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萬人嫌落水後 今州 9869 字 6個月前

第7章

跑馬場外的亭台上,關雲霽站在簷下仰首看盤旋在半空的海東青,眼裡全是憧憬。

亭台中紅爐微燃,顧如慧親自煮茶分盞,注滿四杯,率先獨飲,飲罷笑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你們幾位,發呆的發呆,看鷹的看鷹,跑馬的跑馬,倒是聚出了幾分富貴閒人的滋味。”

關雲霽當即回神,轉身回來坐下,舉起杯盞向顧如慧示意:“二姐莫怪,你知道的,我平日不愛彆的,就喜賞鷹,滿城雄鷹寥寥,你們家的花燼最出類拔萃,一見了它我就是個癡腦子。”

他把一盞淡茶喝出了酒的興味,小小年紀,神情切換自如,在兩個顧家人面前身上不見倨傲,平和又從容地繼續說話:“東晨那廝不管他,他平日就喜歡和下人廝混,一時半會定是話長聲大,輕易不回來的。”

“他不在也好。他耳聽八方,但心直口快,藏不住話。”顧平瀚從自己的世界裡回魂,冷冷淡淡地接上了談話,“雲霽,你今天特地過來,央我喚出二姐同遊,是二皇子那邊有什麼消息麼?”

亭台遠處的張等晴心裡激動了起來,心想我的娘嘞,可算是要聊點有分量的東西了?

那四人一進亭台他就運起了內力,刺激得聽覺愈發敏銳,或出於八卦心,或出於扶弟心,像兔子似的全程豎著耳朵偷聽。誰知道那四人愣是乾說了半天廢話,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中途他總覺得顧平瀚的視線掃到了他這兒來。

下午新冒出來的葛東晨、關雲霽他不是很熟悉,但他們背後的世家是知道的。

葛家是風頭僅次於顧家的武將世家,顧家有鎮北王,軍功與北境緊密聯係,葛家則是和南境相關。且有意思的是,顧、葛兩家的家主感情都很專一,都隻娶一妻守著,桃花債隻結一朵的主。

顧琰在外的聲名甚好,他迎娶安若儀時安家正值傾頹,是他排除萬難執意迎娶了少時的未婚妻,又扶持了妻弟安震文。

葛家家主的情史就更值得八卦了,隻因他迎娶的是個南境的平民女子,甚至可能是異族俘虜。多年前他本可以借著赫赫戰功封成第四位異姓王,偏生為了迎娶這位南境女不惜駁回皇帝的賜婚,大好的仕途終止於二品的雲麾將軍。

葛東晨就是這位南境女膝下的唯一兒子,也是毫無疑問的下一任葛家繼承人。

而關雲霽背後的關家也是大有來頭,文臣世家當中僅次於蘇家的第二大門閥,蘇家的大女兒是宮中貴妃,關家的嫡出女兒也是,並且是當今二皇子的生母。

顧如慧最近就是和這二皇子議親,關家和二皇子是母舅關係,關雲霽今天來沒準就是要透露這樁親事的瑣碎。

張等晴這麼琢磨著,就聽到了關雲霽的聲音。

“是,世子,顧二姐和二皇子的親事……怕是不能成了。”

哦豁。

張等晴心想,這勁爆消息,今晚必得分享給小燈!

顧平瀚的反應仍舊冷冷淡淡:“情理之中。”

顧如慧則尾音

上挑:“皇太女從中作梗的?”

關雲霽很快回答:“是,二皇子?[]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太女在陛下面前進諫,斷絕了您的親事。她兩月前選擇了瑾玉做伴讀,便是想讓顧家歸順於她,自然不肯成全這樁婚事。”

顧平瀚嗯了一聲,反應還是很冷靜:“這樁議親本就冒進。拉扯了月餘,塵埃落定了,最後苦果全讓二姐吞了。”

顧如慧在一邊笑,什麼話也沒接,就是一直溫柔地、古怪地笑。

關雲霽沉默了好一會才繼續說話:“二姐,二皇子讓我代他向您道歉。他說他待您,真心遠遠勝於取利,他惦記著你們青梅竹馬的情誼,主動和你議親,是真心想與你共結連理,隻是……千言萬語,不及一句悔恨。若您受他的牽連,議親深受耽擱,您一日不能嫁,他就一日不會娶。”

顧如慧笑著回絕了:“雲霽,有勞你從中奔波,你回去再見二皇子時,替我轉達一聲謝。我從未怪他,今日局面是我顧家自取其咎,不敢再使他為難了。既然有緣無分,不如放寬舍下。”

張等晴堅持著偷聽了一會,聽來聽去,最大的感想就是他們的關係好複雜,攪和來攪和去的,面粉裡摻胭脂,左一塊紅右一塊紫,面團看著紅紅紫紫漂亮得很,但是不能吃,嗆喉嚨。

顧如慧的聲音一直含著笑意,岔開了親事的話題,流水一樣繞到了顧平瀚身上:“三弟九月就要參加初次秋考了,若是順利,明年此時,也能議親了。雲霽家的姊妹多,沒準到時……”

顧平瀚淡淡地打斷:“也許不順利。我秋考未必能中。”

關雲霽笑了:“世子開玩笑,您要是不中,長洛那麼多考生還能有幾個上榜?再退一萬步,就算是世子您馬失前蹄,莫說王爺自有彆的出路安排,就是二皇子、蘇家、乃至我們關家也定會出力的。”

張等晴聽著這些對話,總是輕易地忽略坐在那亭台裡的都是一群十幾歲的人。

就在這時,亭台裡傳來第四道聲音,是那個爽朗的葛東晨。

“我回來了!列位肯定是逮著我不在的時候說了一通悄悄話吧?”

另外的三個人同時轉移了話題,關雲霽嘖他:“我還沒說你成天跟些不正經的人混跡呢,真是白白浪費了大好的家學淵源,我有時候真是恨不得跟你置換一下身份,天曉得我多想做武將家的兒子。”

葛東晨笑得大聲:“好啊,來來來,你我現在就各回各家!我去關家,對著尚書大人高喊父親安好,再朝他的美妾們挨個高呼小娘安康~唯一有點難處的就是尚書大人的美妾和女兒太多了,我就怕到時候誤把小娘認成姊妹,把姊妹認成小娘,那就鬨笑話了。葛家的人事就簡單多了,將軍府裡就一對嚴爹慈母,就是中原爹搭配個異族娘,一雙的閒話頂得上一堆的笑話,你要去不?”

“你這家夥……”關雲霽聲調都揚高了一點,又生氣又無奈的,“行行好,收了你那張嘴的神通吧,我也是服了你的嘴,整個長洛城,敢這麼挖苦我們關家的就你葛東晨!”

“喲,我說的都實話,

哪挖苦了?”

張等晴的耳朵豎得老高,終於來了點他愛聽的八卦了。

葛東晨和關雲霽夾槍帶棒地互嘲了一通,堪稱一場精致的言語藝術交鋒,各把對面家裡的家族笑話嘲上了天。不過越是打趣得過分,反倒越是能看出此時兩個少年郎的友情足夠充沛,不然早就黑了臉拂袖而去。

兩個人舌戰了半晌,忽然矛頭一致對外,葛東晨轉頭和顧家姐弟說話:“二姐,三哥,你們家怎麼回事啊?我記得顧安兩家的宗族親戚簡單得很,簡單到人丁寥落的,這是從哪個石頭縫裡蹦出來一個顧小燈啊?”

關雲霽也附和:“是啊,我本不是個多嘴人,家門內都有秘辛,倒也沒什麼。隻是你們顧家一門五子女,從和親的顧長姐到小守毅,哪個不是人中龍鳳,怎麼突然蹦出一個這麼上不得台面的鄉巴佬?無端端把顧家的格調給拉下來了。”

葛東晨奚落道:“那小孩又呆又蠢,我問他父母的宗族譜係,他一個字也答不出,隻會故作無辜地朝我傻笑,清純勁演得不錯。你們核實過他的身份嗎?真不是騙子?”

張等晴拳頭癢了。

“核實過了,沒有錯,他確實是和顧家沾親帶故的,一個隔了很遠,隔了好幾代的小親戚。他千裡迢迢來投靠,母妃心善便特意收留下來,不過是收拾個院落,添副碗筷的事。”顧如慧輕飄飄地閒談,“這既不是什麼大事,他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人,不值得入東晨的青眼,也不配入雲霽的貴口。”

顧平瀚隨之接話:“他說不出父母的宗族譜係,蓋因他小時候生過重病,忘了七年記憶,這也是他愚鈍的緣由。天生不足,後天殘缺,就當是顧家搭棚施粥,養了一個殘廢吧。”

張等晴:“……”

“我說呢,難怪他瞧起來那麼呆,原來是個腦子有病的。”葛東晨嘖嘖輕歎,“不過你們養了有什麼用呢?這要是在蘇家就對味了,蘇明雅那體弱多病的,走一步喘三氣,蘇宰相夫婦恨不得一天救濟一百個人,好給他攢功德保佑他長生。我看啊,你們還不如把這個小傻子送到蘇家去,全了蘇家二老的善心。”

關雲霽噗嗤笑了:“你這嘴真的太毒了!蘇宰相愛子如命,少編排那蘇明雅吧,小心你說他短命的壞話傳出去,蘇宰相知道了在朝上給你父親難堪。”

張等晴不想再聽了。他收回內力,虛脫的冷汗爭先恐後地冒出來,身體一下子虛疲不堪。

他無力地以一個下人的身份等候在原地,淌著冷汗想,活著最大,平安最重要,小燈還小,他要守到他長大,等到那些江湖仇家老了、死了,到時隻要小燈同意,他們就一起離開這裡。

到底是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

*

是夜,顧小燈累得軟塌塌地趴在床面上打盹。他向來胃口好,今天晚上也被累到吃不下飯了,這才第一天。

祝彌還給他留下了功課,要他背下今早學的禮記規矩,他隻好趴在床上默背,慶幸於自己還是識得幾個字的,不然現在兩眼一抹黑,那才叫真絕

望。

正默念著,張等晴抱著藥箱單獨進來了,顧小燈立馬滿血複活,爬起來親親熱熱地去擁抱,抱住了人就搖搖晃晃地撒嬌,小聲地分享他認為的有趣見聞,一是海東青花燼,二是見到親姐兄,三是結識“好心人”葛東晨。

“哥,我跟你說,我下午遇到一個爽快的好人,他叫葛東晨,就大我一歲,但是感覺個子比你還高呢!天啊,我以前覺得你是個巨人,現在看來,嘿嘿嘿你也就是個中矮人,我就還是那個小矮人……”

張等晴心酸,摸摸他後腦勺:“他們那種世家養出來的公子哥,最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當他好,誰知道他會在背後怎麼貶低你呢。不要把他們當朋友,你要是孤單了,你就回頭看看哥,你到哪我就在哪的,哥永遠是你的小夥伴。”

“昂,你說的對,不過東晨哥人真的挺好的,他教我怎樣最合適地騎馬……”顧小燈軟聲說著,忽然感覺到了張等晴身上的低氣壓,話鋒迅速一轉,“但是我還是騎太久馬了,腰真的好酸,哥你給我推推唄?”

張等晴馬上讓他躺床上去,抓住僅有的和他相處的時間,一邊給他上藥一邊跟他說事。

“小燈,你今天見到親姐真哥了,感覺怎麼樣?”

“他們不太喜歡我。”顧小燈揉搓掌心的繭子,嘿嘿地笑,“不過哥,我倒是挺喜歡他們的,要是有機會,我想和他們坐一塊聊聊天,想聽他們分享煩惱,想看他們由衷地放鬆。今天雖然隻打了個照面,但我覺得二姐身上籠罩著陰霾,三哥呢,看起來像是一張繃得緊兮兮的琴,你要是上手去撥弄他的弦,他這張琴像是能砰的一聲崩斷了。”

“他們錦衣玉食的,滿腦子要去乾大事、奴役大批人,你管他們開不開心?小傻子。”張等晴臭著臉撇撇嘴,顧如慧一個剛被退了皇家親事的姑娘家,他不好評價,但顧平瀚是真欠揍。

顧小燈樂觀得很:“好,我就隻管我們。現在我就隻剩下那個七歲的五弟沒有見到了,他年紀小,也許我能和他玩到一塊呢?”

“你彆光看著七歲,世家裡頭的小孩全長了八百個心眼,小小年紀一個個應酬得飛起,全是混跡名利場的。”張等晴推開他後腰上的淤青,挑著顧如慧跟二皇子的親事、皇太女和顧瑾玉的從屬關係講給他聽。

顧小燈聽得一愣一愣的,不過他的關注點總在人身上,不在事上:“那個二皇子聽起來不像個好人!二姐擺明就是被坑了!”

張等晴大面積掃射:“好人絕種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顧小燈向他背誦上午的功課,再繁文縟節的東西,在他的笑聲裡也變得有趣。

張等晴給他上完藥,也快到了顧小燈睡覺的時刻,他隻能再摸摸他的腦袋,囑咐他好好休息,隨後揣著一副老母親似的心疼心腸退出去。

他隻能在離顧小燈不遠的廂房裡守著,得虧顧家人輕看他們,是以也沒有過多地限製他。他一回廂房就去清點當初帶進來的小包袱,除了信物玉戒、一遝書信被鎮北王夫婦帶走,其他的物件是紋

絲不動的。

那是他和顧小燈的盤纏,放在顧家也許不值一提,但出了這個門,到了外頭就是一筆不菲的錢財。

張等晴盤算出了兩份銀錢,一份準備用在顧家替他弟打點,一份準備未來的日子,心裡頭的算盤正打得劈裡啪啦響,廂房的門突然被敲了。

夜色已深,張等晴嚇了一跳,連忙收好細軟藏回去,隨即皺著眉去開門,原以為這個點來煩人的是祝彌,誰知道門一開,門口站著的是個氣質不凡的小婢女。

張等晴對小姑娘比較有耐心,眉頭鬆開了:“這麼晚了,你找誰呀?你不是這院子裡的婢女吧?我沒見過你。”

小婢女屈膝向他福身:“張小哥,我家主子有事想問你,可否請你跟我走一趟?”

張等晴好脾氣地笑:“不是,妹妹你抬頭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深更半夜叫人問什麼話?彆是要把我叫去套個麻袋一頓揍吧。”

“主子要問的是和表公子有關的。”

張等晴怔了怔,眉頭皺了又皺,遙遙看了一眼顧小燈的房間,到底還是跟著小婢女走了。

去的路上他內心橫五豎六七上八下,等真到了那不算陌生的地方,他的白眼在黑夜裡簡直要翻出光來。

這地方就是他前天被強行帶過來學規矩的下房。當日晌午,顧平瀚突然開門進來,穿過幾個跪地低頭的管事,風輕雲淡地坐到主位上審問他。

現在他進門,下房裡燈火幽微,顧平瀚就跟前天一樣坐在主位上,手裡拿著一卷擺設的書,垂著長睫,冷若冰霜。

張等晴心裡不住咒罵起他來。

小婢女無聲無息地退出去,不算寬敞的下房裡瞬間隻剩下地位懸殊的兩個少年。

張等晴一想到下午這廝跟著其他人一起貶低顧小燈,火氣就噌噌噌:“喲,這不是再過不久就要秋考,忙得腳不著地的世子嗎?半夜三更不捧著聖賢書,叫人過來問話,這話不能青天白日問,就得夜深人靜問?王府不是規矩很大嘛,這是世子開創的哪條新規矩?”

張等晴陰陽怪氣了一通,顧平瀚掀開眼皮,照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坐在主位上淡漠地俯視他。

張等晴說了半晌也沒得到反應,一通亂拳全像是打在棉花上,沒轍了,乾脆也閉嘴不說話,自顧自地坐下。

詭異的安靜持續了好一會,顧平瀚才慢慢地開口。

“我想再聽你講述民間的生活。”

張等晴懵逼地扭頭看向他。

顧平瀚在幽微的燭光裡又垂下眼睛,翻著手裡的書卷,什麼話都不說了。

張等晴的內心狂瀾大作,兩道眉毛一上一下抽動著,最後憋出了一句話:“那你就彆再板著那張死人臉,你笑一個給我看看,我看開心了就給你講。”

顧平瀚無動於衷地翻了一會兒書,張等晴就大爺似的等他的反應,結果等來等去,就等到了顧世子站起來走向門口,看起來像是不悅地要離開了。

但顧平瀚走到門口,卻是開門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隨即又折回來。

他走到張等晴面前,站著俯視他,一副冷冰冰的高貴模樣。

可他最後還是像個動起來的木偶,慢慢地照做了張等晴的要求。

*

深夜,星辰如滅,祝彌在漆黑的房間裡寫信,不用點燈,他也能借著微薄的月光視物。

他把顧家每天發生的事情彙總,交由白鴿或者雄鷹帶去皇宮,即便今天發生了令他至為震驚的事,他筆下的敘述也冷靜寡淡。再多的評斷,就交給主子了。

信箋很快送了出去,祝彌待在漆黑的房間裡久久不能躺下,枯坐著陷入塵封的回憶,迷惘而壓抑。

海東青花燼悄無聲息地帶著信箋飛快地到了皇宮,熟練地叼出綁在爪上的信件,丟到它的主人手中。

祝留守在窗前,顧瑾玉坐在案前,從容地展開了信箋。

他從頭到尾看了三遍,從沒有這麼認真地把一封書信看這麼久過,久到祝留都覺得不對:“主子,我哥來信說了什麼很重要的事麼?您怎麼看這麼久?”

顧瑾玉不答,最後一聲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