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6178 字 6個月前

第14章

一旬十天,顧小燈從來沒有感覺十天那麼漫長過。

顧家的禁閉室設計得十分獨特,高約八丈,直徑不到三丈,從外看似塔又似柱。顧小燈剛被關進去的第一天時,塔柱的上空有九塊鏤空的圓孔,日光和月光能透進來,那時他以為那些高高的圓孔是固定的設計,但到第二天,上空的圓孔變成了八塊,想來是能人為調控。

這座高高的禁閉塔柱裡沒有燈燭,唯一的光源是透過那高處的狹小圓孔灑下來的自然光。顧小燈數著光束,它們從九束依日遞減,最後一天全陷黑暗。

起初他還有氣力在塔柱裡嘶喊,無人回應也大喊不休,隻是隨著供應飲食和光源的逐日遞減,氣力也逐漸喪失,熬到第七天時,他向塔樓外求饒,世界依然一片死寂。

禁閉的最後一天最漫長,沒有光源,漆黑得分不清時空,混沌得似乎把生死都混淆了,顧小燈醒醒睡睡,始終沒能分清夢與現實的區彆。

他的夢裡回蕩著水聲,潛意識裡知道自己睡在一個水搖籃裡,有大人潮濕溫暖的手輕撫他的腦袋,那是母親……不,是養母的手。

養母叫他小燈、燈燈、燈崽,絮絮叨叨說許多小聲的日常話,愛說好吃的飯菜,經常輕靈靈地笑,對他又是鼓勵又是誇讚,她也偶爾哭,哭聲嗚嗚很大聲,眼淚下雨似地叮叮咚咚落下來,大開大合的,聽著笨拙粗魯。

“小燈。”

顧小燈又聽到了輕喚,他努力地去蹭輕撫他的那隻手:“阿娘,泡完這次水,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頭頂安靜了半晌,那溫柔的女聲緩緩道:“小燈,是母妃,你從禁閉室出來了。”

顧小燈的夢驟然打破了,從水搖籃回到了鎮北王府。

他想睜開眼,眼睛上卻有布條綁住了,急得他哭起來:“母妃?”

“是,是母妃,不用怕,你的眼睛隻是還不方便視物,暫且束個藥布,過幾天解開就好了。”

顧小燈亂烘烘地感受了半天才相信自己真出了禁閉室,即便安若儀一直輕哄,他也還是心有餘悸地大哭不止。

安若儀不像顧琰威嚴少話,隻要她想,她溫柔得能像一罐甜湯。她把顧小燈在意的事樁樁件件解釋,一是張等晴去了距離長洛城五百多裡的地方,安頓好了進軍營,二是祝彌受的都是皮肉傷,臥床一陣繼續撥到他院子裡,三是顧琰罰他,是望他學好怎麼做主子。

她像夢裡記不清面容的養母一樣絮絮說了許多話,顧小燈看不見,便十分依賴聽覺,扒拉著她的手哭著點頭,安若儀沒有說他做錯,他卻後怕地不停道歉。

他不想再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那高高空空的塔樓裡,挨餓受凍地忍受孤寂和黑暗,那種喊破喉嚨也一片死寂,眼睜睜看著頭頂的光源一束一束消失的經曆,他實在不想體驗了。他情願他們痛打他一頓。

不知折騰了許久,他哽咽著睡了過去,再醒來時仍會哭,抬手想摸索周圍是不是塔樓的銅牆鐵壁,手忽然被一隻小手拉住了。

顧小燈眼睛蒙著紗布,反手握住那溫熱小手:“誰啊?”

那小手掰開他的大手,捋直他的手掌,在他掌心一筆筆寫字,他寫一個顧小燈便念一個。

“你……好……醜?”

顧小燈愣住,不多時,床前有個忿忿的童聲響起:“我從沒有見過你這麼粗俗不堪的蠢人,我絕對不會認你是我四哥的,我四哥叫顧瑾玉,不是你這個醜東西!”

說罷那溫熱小手撒開他大手,腳步聲蹬蹬遠去,不遠處傳來婢女輕柔的“五公子慢走”。

顧小燈的腦袋轉了好幾圈才反應過來,剛才的小孩是他五弟顧守毅,他還沒正式見過他,剛才算是初次正面接觸了。

他愈發委屈,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喃喃自語:“我長這麼大,還沒人說過我醜,小弟什麼眼神。”

喃喃了不知多久,身邊忽然飄出一道輕笑聲:“嗯,你不醜。”

顧小燈嚇得往被子裡鑽,不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伸手去摸索:“瑾玉?你也來看我了?你怎麼走路沒有聲音,太嚇人了。”

“沒有禁閉室嚇人吧?”

顧小燈哽住,心裡脹得發酸:“瑾玉,你被關過嗎?”

“自然。家裡兄姐都有,便是守毅也關過一天了。”

顧小燈本不想再哭,但聽此又繃不住了:“為什麼這麼對我們?”

“尊卑有序,沒有一個子女會忤逆父母,也沒有一個主子會和下人稱兄道弟。尊是尊,卑是卑,你要順從規矩。”

顧小燈隻問他:“你被關過幾次,關過幾天,也會難受會怕嗎?”

顧瑾玉坐在床畔,垂眼看被窩裡蒙著紗布的顧小燈,瘦瘦小小的蒼白一隻,比初見還狼狽。

他不答,顧小燈吸著鼻子自顧自地說了自己的禁閉經曆,小到摳腳大到撞頭,每一縷情感都抽絲剝繭地說給人聽。

顧瑾玉從沒見過有人這麼直白、滔滔不絕、毫不掩飾地展示自己的感情,他說喜歡葛東晨,就眉飛色舞地說怎麼個喜歡法,說害怕禁閉室,就可憐兮兮地大說特說怎麼個難受法。

今天是十五,是他的休假日,他本不想回顧家,大可找個小理由繼續留守皇宮,隻是一垂眼,眼下看見的就從皇宮的輝煌地磚變成了蒼白虛弱的顧小燈。

“太要命了,怎麼可以關我那麼久!”

顧小燈揪著他的手大哭,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禁閉室,腦海裡卻忽然想起了上一次進去的細枝末節。

似乎是因為不好好修武課,被那武夫子顛倒是非地向顧琰告了狀,數錯並罰地進了禁閉室,待了……約是一月吧,總歸是最長的一次。

但原本的禁閉期限還要再長些,是他靠假意尋死提前走出了禁閉室,尋死是覓活的手段。他是想好好覓活,不知怎的卻對假意尋死時產生的瀕死感上了癮,那感覺很是痛快,充滿了自由的誘惑,畢竟氣斷身亡後,生前一切萬事空。

顧瑾玉卻又明白,空了是自由,自由卻不一定是空的。

唯有活著。

顧小燈的撫摸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冷眼看著顧小燈的爪子在他胸膛上亂摸。

“瑾玉,我好餓,有東西吃嗎?”

顧瑾玉閉上眼,這是什麼蠢東西,值得他從皇宮大老遠跑過來。

顧小燈摸著他心口討吃的:“你聽我肚子叫,真的,比你心跳聲還大。?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顧瑾玉扯下他那伶仃細腕子,怔了一會,才扭頭吩咐安若儀屋裡的婢女上飯。

不一會飯菜到,顧小燈爬起來,鼻尖在飯菜前嗅嗅,他覺得他果然像一隻傻狗。

方才他哭得有多使勁,現在吃得就有多用力,自己端個小碗,一碗一碗地扒著吃,婢女往他碗裡布什麼菜都說香,扒飯扒得鼻尖沾了米粒,還用指尖撚下來吃掉,突出一個風卷殘雲的粗鄙。

上次和他一起吃晚飯時還勉強算得體,現在又粗俗回去了,顧瑾玉嫌惡著,又一直看著。

吃完,顧小燈一手揉著肚子,一手輕摁著身上的穴位消食,挨挨蹭蹭挪到他身旁問東問西,瑣碎得讓顧瑾玉又嫌棄又煩躁。

顧小燈的語氣便逐漸小心翼翼:“我什麼時候回東林苑呢?”

現在懂得不住在西昌園的好處了。顧瑾玉心中嘲諷他十一天前對西昌園的熱切:“那自然看父王和母妃的安排,你問我也沒用。”

這時安若儀從外面回來,揮下仆婢一人進來,也是悄無聲息,但顧小燈鼻子靈,鼻尖一聳就站起來:“母妃,你回來了嗎?我聞到你袖口的花香了。”

安若儀腳步一頓,頷首笑:“回來了。”

顧小燈便摸索著走過去,循著花香味牽到安若儀的寬袖,繼而拉住她的手,隨之低頭抱住她。顧瑾玉眼角一抽,安若儀身體一僵。

“母妃,謝謝你。”顧小燈發自肺腑地說道,“母妃你真好,我太喜歡您了,您比父王溫柔多了。”

一陣寂靜。

顧瑾玉打破沉默:“兒臣參見母妃,母妃安康。”

“嗯。”安若儀點了頭,手放在顧小燈肩上,“小燈,還記得人前該怎麼稱我麼?”

“記得,‘參見王妃娘娘’。現在不在人前,母妃,我剛出禁閉室一宿,我想再抱抱您。”顧小燈說著低頭抱著不放,他個子還矮著,一低頭,在高挑的安若儀面前更顯得小。

顧瑾玉恭敬地說幾句問候的話就自行告退了,見不慣傻狗撒嬌。

顧小燈對他還很是不舍:“母妃,瑾玉沒待一會就又走了。”

安若儀輕輕推開他:“瑾玉的生活很充實。”

言下之意是和你不一樣,顧小燈沒聽出來,又湊過去抱住,肯定顧瑾玉的辛苦之後問起何時回東林苑,安若儀輕笑:“不喜歡住母妃這裡?”

顧小燈搖頭,直言不諱:“喜歡的,但是我怕父王,我還是去東林苑住吧,想母妃了我就規規矩矩地過來拜見您。”

安若儀安靜了一會:“待你眼睛上的紗布解開便回去。你落下的功課也要補回來。”

顧小燈蔫巴了些,倒不是想到鍛體和禁步,是想到督促功課的祝彌現在不知是什麼慘樣。

“不然,你來年開春跟不上。”

顧小燈一怔,迷惑:“母妃,明年我要乾嘛?”

“東林苑將建造一座私塾,來年,長洛各家權貴之子會來顧家求學。”安若儀低頭看他,目光透過他的皮肉,仿佛在掂量他的骨頭輕重。

“小燈,屆時你也要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