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15020 字 6個月前

洪熹一年秋末九月,長洛郊區一處連山之中,山穀平原上芳草萋萋,山懷莊園,園屹百年,刻著霜刃閣三字的玄鐵銘牌隨意地掛在入口的牆上,隨意得此處好像是個無名小地。

霜刃閣內,細密的機械聲規律地運轉著,晉國四境八方的情報海量地湧進霜刃閣的文館,井然有序地按照玄、絳、青、緗四色的重輕程度分列其中。

機關書架規律地滾動著,日光從東照到西斜黯淡,一陣腳步聲掩蓋在機械聲裡,不多時,一隻磨出繭子的大手抽出了書架上的玄色北境卷軸,展開後逐字觀閱。

卷軸上有條不紊地記述著三點。

第一點,六月中旬,北戎人以自家王妃顧仁儷為祭旗借口,妄圖逼迫兩個顧家主將退兵,顧瑾玉剛同意,是夜顧仁儷便被晉軍親手射殺,動手的不是彆人,正是鎮北王顧琰。

看到這一行時,來人倒退回去重看了數遍,機械地反複默讀。

霜刃閣的情報網網羅四境,北境駐軍中有閣中斥候,收攏的情報精細到專人專版。

卷軸上細致地描繪了顧琰秋夜射殺長女顧仁儷的場景,並附以確切分析。

顧瑾玉力壓其他主將決意保下顧仁儷,不惜用武力軟禁另外四大主將,其他主將無法坐視他因為一個和親已久的舊人,而將北征心血付之東流,是夜顧琰當先,尋機出營帳,一騎直往晉戎交界處,挽弓搭箭,瞄準遠處祭台上受捆的顧仁儷,連發十一箭,大義滅親女。

北征回到晉軍得勢處。

六月已過,如今冬季將臨,北戎被圍牢,再耗無法,當前晉軍隻須待入冬,幾乎就可不費兵地耗死北戎。

卷軸第一點,記述北境駐軍涉及貪餉。

北征已長達一年七個月,數十萬駐疆晉軍除了初戰時有所死傷,其餘時間始終閉營,忍者烏龜一樣隻顧駐守不戰,瀚州戰線不得推進半丈,幾乎吃了一年半的乾飯。

中原腹地接連發了九次大規模北援,北境駐軍的信任已被透支,中樞六月派蘇三蘇明韶、葛家父子前往,名為支援的副將,實為徹查北境前線的欽差大臣。

六月十一當夜,欽差之一的雲麾將軍葛萬馳就被不幸刺殺身亡,落下死無全屍的慘相,蘇明韶也緊急遇襲,所幸隻中輕傷。

女帝聞訊急怒,這回增派出了三長皇女高鳴興前往,擺明懷疑北境五大主將中有叛國之徒。

卷軸第三點,七月末,皇室、世家援軍抵達北境,顧瑾玉一反常態,帶兵夜襲北戎,順風避毒霧,毫無顧忌地碾殺三百裡,不合時宜地開始反守為攻,攻則輕而易舉取勝。

顧瑾玉派係之下,皇室和中樞組成的援軍隻有刑案權,沒有掌兵權。

卷軸上用朱筆冷冷地記錄:此時皇室下場,絕無善了的可能,北境駐軍是否貪餉、若貪則規模如何已不重要,最終結果必然是有兵界巨貪的叛將出現,以堵悠悠之口,熄萬眾之怒,而今五大主將之中,唯有顧瑾玉以暴力榮獲“絕對清白”。

軸末尾毫不遮掩地犀利記述:北征出師,名為捍衛晉國疆土,實則仍是晉朝內部權力取代,極有可能是新帝與顧瑾玉聯手,所謂揚國威,順手爾爾。凡是晉帝即位,在位前五至十年,都在清算前朝血洗遺老,在位第十至一十年,都在謀算製衡與固守其勢,如此輪回如詛咒。

待看完整部卷軸,已是入夜了。

來人放回卷軸,身體微冷地離開文館。

冰冷的平靜沒有持續多久,他走出文館不久,就在夜路上遇到霜刃閣的小弟子。

“關雲霽。”那小弟子神色自然地對他稱名道姓,不止對他,霜刃閣中習俗如此,再高或再低的身份進來都一樣,“高鳴世來找你和你弟。”

“……”

關雲霽甚至愣了一會,才想起高鳴世是當今皇帝的名諱。

當初是顧瑾玉私下留了他和庶弟兩條命,現在皇帝跑來,狀況很怪。

小弟子招著手帶路,揣著顆尋常心一路自來熟地找話:“你想把臉上那道疤祛除嗎?沒有那道疤的話,你會是個帥家夥的。閣裡有神醫部,儘全力的話應該能把你那道疤祛除七成?隻有你鼻梁上的地方不好辦,臉頰上的應該好說。”

“不用。”

“你不想變帥嗎?”

“是不想再充當你們的試驗品。”

小弟子臉色精彩起來:“哦哦,我就說麼,神醫部的飯桶們怎麼沒拉你去研究,原來研究過了,哈哈哈!那看來他們的醫術也不怎麼嘛,沒恢複好你。”

關雲霽不答話。

是砍的人砍得準,這道疤不好祛,板上釘釘地跟隨他後生。

“我聽說你和你弟一起進來的,現在看你步子,武功比他好得多,看來你弟是又笨又懶。但我覺得你們應該都再留幾年的,不然都學不紮實啊,可惜今晚高鳴世來了,看她樣子,你們留在這裡的日子不長了。”

小弟子雖小,說的話卻不幼,關雲霽剛到霜刃閣的時候極不適應,這裡的人無論老少,都有些古怪,好像是一窩天才,但又都是怪人。

興許是不出世所致。

關雲霽等小弟子說停,才問:“霜刃閣是什麼地方?”

小弟子白他一眼:“就是霜刃閣咯,還能是什麼?”

關雲霽便放棄不問了,隻知這裡是個規矩自立的怪地,像雜學的私塾,卻又絕非廣澤書院那樣。

小弟子帶他到一個有塊菜地的小院裡,揮手告了個彆,轉身便施展輕功不見了。

關雲霽習慣了,自若地走進去,隻見樸實的小木屋裡占滿了人,站著的是穿常服的皇室軍衛,坐著的是穿著男裝的女帝高鳴世,和鵪鶉一樣額頭冒汗的他弟關雲翔。

“雲霽,好久不見。”

關雲霽平靜地走去坐下,問了其他事:“陛下找到我表哥了嗎?”

關雲翔額頭冒的汗更多,腳尖在桌下踢關雲霽,求他彆撞虎口——高鳴乾與他們,可都是死罪難逃的賊子。

女帝臉上沒有多餘表情,看

不出喜悲或慍意:“查到了他的蹤跡,但還未能抓捕歸案,他還活著,正如你們一樣。”

關雲霽明白了什麼。

“朕來找你們,沒彆的意思,關這個姓氏已經不可用,朕母族的嶽氏卻還有不少空缺。自遜誌死,朕一直希望有人能填上他的位置。雲霽,你是聰明人,在此之前隻有一個選擇,現在朕給你兩條路,一是從霜刃閣出去,被瑾玉所用,一是後日隨朕出去,為朕所用。”

兩條路都是被仇家驅使。

除了死,隻要活著,這就是他的命。

關雲霽想到了剛才在文館裡看到的卷軸,他問:“我有一件事想先問陛下。”

“你說。”

“北征的最大贏家是你還是顧瑾玉?”

女帝笑了笑:“論史書功績,朕勝,論快意恩仇,他贏。”

*

十月初冬,長洛還是一片綠意,北境已是滿目灰霜。

天氣冷,張等晴運轉內力給自己禦好了寒,但煩人的顧平瀚還是挑了一打冬衣給他送過來。

“穿一穿吧,你是治人的神醫,要是自己感了風寒,那就不好了。”

張等晴連說不用,實在煩他,並且十分不解:“真是搞不明白你,你怎麼還能這麼沉著?這兩個月來,我私下聽到了無數士兵的議論,都說那個以皇女為首的什麼欽差團是來查大案子的,現在火力對準了你們顧家,你那親爹不是還被軟禁了好幾天嗎?顧瑾玉也就算了,你一個世子怎麼一點都不著急的?”

顧平瀚默默蹲到他旁邊:“神醫是擔心我嗎?”

“我隻是覺得古怪!”張等晴否決,“當然了,要是你們顧家人真的犯了什麼律法,被關押受刑審那是活該的,我隻會在一旁拍手稱快。”

顧平瀚看了看他做的活:“我原以為神醫對這些不感興趣。”

“我就是覺得奇怪罷了。”張等晴在紮避毒的藥包,“這戰事眼看著要大獲全勝了,怎麼在這節骨眼來了個大權大勢的欽差團,這個時候查貪餉?”

顧平瀚給他打下手:“哦,就是因為再怎麼攪渾水都勝券在握,所以更要把這地方當做爭名逐利的舞台。”

張等晴連忙抬頭四處張望,顧平瀚低著頭開閘似的同他講話解釋:“沒事的,我來了,周圍就沒有閒雜人。爭名爭戰功封賞,逐利逐剩餘巨餉,出征時兵權分成五塊,但瑾玉想要獨占大頭,當然他打的也多,功績吞得下,於是就去爭了。

“至於逐利,我原本以為來逐的是蘇家或者葛家,現在一看,才明白皇室自己堂而皇之地下來逐了。瑾玉把這場仗拖延到今天,中間大批的援資一共運來了九次,有一半是中樞以護國大義從一眾世家手裡掏出來的,如果沒有人貪餉,剩餘的不好處置。

“所以無論真假,貪餉這個罪名一定會安在除了瑾玉之外的其他主將身上,皇室才可以把那些所謂的巨額‘贓物’,正大光明地收為己有。

“瑾玉爭名,皇室逐利,一者不衝突。”

張等晴有些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北征是個筏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拖拉鋸戰和搞出貪餉,是顧瑾玉和皇室唱的雙簧?”

“應該是他們中途才確立的。”顧平瀚神情淡淡的,“他說他怕死,那是真的,北戎最初不好打,劇毒防不勝防,能耗錢而不費命,打拉鋸戰就是最合適的。怕死但又還要爭權,於是誇大其詞地騙整個中樞捐援資,拉皇室一起套白狼,大約就是這麼操作的。”

說得簡單,但將近兩年耗下來,張等晴也不知道顧瑾玉到底是賺了還是虧了。

他有些好奇:“這些都是顧瑾玉告訴你的?”

“沒必要,我猜的。他爭他的,我做我的,看多了就知道他怎麼想。”

張等晴皺眉:“但按照他這麼個做法,被冤枉貪餉的人裡面很有可能是你親爹,你看,你那王爺爹已經被軟禁了。”

“他當日一騎絕塵地去射殺‘長女’時,可沒想過他是做父親的。”

張等晴噎住了:“這倒是……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愣了我半天神。說好聽是大義當頭,說實在的,虎毒尚且不食子,連發十一箭,怎麼能做得這麼狠的?”

“嗯。”

張等晴還想說些什麼,哽於喉間說不出口,便低頭去做活。

“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顧平瀚抿了抿唇,“你覺得我們顧家的親緣太過於涼薄。”

“是冷血吧。”

“是。”顧平瀚垂眼看紮得滾圓可愛的一筐藥包,“我討厭長洛,討厭世家的人,連帶著血親在內的顧家人也喜歡不下去。年少時覺得忍忍算了,一生如父或如舅,大夢一場無需醒不醒,誰知道……”

他短促地笑了笑:“有一天醒來,我忽然不想循規蹈矩,想出家,想遁道,想自宮,想自儘。”

張等晴:“…………”

顧平瀚的神情迅速恢複平靜:“離開長洛很好,顧家不需要兩個人臣,瑾玉去爭他一言九鼎的朝堂權位,我就喜歡對接刀光劍影的江湖亂象,等這場戰事結束,你要回江湖,我便可再與你同路一程。”

張等晴被他打岔著,於是不再問他們那扭曲的親緣。

反正他也看出來了,顧平瀚十分抵觸談及顧琰。

*

顧平瀚的確不想談及,無從說起。

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到了顧琰被軟禁的營帳,隔在遠處望著,像具木偶一樣立地在寒風中。

他看得出來,蘇三蘇明韶原本是籌集了完整的誣陷鏈條指向顧瑾玉,但顧瑾玉背地裡一早做了準備,反手用假證全盤扣到顧琰頭上。

顧琰堅稱貪餉之事是誣陷,被軟禁的六天裡隻要求見顧瑾玉,並沒有提過顧平瀚。

畢竟他這個小將不足以登上鎮北王的台面。

鎮北王三字,一個世襲的尊貴爵位,一個尊貴的執念詛咒。

顧平瀚知道自己名字的含義,也知道顧琰為何有執著到超過一切的平瀚州鎮北戎的執念。

無非是繼承下來的。

顧平瀚在寒風中佇立了不知多久,忽然有振翅聲閃過,他抬頭,看到花燼飛到他前頭去,啪嗒掉了點鳥屎。

沒有滴到他頭上,實在是萬分感謝。

身後傳來一陣淡淡的血腥氣,顧瑾玉即便到了這廣袤天地,還是一樣習慣悄然無聲地走路。

顧瑾玉一身戎裝未卸,一看顧平瀚站在這裡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來見父王最後一面,三哥,一起嗎?”

顧平瀚眼皮一抽,沉默片刻,不點頭也不搖頭:“父王未曾召見我。”

顧瑾玉難得體貼一回:“那我進營帳裡去說,你先在營帳外聽吧,我同高鳴興說。”

顧平瀚又是安靜片刻,隨後便跟了上去。

顧瑾玉沒有拖泥帶水地走進了軟禁顧琰的營帳,一進去,高大的鎮北王不改威嚴,依然正襟危坐地在桌前翻看舊日的軍務。

顧瑾玉站著,王府的規矩在嘴上走過最後一次形式:“森卿拜見父王。”

顧琰面無表情地抬眼看他。

顧瑾玉走去坐他對面,體貼地不讓堂堂的鎮北王仰視他:“森卿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我不是顧家的親生子,這個真相在長洛已經沸沸揚揚了快要半年,待我回去,您賜我的名字也許會更改,所以我提早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

顧琰看著他:“這消息也是你放出去的?”

“是。”顧瑾玉點頭,“我親口告訴那姓蘇的癆病鬼,他那麼視我如眼中釘,當然會大肆宣揚。”

說完他就笑了:“可是父王,你沒有懷疑過是皇室做的嗎?畢竟你為了向先帝敬忠、為了向他宣告忠誠,你直接寫了一封陳罪書給他,親口告訴皇室我和小燈兩人身份互換的事情。刀子是你自己遞出去的,現在捅了回來,難道不先從自己身上反思一下?”

顧琰反問:“貪餉這個罪名也是我遞出去的刀?”

“不然呢?”

顧瑾玉隨意地盤膝,隨意地像在話家常:“每一代都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可你要是能好好護著我們,儘夠人父本分,我今天的刀也不必橫陳到你眼前。小時候那些數不清的禁閉和鞭笞不必再提,但有一事,我至今偶爾還會因此恨起父王你。”

他看向顧琰:“在我十來歲時,你邀請了一個談不上戰友的武將進顧家,讓他教我、三哥、還有沒事跑來打秋風的葛東晨。王爺,你明知道那個武夫是個對男童有惡心癖好的爛泥,你還是把他請進顧家來,給我們當武夫子。葛東晨命最好,不知道那夫子是個什麼東西,後來還愚蠢地說,夫子死啦,太可惜了。可惜什麼?不可惜,對吧,你曾和我說過那夫子的價值,您還記得嗎?”

顧琰記得,並且一字不差地重複:“那是我給你們擇的磨刀石。”

“是,是你苦心孤詣,是你父愛如山。”顧瑾玉笑了,“看我在冬狩上第一次開弓殺人,你很高興是吧?三哥做不到的我做到了,看我殺人如麻你很高興是吧?”

他身體向後傾,一隻手撐著地面,抬頭看營帳的頂端,不去看顧

琰的反應,也不想聽顧琰的回答,接著閒話。

“後浪也能和前浪共存,可惜我們之間沒有這個選項。某天我查到一樁秘辛,原來王爺你當年登王,是趁著前代病重,趁機弑父起家。你看,曆史總是輪回,磨刀石一塊塊壘成過河的橋,到了岸邊,就要把橋拆掉。不過是一個貪餉、叛國的罪名,我都沒有殺您,很是留情了。”

顧琰眼裡出現血絲,沉默片刻後低聲道:“從來都是這麼過來的,你以為自己難道就能善終?你滅關家,自有關家族人追殺你,你陷害我,自有未來的子嗣反殺你,坐在這個位置上,向來都是如此。”

“我不會有後嗣,或者說是你顧家不會再有後嗣了。”顧瑾玉看向他,“王爺,你的長女已經被你親手射殺了;一女拜你所賜被高鳴乾抓走,若是不幸有子,必被女帝殺之而後快;你三子,曾經最寄予厚望的世子,他是個隻喜歡男人的龍陽斷袖;你隻剩下一個幼子,你猜等我回長洛,我會怎麼教導他?”

他看著顧琰那僵硬的神情,溫和道:“王爺,你最看重的國譽族榮,從此刻起灰飛煙滅了。”

顧琰要開口,他不斷截下他的話頭,慢慢往外拋痛處:“你為什麼還是不懷疑,貪餉這個罪名,不是我要平白安給你的,而是你最儘忠的皇室要塞給你的呢?沒有女帝首肯,我哪裡能把你送上流放路?”

拋到最後,他身體往前傾,用一副虛偽的同情神色俯視他:“還有一事,皇室不告訴你,但我覺得您很有必要知情的。您不知道,其實您是先帝的親兄弟——是皇室私生子——是貨真價實的真龍啊。”

顧琰終於展露了憤怒:“荒謬!”

顧瑾玉溫和又恭順地歎息:“先帝臨終前特意告訴女帝的,您知道,為什麼直到臨終時才告知嗎?

“先帝防著你啊。

“你看你,當足皇室幾十年的看門狗,先帝呢,既不肯為你的妻子母族討公道,也不肯滿足你上戰場的心願,他拒絕你的長女做皇妃,抬舉蘇家做第一世家壓製你,樁樁不致命,件件夠惡心。

“晉國第一大忠臣,鎮北王爺,你回頭看看,先帝是怎麼薄情寡恩的,你賣命賣得這麼勤,賣長女,殺長女,賣四子,害四子……”

顧瑾玉說到此處時才陡然破了音。他的恨好像深不見底,偏生恨得平靜木然,非得搬出顧小燈這樣鮮活的例子,才讓他感覺到剖開傷口流血的滋味。

他嘶啞地笑笑:“既然你這麼忠君愛國,這麼想平瀚鎮北,那就不要離開這裡了。我會讓你釘死在這滿片荒漠的北境,無妻無子,無親無友,無家無族。”

他站起來,低頭俯視顧琰平生難得一見的蒼老。

“你需得嘗受顧仁儷固守北戎九年的風霜,嘗受安若儀不動聲色忍耐一十年的病痛,嘗受顧家所有子嗣忍受的冷熱暴力。

“你還需要忍受尊卑中的至卑下位,忍受榮光、名譽、權威的一一剝奪,為最低的生存奔命,為最高的偽理想費命。”

顧瑾玉把顧小燈對顧琰的祝願,化

作最惡毒的詛咒。

“唯願您今後抱負儘展,無愧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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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瑾玉走出營帳,看了眼站到遠處去的顧平瀚,走上前去,破天荒地搭他的肩膀。

“三哥,你看,我幫高鳴世殺她的父,彆人就來幫忙殺你我的父。你看這世道,真公平,三哥,你看這世道多禮尚往來啊。”

“……你瘋了。”

“可能有點,但我想我們都不正常的。”

顧平瀚閉上眼,他無法肯定也不能否定,既覺得痛快又覺得痛苦,什麼答案都沒有,他又回到十六歲以前的時候,空心得像一樽木偶。

於是他轉身去找張等晴。

顧瑾玉便自己走,找不到一盞燈,當然隻能自己走。

*

這個長夜剩下的所有光芒,大概都彙聚到了祝彌那裡去。

他牽著一匹好馬,早早趕到了顧瑾玉交代的兩族交界地。

顧瑾玉在一年前才和北戎王室裡的顧仁儷牽上秘信,謹慎綢繆日久,直到今晚,顧仁儷才放心地用全新的身份踏回中原。

祝彌白天就來了,餓不知食,渴不知飲,腦子裡翻騰著浮光掠影的經年時節,明明已經確定她要回來了,然而回憶最多的卻是她當年離開時的場景。

顧仁儷奉旨出塞和親的前一個晚上,她入東林苑,再最後巡視一遍自己的家。祝彌隻跟著走了一程,那時他已經被安排成顧瑾玉的侍從,沒有辦法再陪她多走一段。

她最後朝他伸出一隻手,祝彌猶豫了一瞬,半夢半醒地握住了那截皓白的手腕。

他們都知道這一握之後就是訣彆,這一握也代表兩人挑明了長久的默不作聲的青梅竹馬、天塹戀慕。

最後時分,隻是輕輕十指相扣,權且告彆。

可這短暫的發乎自由意誌的熾熱觸碰太過於美好,美好得一雙年輕男女毫無疑問地淪陷。

祝彌倉皇地想遏製心底蔓延的渴望和痛苦,他便立即握著她的手跪下,低頭不敢再看她一眼,指望克己複禮的大小姐阻止失控的自己。

顧仁儷卻沒有如他所願地做回冷酷端莊的閨秀,她像大雁俯下來,臂膀化作翅膀,完全地擁抱了他。

祝彌跪著不敢言語,隻知眼淚奪眶,想說我隨小姐一起出關吧,更想說小姐能不能不和親,可縈繞唇齒的“小姐”一字,就不是他一個“下人”能逾越的。

顧仁儷輕輕撫摸他的脊背,不穩的呼吸持續了好一會,才碾出風輕雲淡的四個字。

“阿彌,珍重。”

祝彌的歡愉從顧仁儷出關後便戛然而止,不知不覺變成個面癱,顧小燈叫他鐵門神,其實很是貼切。

原本以為這一生從此這樣抱守殘缺過去,年少的顧瑾玉卻忽然在從禁閉室踏出來的某一夜攔下他,許了他一個拒絕不了的承諾。

“祝彌,和我結盟如何?你和你弟為我辦事,助我反出顧家,來日我位極人臣,必出關攻打北戎,收回瀚州。收回瀚州之日,

就是我幫你把長姐迎回中原之時。”

不知道是那時他太想要一個希望,還是顧瑾玉的眼神足夠堅決,祝彌信了,如此奔赴到今天。

九年前的回憶被北境的寒風吹醒,祝彌定睛望向前方。

地平線上逐漸出現了一線影子,一隊女子騎著漆黑的高頭大馬而來,為首的身穿漢家裙衫,她身後的女侍都穿著北戎式樣的女式騎服,為了騎馬安全,她其實也該穿一身方便行動的騎服。

可她太久不能穿故土裝束了,一出北戎,便熱切地換上。

祝彌一眨不眨地望著顧仁儷策馬而來。

這一幕重逢好像隻等了九年,又好像等了九十年,仿佛從蹣跚幼年等到了蹣跚老年,歸來的不是鬢發如烏,而是白發如雪。

顧仁儷越來越近,近到祝彌聽到了她依舊悅耳的聲線。

“阿彌,下雪了。”

祝彌從大夢中清醒。

原來隻是下雪,發白因雪,青春猶在。

原來不是夢,她回來了,他也等到了。

祝彌離弦箭一樣撲到了顧仁儷的馬下,仰首看她,一如當年:“大小姐,回家了。”

說罷他趕緊牽住顧仁儷的馬繩,順拐著疾步,不一會便朝著中原飛奔起來。

他忘記了上自己的馬,於是他在前頭拉著顧仁儷的馬大跑,自己的馬呆呆地跟在後面小跑。

顧仁儷也沒有提醒他,她隻是坐在馬背上,看半晌祝彌狼狽飛奔的狂喜背影,而後舉目眺望晉國國土,於風蕭蕭中仰天一笑。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