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倉庫, 蘇天瑞身邊的人立馬覲言道:“瑞哥,要不咱們今天就把合同落定吧,萬一對方老豆找過來, 不認賬了怎麼辦?”
他話沒說完, 頭上就被挨了一下。
蘇天瑞卷著合同, 沒好氣地道:“你大佬我在這兒騙小孩呢?”
“可是正常人誰會花三萬塊買這麼一堆廢鐵?”
這不是大少故意拿出來羞辱三少的嗎?誰曾想還能真賣出去啊。
“彆人叫破爛,你還真把這堆東西叫破爛?”蘇天瑞拍了拍合同, “小孩子能寫出這種合同?”
蘇天瑞又將合同攤開, 忍不住笑了笑,說:“這幾個細路仔, 有點意思。”
……
順利地簽訂了合同,林薇的日常生活便又多了一項。
早上七點起床,吃完飯,家裡兩個小的去上學, 她去倉庫修理電器, 也不是隻有她自己, 還面試了兩個電工和兩個學徒, 花了小幾千塊買了一些專業的修理工具。
她在倉庫一待就是一天,中午吃飯也在附近解決,晚上臨近妹妹放學, 她才去學校接人一起回家。
孫教授下班回來, 就會給她和宋曄補習功課。
宋曄也是一樣, 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什麼。
就晚上這點時間用來學習肯定是不夠的, 她帶著兩個電工做了幾天,教會了他們處理一些常見問題,她就不怎麼自己動手了,反倒是孫沐茵對這些很感興趣, 在倉庫一呆就不願意離開。
林薇見她喜歡,便和孫博然說能不能從港大的圖書館借一些機械工程的書,結果孫博然拿來一本巨厚的機械方面的工具書,賊嚇人,但孫沐茵很喜歡,每天不離手。
人家天才的事情,林薇也不懂,反正正常人就覺得離譜。
林薇在倉庫挪出一個地方,複習中學課本,做做卷子什麼的,隻有維修電工解決不了的時候,她才會親自下場,電工和學徒順便從旁學習。
林薇錢給的多,還不藏私,所以兩個電工乾得都很賣力。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們很難想象就這麼一個小姑娘,電器維修水平竟然這麼高,技能紮實,雖然手法不算熟練,但思維靈活,還常常蹦出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詞彙。
有的時候,他們乾活休息的空隙,抬頭就能看見角落裡的林薇,杵著筆苦思冥想的模樣,才會覺得這也不過是個小丫頭。
有了一定量修理好的電器,林薇便從孫博然那裡要來那位恒生經理的電話,和對方約了時間。
楊炳榮把地點定在了恒生大廈,也就是總部大本營,地處中環,是一棟22層的大樓,這個大廈從某方面來說也體現了恒生的財大氣粗,恒生的業務體量在港城不說是一騎絕塵,也是將彙豐除外的銀行都遠遠地甩在身後。
比起把中小企業和普通人拒之門外的外資銀行,恒生的業務覆蓋面廣,服務更熱情周到,直接撼動了彙豐在香江的壟斷地位,比起恒生,彙豐是有著發鈔權和履行央行職能的大銀行,占足了天時地利,易地而處,林薇可以想象彙豐對恒生的忌憚。
“不好意思啊,楊經理突然有個重要會議,二位能不能在這裡稍等一會兒。”工作人員給她和宋曄送來了兩杯茶和小茶點。
他們這會兒在五樓的VIP大廳,環境很好,廳內放了輕音樂,沒有樓下那麼多人,很是清靜。
林薇回以微笑:“沒關係,我們在這裡等一會兒,您去忙吧。”
她嗓音清越,笑容甜美,聽得工作人員心口暖化,又拿了許多糖果和小零食給她。
等林薇轉過頭,就發現宋曄已經開始吃上小點心了。
說起來宋曄的胃口一直都很好,隻不過人看著瘦瘦的,還不高,他要是能有個一米八,明星都沒他好看,就是氣質又土又憨,明明挺聰明,但是總感覺反應慢半拍似的。
林薇把點心碟子往他身前推了推。
日記裡一直說宋曄的胃不好,經常會疼得出汗,她不知道宋曄最後的死因,但猜測可能是胃癌,
大概是上輩子的自己拖累了他,那個隻知道抱怨和哭泣的她,放到哪裡都是累贅。
明明現在好好的人,怎麼變得總是胃疼呢?
等有時間還是帶所有人去做個體檢吧,小胖子看樣子也是生病沒的。
合著這麼算,上輩子就她一個人榮華富貴,壽終正寢啊。
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現在她不會再讓任何人重蹈覆轍。
今天林薇就是要試試,她到底能不能改寫曆史。
“你要吃?”宋曄見她一直看自己,拿了塊餅乾給她。
“我不吃,你也不要吃太多,都是碳水沒什麼營養,晚上伯娘做肉餅,你留著點肚子。”
聽林薇這麼說,宋曄猶豫地看著剩下的幾塊點心,一時拿不定主意,很是舍不得,有點小孩子的感覺了。
林薇見狀笑了,漂亮的笑眼如杏花綻放:“你可以打包帶回去,做零食,就是彆放壞了,吃不了就給妹妹和小胖子。”
內地太苦了,常常饑一頓飽一頓,宋曄大概一時無法適應突然改變的生活。
窮苦人哪裡知道什麼碳水不碳水的,吃飽才是目的。
宋曄抬起頭,對上林薇的笑容,少女的眼睛很亮,清澈見底,滌蕩著如水的溫柔,他怔了怔,放下了餅乾,突兀地轉換話題:“恒生現在的貸款業務實際上已經停了。”
林薇“嗯”了一聲,然後說:“你對我沒信心?”
她掃了一眼四周的大廳,看著那些三三兩兩坐在一起的人們,深吸了口氣,突然豪氣乾雲地道:“我今天不單能讓自己貸款,還能讓其他人也都能成功貸款。”
她就不信了!
“小姑娘,這裡可以坐嗎?”
正吹牛呢,林薇讓一道聲音打斷了。
啊?
林薇看著停在自己身邊的老人,又看了一眼周圍的空位,愣怔了兩秒,最後還是挪了一下椅子,給老人讓出更多的空間:“阿公你坐吧。”
老人拄著手杖坐了下來:“不好意思啊,姑娘,我剛聽說你能貸款,就想打聽打聽,我聽說恒生現在貸款審批很嚴格啊,你是有什麼內部關係嗎?”
林薇眨了眨眼:“阿公,你也想貸款啊?”
老人擺擺手:“我不貸款,我想取錢,但是家裡的孩子不讓,我心裡有點慌,就忍不住過來轉轉,道理我明白,但是攢了一輩子的老本,要是真折裡面怎麼辦?孩子們也不聽勸,就說恒生利息給的高。”
林薇點點頭:“您這麼想是對的,恒生早晚要爆雷,你得趕快把錢取出來,不然您這麼大歲數,不說排隊排多久,嚇都嚇壞了,錢是小事兒,人病了怎麼辦?”
啊?
老人半張著嘴,好半天才蹦出一句話:“有這麼嚴重?”
林薇肯定地點點頭:“據我所知,明德和廣東信托的很多儲戶還沒拿到錢,這是個隨時會爆炸的隱雷,您信我的話,什麼時候客戶大規模的到港督府請願,恒生就什麼時候爆雷。”
老人很是震驚:“那就是說,我現在要不把錢取出來,就會血本無歸了?”
“那倒不是,”林薇交疊著雙.腿,單手放在膝蓋上,一本正經地道,“我是怕您歲數大,到時候嚇到,恒生是死了沒錯,不是還有個彙豐在一旁等著吃蛋糕嗎?等彙豐吞並恒生,錢還是您的錢,所以你家孩子說得也沒錯,不用擔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老人看著林薇,並沒有因為她的話放下心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問道:“可就恒生現在這個情況,你能順利貸款嗎?”
林薇低頭清咳了一下,壓住忍不住想要笑的嘴角,抬起頭肅容道:“這個是秘密,我不能和您說。”
她始終端的嚴肅,但是隨著說話腳上也跟著一蕩一蕩的,嘚瑟極了。
賀新看著眼前的少女,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這真的是阿英的孫女?
剛才銀行的人給他指著這個漂亮的姑娘說,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小姑娘的穿著打扮很顯眼,白色西裝外套,袖口挽到手臂,一身精乾的打扮,半紮著長發,露出那張清麗的臉,眼鏡遮住了那雙過分澄澈明亮的大眼,笑得自信張揚。
經久的記憶突然被翻出,賀新笑,眼眶卻莫名有些發熱,其實並不像,大小姐不會這樣笑,但可能是心理作用,知道對方是大小姐的後人,有些難以自持的情感便湧上心口。
可等見到了,那種情感讓對方誇張的神情和動作給澆滅得七七八八。
怎麼看都是個喜歡講大話的姑娘,既不謙遜也不低調。
但你又不能說她講得沒有道理,每一點說得都很對,思路邏輯都沒錯。
除了酒桌上吹水的中年人,他很少能見到有人這麼自信地去預測未來。
“你說的沒錯,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見地,屬實難得,不知家中長輩可有行商,是家學淵源?”過了一會兒,賀新便又出聲詢問。
林薇搖頭:“那倒沒有,家中長輩都是學者,我算是入了偏門,他們要是知道,一定會罵我不務正業。”
賀新輕歎了口氣。
楊炳榮這會兒姍姍來遲,他和林薇和宋曄道:“不好意思,兩位這邊請,和我去會客室吧。”
他餘光瞄了賀老爺子一眼,不明白怎麼聊了這麼一會兒就不說了呢?
難道是搞錯人了,這位不是林赫英的後人?
“啊,楊經理,我再等一會兒沒事兒的,你能不能先給這位老人家把錢取了啊,總不能讓一個老人家擔驚受怕的啊。”
楊炳榮&賀新:“……”
賀新扶著手杖,笑笑:“沒事兒,我不著急,你們聊吧。”
他看向楊炳榮,我去隔壁走一走:“人家姑娘貸款是大事兒,你好好聽聽,好好聊,縮緊貸款業務治標不治本,結果是吸儲能力沒有,放貸業務也丟了,弄得人心惶惶的,那才是大問題。”
楊炳榮躬身:“您說得對。”
林薇這會兒已經收了剛才的嘚瑟,若有所思地看了對方一眼,跟著楊炳榮去了會客室。
走的時候,和宋曄目光對上,她使了個眼神,對方看了她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大佬賀新,為人極其低調,幾乎不在報紙露面,但隻要有心也能找到照片,這次華資銀行擠提,很多人都找了過去,林薇自然好奇這樣一個有著“巴菲特”功能的人,她還給宋曄看過照片,因為她覺得對方鼻子和宋曄長得很像,很好看的鼻梁,還說這人年輕時候一定是個帥哥。
她剛才有些意外,所以試探了一下老頭的目的。正常情況下,一個人表現得越沒心機越好套話,越容易拉近距離,誰知道說一半,對方突然就不聊了,而且也不好奇她的“秘密”,都沒有追問。
事實上,不是賀新不好奇,他是太好奇了,才讓楊炳榮趕緊過來。
林薇和楊炳榮在那邊談著,他在隔壁的客室裡聽著。
是不是在講大話,聽了就知道了。
還沒有人能唬得住他,這丫頭要是真有說服楊炳榮,拿到貸款的能力,那她是不是大小姐的後人,也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但他並不知道,今天的林薇圖謀得更多。
林薇把資料給到楊炳榮,“已經有了一些修好的冰櫃了,後續我們還會補漆翻新,如果再次出售定價在1000元以上,並且負責半年內的售後,”說著她將幾分資料給到其他兩位銀行的工作人員,“冰櫃一共324台,電視212,空調34台,收音機79台,新舊程度、生產日期以及電器品牌上面都有具體的標注。”
“林小姐能確定這些電器都能修理好嗎?”對面的銀行工作人員先發問。
“百分之八十以上,”林薇扶了一下平光鏡,她今天特意戴了眼鏡,就是為了讓自己更成熟一點,她笑著道,“也有不能修理的,可以拆卸零件,用以修理其他電器,您也知道,現在電器品牌單一,所以有些零件是通用的,關鍵是師傅的經驗技術,怎麼能排查故障。”
“能問一下,林小姐這些電器是花了多少錢收購的?”楊炳榮問道。
林薇微微挑了一下眉,“這個……”她笑得溫溫柔柔,“關鍵不是我花多少錢,而是恒生能不能在與我的合作中賺到錢,所謂合作共贏,我們需要在彼此身上拿到自己想要的,而我此刻就是在向諸位證明這一點。”
楊炳榮看著手中清晰明了的抵押資料,上面還附了照片。
確實是一個無可挑剔的抵押貸款項目,放到以往確實是沒問題。
楊炳榮放下資料,歎了口氣,說道:“林小姐,我也就直言不諱,現在貸款業務緊縮,如今的恒生主要業務都集中在吸納存款方面,所以這筆貸款可能要暫時擱置一段時間,要等到政策好轉我們才有合作的機會,您可以到外資銀行試試。”
話是這麼說,但他也知道外資銀行並不好打交道,諸多要求限製,平時大多是和企業往來,一般情況下不會辦理個人貸款。
林薇輕輕點了點頭,臉上並沒有露出太失望的表情,而是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宋曄拿著資料包坐在她的旁邊,也沒說話,兩人的打扮一個職業時尚,一個土裡土氣,看著就不像是能坐在一起的人。
“林小姐,實在是不好意……”
林薇放下杯子,吐了口氣,說道:“您不用覺得抱歉,這其實對我來說也沒什麼損失,因為我完全可以慢慢回款,哪怕是修一台賣一台,也不過是周期拉長一點而已,我該賺多少還是多少,沒有太大影響,但是楊經理——”
她抬眼看向對方,慢慢地問道:“你們也可以像我這樣嗎,恒生可以嗎?”
楊炳榮不由愣住了。
“如果我現在缺錢,此刻一定會很慌張,我會急著向你做出保證,願意支付更高的利息,抵押更多的物品,換取差強人意的貸款額度,用以度過現在的缺錢危機。”
林薇的話讓楊炳榮不明所以,可是隱隱的,好像覺得對方意有所指,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感覺。
一個十七歲的小丫頭,她真的知道恒生現在遭遇的境況嗎?
林薇語調平靜地說道:“我現在不慌張,不迫切,是因為我知道人不能在缺錢的時候借錢,我現在借錢,是因為我要為以後缺錢時做準備,避免以後割肉求生。”
楊炳榮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同事們,忙又看向林薇:“不知林小姐可否說得詳細一點呢?”
林薇彎了彎薄薄的嘴角,說道:“人是這樣,公司也是這樣,如果你在缺錢的時候融資,彆人就會坐地起價,你100塊錢的東西,他甚至想要花1塊錢拿走,他們如同強盜一般,卻又擺出一副我在幫你的救世主姿態,那個時候你就要做出抉擇,承受剜心割肉一般的痛苦。”
她看著對方,慢慢地道:“恒生現在連幾十萬的貸款都不敢批,情形已然不好,這個時候再不做打算,等到形勢更惡劣的時候,會不會迫於形勢,將公司的控製權讓渡出去?”
楊炳榮心臟募地一緊,“林小姐指的借錢……”他咬了咬牙,忍著羞愧說道,“還希望林小姐說得更清楚一點,事實上就算我們現在借到錢,如果遇到無節製的擠兌依舊無法全身而退。”
恒生並不是缺錢,而是謠言可能導致的大規模擠提,他們竭儘腦汁也想不出有用的對策。
“借錢也要分對象,公司融資融的不單單是錢,還有對方的人脈、資源和聲望,既然現在民眾不相信華資銀行,那麼是不是該想辦法讓恒生和外資銀行搭上關係呢?”
楊炳榮雙眼驀然亮起:“您是指——”
林薇繼續說道:“渣打、花旗、大通甚至是彙豐,如果接收的是這些外資銀行的資金,是不是就不一樣?”雖然她並不讚同恒生和彙豐和大通合作,這種大銀行一旦入股,就會一直想著要吞並了,但話不用說得這麼明白,利益得失需要他們自己去計較。
楊炳榮猶豫道:“可是這時候他們一樣會坐地起價。”
“你有價值100塊錢的東西,情勢不好的時候,你資產折價隻能賣50塊,虧了一半,確實不劃算,可等你爆雷的時候,他就敢花一塊錢去買,這才叫真正的坐地起價,當然……你也可以賭,”她看著對方,徐聲說道,“賭情勢能夠好轉,你的資產可以恢複到100的價值,真的這樣的話,你運氣好,一分錢都不會虧,但是——你確定局勢會好轉嗎?那些沒拿到錢的儲戶,那些虎視眈眈的外資銀行,會不會放恒生一馬?”
楊炳榮沉默了,他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對面的銀行人員說道:“……但如果這時候融資,會不會有人說恒生現金流出現問題呢?”
“你貸款緊縮就不怕彆人說嗎?”林薇朝對方看過去,“銀行的模式是最大限度地吸收社會閒散資金,上市也有同樣的目的,什麼樣的企業才會上市?必定是極具發展潛力的企業……作為港城最大的華資銀行,一個能撼動彙豐壟斷地位的大銀行竟然還沒有上市,這十分令人意外。”
如今信息不流通,沒有網絡,林薇花費了一些時間去了解恒生的股權架構,想看對方的財報,結果發現恒生竟然沒有上市,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想等有空她要好好研究一下港城現今的證券市場了。
楊炳榮喉嚨滾動了幾下:“上市……”
“上市可以向公眾籌集資金壯大自身實力,恒生現在應該著手準備了,而在上市前進行適度融資,讓渡小部分股權是最正常不過的操作,隻要保證銀行自身的絕對控製權即可,而吸收了外資的恒生和將要上市的恒生,是道雙重保險,相得益彰,可以極大程度提振恒生的市場信心。”
砰——
隔壁客室內,賀新的茶碗落到了茶幾上。
他以一種極其複雜的神色看著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