘力又走運了。”

顧瑾玉肩上的花燼感應到怒氣衝衝,嘩啦一下怒張翅膀,那下屬又忽然補充:“雖然沒能捉到您的仇人,但是,我們在途中發現了你的熟人。”

“誰?”

“關雲霽。”

顧瑾玉攥緊刀柄,聽著下屬的彙報,手背上的青筋逐漸明顯。

高鳴乾蛇一樣逃了兩年,女帝暗中追蹤始終無果,眼下突然找到顧如慧她們,原來是下場收攏關雲霽,利用他對高鳴乾的了解去辦差。

下屬補充道:“差不多同一時段,嶽家出了個新小將,據說是嶽遜誌的弟弟,號稱嶽遜勇。”

“關雲霽臉上那道疤,到人前示眾太麻煩。”顧瑾玉抓下花燼,忍了又忍,“女帝是讓他庶弟關雲翔充當人前的靶子,關雲霽做人後的影子。”

“對的。這對您挺不利的,關家兄弟本來無法活下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是您包庇出來的後果,女帝要是不知道或是假裝不知道還好,但眼下他們甚至被女帝挖去做僚屬了,您多了不可控的對頭和仇家,這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顧瑾玉沒理會下屬的揶揄:“蘇家情況呢?”

“蘇宰相已經接連二十多天沒能上朝了。”下屬伸長脖子看花燼,“葛東晨護送他父親的棺槨回長洛後,幸好這人有腦子,蘇家想把他爹的死嫁禍到您頭上,被他看穿了。回國都後他明面上一蹶不振,私下裡嘛,您也曉得您這位舊朋友的性子,陰得很。我們悄悄從旁協助,瓦解了部分蘇家的防守,他就蚊子一樣飛進去播灑毒液了。”

顧瑾玉摸出一罐零嘴撬開喂花燼,長洛的大小動向他知道不少,關於葛東晨,他覺得下屬說的比喻非常恰當:“以後他再潛入東林苑,不許視而不見,所有暗衛必須聯手把他打出去。”

下屬端正站姿,嘴上應著“是”,臉上卻是明晃晃地寫著“沒事反正你也快回去了以後你自己對付麻煩家夥”。

顧瑾玉沉默了一會,才輕聲追問:“白湧山,仍舊沒有消息嗎?”

“沒有。”下屬數不清這是被問第幾次,他很想提議不要再在那裡浪費人力,但到底沒開成口。

在他們看來,人死如燈滅,白湧山的池塘是個泡沫,沒有人戳破前,那泡沫便是五彩斑斕的。

一旦戳破,便是虛無的黑暗。

*

十二月十五日,張等晴在月圓之夜悄悄跑來找顧瑾玉,把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顧瑾玉又揍了一通。

“我這趟回神醫穀,沒有三年功夫出不來山門。”張等晴活動著拳腳,揍得顧瑾玉抬不起頭,“我在江湖之遠也會打聽廟堂之高,顧瑾玉,你此前說的話最好不是謊言,小燈來日如果真的回來,我勢必北上帶他走。但如果六年之期滿了,小燈仍然生死不見行蹤……”

“他沒有死。”顧瑾玉猛然抬頭打斷他,唇角血絲溢出來,眼珠子偏激地望向了張等晴身邊空空如也的位置,“張兄,小燈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的,你是他在世間牽掛的寥寥幾人之一,千萬人都能不信他的幸存,可是拜托你,麻煩你以期待之心等他回來,不要把他當逝者,不要咒他。”

張等晴皺起眉,順著他的視線瞟了一眼身邊的空氣,這兩年下來,他知道這瘋子在看虛無的幻象,忍不住攥緊拳頭又給了他一拳,咬牙切齒地罵了一連串“癲人”。

毫不留情地揍完最後一頓,張等晴兩手酸麻,疲累地坐在一旁煩躁,顧瑾玉不知痛似的,顧平瀚沒來遞棒子,他自己識相地提了:“張兄要是手酸,我找軍棍來,您大可打到出氣為止。”

張等晴往後靠桌沿,薄薄一塊桌板硌得脊骨發痛,骨薄如此桌,命薄如彼紙,他盯著顧瑾玉,像是審視一個漩渦。

他不罵人不打人,反倒讓顧瑾玉更加惶恐:“張兄?”

“你這麼小心翼翼,安的什麼心,我看得出來。”

顧瑾玉眼皮一跳,不敢作聲地低下頭,聽著自認為的“大舅哥”對他的評斷。

“你這人,比顧平瀚還冷血百倍,比野鬼危險,比野狗難教,我不同意讓小燈留你身邊。”

顧瑾玉耳邊嗡嗡,指尖蜷起來低啞地爭取:“凡有張兄不順眼的,我可以改,凡是小燈不喜歡的,我可以變。”

張等晴罵了一聲,打不過的人自願被打,說不通的人自願被罵,一切就像是捶在棉花上,氣得他甩袖起來暗罵:“他娘的,和瘋子怎麼理論!”

顧瑾玉連忙起身,張等晴不準他送行,喝令他止步,罵罵咧咧地出了營帳,顧瑾玉卻不像顧平瀚聽話,大舅哥要走了,怎能不千恩萬謝地相送。

張等晴煩得簡直想再揍他一頓,隻得勒令他安靜,彆讓其他士兵將軍長將軍短地跟上來鬨不安生——他是要靜悄悄地乘夜月走,為了避開更煩的顧平瀚。

顧瑾玉隻得單獨相送,張等晴去馬廄牽馬,以及與熱情的牧羊犬小配告彆,它在北境如魚得水,與一窩羊羔混在一起,每天牧羊長跑,體型比剛來時大了一圈。

張等晴連狗都告彆,抱了狂甩尾巴的小配片刻,才戀戀不舍地上馬與其他神醫穀的醫師彙合。

顧瑾玉向他拜彆,說著一路順風,他回以言簡意賅的“滾蛋”,隨後披星戴月地和其他江湖人踏上西下之路。

江湖路,未必比廟堂路好走。

顧瑾玉佇立在風雪中,旁人眼裡,他安靜得像一根木樁,隻有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多麼喧囂。

他已經能做到隨心所欲地控製自己腦中的幻象,譬如此時,幻象顧小燈就站在他身旁,高舉著手活潑地揮揮:

【哥!改天再會!】

*

十二月二十八,北征大軍緊趕慢趕,終於浩浩蕩蕩地趕在新歲前返回長洛。

三軍受接風洗塵,犒賞佳宴與新歲朝宴史無前例地合並,將北征之勝盛大地融進鐘聲十二響。

顧瑾玉穿著軍服位列眾臣第一排,面不改色地與所有人笑談,觥籌交錯和刀光劍影都是他習以為常的主場。

不遠處蘇家三姐弟都在,顧瑾玉的眼睛轉到蘇明雅身上時,平靜溫和得不可思議。

他甚至主動倒了一杯酒,在眾目睽睽之下微笑著走去:“蘇大人,彆來無恙。”

蘇明雅端起酒杯,也笑著一舉:“顧將軍,恭賀凱旋。”

兩個人言笑晏晏地互相敬酒,一個如利刀,一個如明玉,絲毫看不出劍拔弩張的端倪。

蘇家為首的文臣派彆與顧瑾玉為頭的武將陣營看了一會自家的頭兒,紛紛心照不宣地互相笑談,和睦得像一窩異父異母的手足。

顧瑾玉微笑著說了一會,斟酒時歪過腦袋,斜睨著蘇明雅輕聲:“小燈的血好喝嗎?”

這話又輕又快,掩在喧囂的鬨宴背景聲裡,卻如爆竹一樣炸在蘇明雅緊繃的神經上。

顧瑾玉將兩人之間的最後一杯酒一飲而儘,低笑著又說:“再烈的美

酒都不如一杯迷魂湯醇厚,蘇大人,你說是不是?”

蘇明雅的眼皮動了動,顧瑾玉已揚長而去,轉身走向嶽家的列座。

他掠過靠前的老家夥們,坐到了那改名叫嶽遜勇的小青年身旁,還沒開口,嶽氏家徽下的關雲翔便嚇得哆嗦。

顧瑾玉一杯一杯地勸酒,指尖敲著桌面,大手猶如一隻張牙舞爪的蜘蛛,“嶽遜勇▁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勉強笑著,喝到第七杯時,坐在離他不遠、始終低著頭的仆從打扮的青年忽然伸出手,逾矩地按住了顧瑾玉還要親自斟的酒壺。

青年恭敬地低著頭:“顧將軍開恩,嶽大人不比您海量,再飲下去夜間怕是要吐得翻江倒海了。”

顧瑾玉慢條斯理:“可以,那就多練,你這護主的忠仆,不妨坐上前來,你同我喝幾盅。”

昔日高傲的關家嫡子、今日低眉順眼的“忠仆”平靜道:“小人卑賤,豈敢和大將軍同桌。”

顧瑾玉不吃這套,他也低頭去,溫聲細語:“豈敢,論血統與出身,我才是卑賤中人,你才是世族貴胄。”

夾在兩人中間的關雲翔抖著手又舉了酒杯,試圖化解窒息的氣氛,可惜他就是硬喝到腸穿肚爛也無法,還是高座上的女帝開口,群臣共賀北征勝利與新歲太平,顧瑾玉和關雲霽才在人聲鼎沸中冷眼背道而馳。

一場朝宴在回蕩不休的新歲鐘聲裡結束,顧瑾玉直截了當地攔在了女帝回天澤宮的必經之路上。

女帝順勢召他到了禦書房,擺開連夜徹談朝務的架勢:“瑾玉,你來得正好,朕擬了幾封折子和詔書,有關顧琰的定罪詔、你的封賞詔雲雲,昭告之前當有更謹慎的說辭和造勢,尤其是你和顧家之間剪不斷的關係,你來看看,也提意見。”

“陛下心如明鏡,心細如發,一切由陛下定奪就是。”顧瑾玉推開公務,毫不留情地直白道,“陛下金屋藏嬌,臣無異議,但臣想見一見養母安若儀,還請陛下通融。”

女帝一貫平靜的臉上出現短暫的波瀾,君精臣明,都心知肚明,也都爐火純青地演著循環往複的明忠戲碼。

顧瑾玉是在距離天澤宮不遠的永年宮裡見到的安若儀,被高鳴乾脅迫著在外顛沛流離將近兩年,安若儀本就久病難醫的身體雪上加霜,一旁的顧如慧也比當年更薄了一圈,細骨伶仃似風箏。

安若儀見到他時,臉上浮現了細微的震動,人是枯槁,無甚生趣的。

顧瑾玉想單獨同她說話,顧如慧一如往常地擋在了安若儀面前:“一家子骨肉,何必分獨與眾?母親病體難支,我還是在她身旁為好。”

顧瑾玉漆黑的眼眸看向顧如慧,不打招呼便撕開旁人痂疤:“二姐,關家的滅族之夜好看嗎?兩年奔波的代價,值得嗎?一生自甘獻母,滿足嗎?”

顧如慧顯然沒預料到他開口便是屠刀似的劈砍,定在了原地。

二姐之稱,前頭的二字總是如耳光一樣,反反複複地打出回音。

她活到今朝體悟最深的便是這個夾縫中的次字,論父的期望,她敗在女兒

身,論母的憐愛?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她敗給頭生女。人生於世總需要被需要,顧如慧生於全員工具的顧家,理所當然地渴望成為工具。

然而工具總是難做與難熬的,自甘做執念纏身的母親的工具似乎更難,因為滿足她的夙願比從她那裡求來慈愛還要難。

長姐死於邊關,母親落淚;三弟遠在外州,母親憂念;幼弟獨守王府,母親牽掛;小舅榮華於蘇府,母親也掛懷;哪怕是那個直到十二歲才頂著一身俗氣進顧家認親的四弟,母親也在聽聞他的死訊後,人死為大地念起他往日孝順純良的好。

隻有一直陪著母親的顧如慧,為了滿足母親目睹關家滅門而被高鳴乾生擒的顧如慧,護著母親虎口求生兩年的顧如慧,什麼都不是。

冷眼旁觀的女帝上前牽走了人,無聲地一揮手,偌大宮殿便隻剩下安若儀和顧瑾玉。

安若儀沒有多少生氣,往日的王妃雍容氣度蕩然無存,許是吊在心房裡的報仇目標過早地實現,接下去的時間便漫長得虛無,空落得無趣,又在流離路上聽聞一樁樁顧家分崩離析的消息,迷惘得更為徹底。

顧瑾玉凝望她片刻,才開口:“母妃。這一聲,我代小燈叫您的。”

安若儀灰塵的眼睛動了動,目光發直地朝他看過來。

誠如張等晴對顧瑾玉的評價,他是個更為冷血的野狗,除了對顧小燈發瘋似的矚目,其餘的感情淡薄得不如一杯淡茶。

當然,是顧家培育出了這樣的顧瑾玉。

“我背下了小燈五年的見聞錄,其中有些心裡話是他想對您說,但又說不出口的。”顧瑾玉冷冷清清地解釋,“我想代他說。”

【聽到母妃撐著病體,面容平靜地說決定送我去當侍妾時,我心裡很奇怪】

【以當世人倫和我的生存而言,我的命是他們賦予的,我仰他們鼻息,依附王府存活,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時,我是不能拒絕的】

【我對母妃的安排,對他們從一開始就決定好的逆位決策沒有提出任何質疑和反抗,我是長大了,以前就意識到了,但直到此刻才感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失望】

【我生於顧家的懷抱,長於江湖的風雨,我該在江湖自生自滅,不該到這裡來求顧家庇護的苟活,更不該打擾到他們的生活、秩序、尊卑】

【世事無如果,我來都來了,心裡並不後悔,善惡喜怒我都嘗到了,謝謝所有人帶我領略這番尊卑紅塵】

【我唯一改變的想法就是,我不想認親了】

【母妃,十二歲時我渴望你們正大光明地認我是第四子,十七歲時我想,算了算了,罷了罷了】

【沒有當你的兒子,或許,其實,是件陰差陽錯的好事】

顧瑾玉模仿著顧小燈的口音、聲調、咬字,就像他從前模仿張等晴的筆跡給顧小燈編造四年家書那樣分毫不差。

安若儀起初仍然沒有多大的反應,直到那句“我不想認親”出現,她的眼角才劇烈地抽動起來。

顧瑾玉轉達完,又從懷裡摸索出一張折疊

得四四方方的畫紙,放在她枕邊。

畫上是顧家的七口人,沒有顧瑾玉。畫上顧琰與安若儀並坐,五個子女依次站著,顧小燈畫得最像也最可愛,七口人裡隻有他帶著笑,其他六個人,都被顧瑾玉用畫筆勾出臉,挨個打了叉。

“母妃,新年快樂。”

顧瑾玉用顧小燈的語氣同她告彆。

*

離開皇宮之後,顧瑾玉的心頭剩下兩塊石頭,一塊遠在不知何處,惡名高鳴乾,一塊近在長洛西區,爛名蘇明雅。

天還沒有亮,他放出花燼把留在長洛的下屬都搖了過來,衝著大宴剛過,長洛尚未緩過神的半夜時分,提刀潛入蘇府,直往蘇明雅的所在殺去。

蘇家的防守向來比顧家嚴密,十分不好闖,饒是如此,顧瑾玉也成功提著刀進了蘇明雅那惡心的住所。

此時蘇明雅撚著一串佛珠站在裡屋的南牆前,滿牆掛滿了顧小燈各式各樣、逼真生動的畫像,顧瑾玉踏進去時,先被那滿牆惟妙惟肖的顧小燈衝擊住。

蘇明雅的畫技就是比他高,天賦如此,沒辦法。

蘇明雅在出神地想著那句“小燈的血好喝嗎”,他以為這句話是顧瑾玉的隱喻,喻得讓他怒火中燒。

他想,他嘗過的是顧小燈的淚,不是血。

還沒平息怒氣時,身後忽然掃過一陣邪風,蘇明雅還沒來得及轉頭,就感到左手腕被風割過,半晌遲鈍的血淌出來,他也才從震驚中回神。

顧瑾玉收刀回鞘,正面無表情地飛快揭下南牆上的畫,一幅一幅地卷,看樣子是打算捆好了背走。

蘇明雅沒有想到他能卑鄙到這等程度,強作鎮定地想捂住左手的傷口喊人,但顧瑾玉頭也不回地邊卷畫邊說話:“你試試叫人,看是蘇家的侍衛來得快,還是我殺你更快。”

蘇明雅咬了咬牙:“顧瑾玉,你到底想怎麼樣?”

“把你的右手鬆開,讓血流出來。”

蘇明雅眼裡幾欲噴出火來,正待出聲,顧瑾玉忽然側首,一雙漆黑的鋒利眼睛裡淬滿了烈火,兩人的憎惡不相上下地熊熊燃燒。

“把你身體裡流著的小燈的血放乾淨。”

蘇明雅左手上戴著的佛珠和山鬼花錢一點點被血浸透,他分不清是失血讓他陡生寒意,還是顧瑾玉說的話讓他如墜寒窖。

“沒有他私下用血喂你,你以為你能好端端活到現在?”

“這位自出生便出了名的長洛病秧子,你不會真以為靠著金山銀海,就能把你天生的短命相拉長成百歲樣吧?”

“你這條肮臟至極的夭折命,是小燈一針一針放血煉藥,生生把你的命拽長。”

“他當你是人間稀有的什麼好東西,不僅四年如一日地喜愛你,還兩年不間斷地哺你藥血,你蘇明雅何德何能,你回以救命恩人的方法就是生啖他的血肉,把他送到閻王手上。”

“蘇明雅,你為什麼還活著?你不是向來高傲於出身,藐視一切門楣不如你的人嗎?你一直看不起的顧

山卿的血流儘了四肢百骸,你就該放乾淨他的血。”

“去死。”

“否則就回到你原本該有的窟窿身體,過你苟延殘喘的半條命。”

*

洪熹三年的第一天日出,顧瑾玉背著一大捆畫像從蘇家全身而退。

從這一天開始,他就沒有不能全身而退的處境。

年少時希望的權力和地位全部實現,有人以權力滋生暴力,有人以暴力獲得權力,他擅長將二者的分寸拿捏到位,從中謀取據說價更高的自由。

他揣著這自由,日複一日地等待與之共享的人回來。

然而從洪熹三年等到洪熹六年,白湧山的小池塘年複一年地平靜如鏡,他的瘋症與之相反,此消彼長得越來越嚴重。

外人眼中的定北王風光無限,從未行差踏錯,隻有顧瑾玉自己知道內裡日積月累地糜爛。

六年之期在煎熬中熬到了儘頭,洪熹六年十二月初八夜,顧瑾玉赤膊潛遊在白湧山的小池塘裡,一刻不停地摸索,池塘裡的每一粒沙石都摸索到爛了,窒息、透氣,下潛、上浮。

從黑夜到白天,空空如也。

日出之時,顧瑾玉發梢滴水,草草換上朝服一刻不停地衝去了天澤宮。

女帝似乎早有預料,也提早坐等他的結果。

玄而又玄的穿梭奇遇如果成真,那也算皆大歡喜。

但若沒有成真……如果能讓定北王禦前弑君未遂,抑或是逼瘋顧瑾玉“殉情”,那也是皆大圓滿。

兩手空空的顧瑾玉裹著一身寒意趕到天澤宮,他聽不到自己嘴巴一開一合地在說些什麼話,世界失聲耳朵失聽,眼前還能視物。

女帝反複重複地告知他,發現他聽不見,便轉身去將說的話寫下來,展開在他面前,也就是這一刻,顧瑾玉的天地失色了。

那紙上寫著:【或許沒有奇遇】

【人死不能複生】

【節哀】

*

顧瑾玉沒有禦前弑君,而是直接就地病倒,這場因長時間浸泡冰水導致的劇烈風寒病持續到年底,但他僅休沐了三天,剩下的時間都在按部就班地上朝,和忙碌的中樞一起連軸轉,和舉國所有人一起準備年節,好像他也期待著,展望著。

洪熹六年除夕夜,顧瑾玉的所有部將默契地在私下約好,前來顧家陪他過守歲夜。孤身的孤身來,有家的拖家帶口來,沉寂了六年的顧家久違地熱鬨起來。

眾人烏泱泱地坐了滿堂的大飯桌,唱歌跳舞,雜耍賣力,毫無包袱和形象,怎麼熱鬨便怎麼來。

眾人樂自己,也希望樂一樂看起來不太正常的定北王。

顧瑾玉知道所有人都在勸他快樂與幸福,為免掃興,他舉杯一桌桌地敬過去,杯淺酒少,笑久話多,眾目睽睽之下,他是製造新歲喜慶氛圍的主導,也是沉浸欣然快意中的看官。

眾人便安心了,與他歡笑,不必安慰。

待歲宴散去,眾部將放心地成群結伴離

開,走到大門時,兩個勾肩搭背的單身漢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忘記把新春禮送出去,便大笑著結伴折回西昌園,想找到顧瑾玉,親手把禮物送上。

顧守毅正團團轉,見他們來,搬救星一樣帶著他們跑去東林苑,荒廢六年但嶄新依舊的學子院學舍。

部將邁過門檻,還沒見到人,靈敏的鼻子先嗅到了血腥味,醉意消散,眉間大皺,衝進裡頭一看,隻見方才還安然無恙的顧瑾玉跪坐在地上,躬著背抱著什麼東西,地面濺出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他們喊他,他也不回頭,幾人上前去拉扯他,方才看見他懷裡抱著一塊血淋淋的木頭。

確切而言,是一塊完成中的牌位。

上書“亡妻山卿”四個字。

顧守毅寒毛直立,兩個部將卻不吃驚,隻是蹲下去搖他:“將軍,你這是在乾嘛?你不是說你心上人還在世,隻是還沒找到嗎?”

顧瑾玉陷在自己的混沌世界裡,滴血的指尖一筆一劃地執拗刻著,良久,才聽見外界關切,回了平靜的穿透二字。

“沒了。”

說罷,他抱著牌位起身,環顧一圈一切都沒有變過的屋舍,七歲的小配小跑上前來咬他的衣角,他置若罔聞地走到顧小燈從前最常坐的書桌前,取出抽屜裡的一個匣子。

匣子裡面裝的是他滿口謊言編給顧小燈的偽家書,還有一支他十一年前送給顧小燈的發簪。

顧瑾玉冷冷淡淡地拿出那發簪,在周圍的人沒有絲毫防備的注目下,握著那發簪便刺進了心口。

*

顧瑾玉真情實意地想殉情,可惜正如俗話所說的禍害遺千年,越想死越怎麼折騰都不成。

他睜開眼時,隻見一個有些熟悉的人罵罵咧咧的在屋子裡打轉,滿屋子都是藥味。

顧瑾玉直覺脖子上空了,伸手摸到脖子上,戴了六年的小玉瓶項鏈不見了。

聽到聲音的張等晴回頭來,看見他醒了,破口大罵:“閒得發慌就去種地!打鐵!砍柴!燒飯!發你格老子的瘋!我他娘好不容易跑到國都來玩幾天,還得醫治你這個廢物!”

張等晴看到他茫然地摸著脖子,愈發氣不打一處來,轉頭拿出了那小玉瓶項鏈:“小燈剩下的三顆藥丸都用掉了,什麼都沒有了,這就是個破瓶子了!”

顧瑾玉轉頭,就見張等晴用力地把那玉瓶擲到地上去,一瞬之間,摔得四分五裂。

他從床上爬下來,不管不顧地去撈碎片,張等晴嚇了一跳,連忙揪起他,沒能揪住便高聲喊幫手:“顧平瀚!”

屋門瞬間被一腳踹開,顧平瀚颶風似的閃進來,抓起顧瑾玉便捆,麻利地點了他的穴位,顧瑾玉撈不到碎片,便把紮進掌心的一小塊碎片用力地摁深,想要將那碎片和自己的身體融為一體一樣。

烏泱泱地折騰了半天,張等晴悲憤交加地跑遠了,顧平瀚則去搬張凳子坐到顧瑾玉旁邊,斟酌半天,言簡意賅地說兩件事。

“我從來不阻攔想找死的人,但你似乎還有兩件

事沒有做完。第一,高鳴乾還沒找到,多數仇人還沒有死。第二,有關蘇明雅和小燈的風流韻事傳聞還在長洛流傳著,你為什麼不想辦法解決?”

顧瑾玉看似認真實則渾噩地回答:“你說的對。?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沒過多久,這個鐵打的渣滓又恢複了表面的冷靜,對上對下,繼續無可指摘,不計數的瘋癲崩潰全內化,隻等著某一天再爆發。

那塊寫了“亡妻山卿”的牌位留了下來,供奉在裡屋裡,沒過多久,顧瑾玉便主動將此事往外宣揚。

許多年前,他朝顧小燈說他會令他聲名汙濁,現在滿全天下地昭告,要天下人都相信顧小燈真的和他有一段生死戀,把自己的聲名自汙到極點。

以前他就想過這麼宣揚了,那時他想,倘若顧小燈有幸能回來,他就能賣慘,淚流滿面地求他和自己在一起,因為除了他以外,沒有人會再要他的兄弟了。

倘若顧小燈回不來,那他就用這無恥瘋癲行徑拉顧小燈上野史好了。

現在,他就是要乾涉進顧小燈那段沒有他位置的戀情裡,現實中他隻能看著,輿論裡他要和顧小燈親吻,糾纏,一直到他死去,才能給這生死戀畫個無限遐想的省略號。

*

轉眼又是一年,洪熹七年深冬,又是一年忌日。

顧瑾玉習慣性地去了白湧山,習慣性地墜進小池塘裡,一次又一次溺進去,記憶總不時模糊,時常覺得自己仍是十二歲的時候,沉在顧家的紅鯉池塘裡,會有人撈起他,暖洋洋地哭,熱乎乎地曬太陽。

顧瑾玉腦子裡的幻象越來越嚴重,時常發展成周圍環繞著幾個幻想中的顧小燈,有的喊他森卿,有的叫他樹杈子。

沉進池塘裡的時候,他也總是會出現幻象,以為自己看到當初落水的顧小燈。每次看到有幻象出現,他便遊過去打撈,即便無數次撲空,也還是一次又一次地遊過去。

這一次也不例外。

池塘外,顧瑾玉的四個親信牽著馬望天,閒話家常嘮嘮嗑:“這天壓沉沉的,怕是不一會兒又要下雪。”

另一人附和:“山雨欲來風滿樓,風不小,待會就去把主子叫上來吧,省得他又生大病。本來就有點瘋瘋癲癲,再生病那還了得。”

四個人邊說話邊計著時,以往都是顧瑾玉賴在池塘裡,非得人過去將他生拉硬拽上來。

這一回不知怎的,不到一刻鐘,池塘裡便傳來了巨大的水聲。

親信們以為是顧瑾玉大開大合地鑽上來透氣,扭頭一看,卻全部愣在了原地。

——鑽出水面的顧瑾玉臂彎裡抱著一個人。

親信們不曾見過那麼漂亮的人,膚白如雪烏發如緞,眉目穠麗骨肉勻亭,雙眼緊閉地依偎在顧瑾玉袒露的胸膛上,膚色差極具視覺衝擊。

親信們看傻了,用氣聲說話:“是誰在外頭找了美人丟進去的嗎?”

“是、是吧?”

“上哪找的啊?也太不懂憐香惜玉了……”

親信們竊竊私語,不敢上前打擾,乾巴巴地杵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水裡的顧瑾玉也是呆滯的。

他反反複複地分辨幻象與現實的區彆,越確認越近鄉情怯,越確認越五感封閉。

他抽搐著抱懷裡的人上岸,冰天雪地的深冬夜,意識不知何時回了籠,忽然膝蓋一軟,他抱著人跪到地上,慌忙無措地把人攏在腿上、收在懷裡緊緊抱住。

顧瑾玉腦子裡混沌地想著:

他好小。

小燈好嬌小。

原來他這麼小一團嗎?

因為七年過去了?他的臂膀比當年結實,肩膀比當年寬闊,當初他與顧小燈的體型差,還沒有到如今能單臂抄住的程度。

顧瑾玉一邊想著,一邊用手丈量顧小燈的脊背,大手鉗子一樣,一張一合地往下量,把到懷中人的腳踝時,他輕而易舉地攥住,滿掌溫熱。

神使鬼差的,他小心地提起懷裡人的腳心,看到了紅色的劃痕,仿佛他不久前剛赤著腳在這荒原上奔跑,沙石草芽、無數萬物都能劃傷他。

顧瑾玉僵硬地托出懷裡的人,戰栗著將耳朵貼到他心頭。

平穩持續的心跳聲在顧小燈胸膛裡,慢慢地傳進顧瑾玉耳中,再落回顧瑾玉的胸膛裡。

搏動的心跳從四面八方而來,化成了天地間的盛大鐘聲。

洪熹七年隆冬雪,二十四歲的顧瑾玉抱緊十七歲的顧小燈,仰首嚎啕,徹夜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