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發現這個結果並沒有讓她很難過。
她輕輕地眨了一下眼,說:“那也沒有關係,我會保護你們的,隻要我們一家人能在一起。”
既然他們並不想離開,那就算是去了香江他們也不會開心,之前是她走進了死胡同,她其實可以不離開的,隻要他們在一起。
她多努力一點就好了,從現在開始,她會平等地對待每一個要傷害她家人和朋友的人。
他們可以繼續善良,她來做這個劊子手,將所有的“李川”都殺回去。
林涵芝笑了,摸了摸她的頭:“棠棠長大了……沒有誰能和父母在一起一輩子的,等你再大一點有了喜歡的人,就會嫌我們了。”林涵芝摸著她的頭,眼中無限溫柔,仿佛將歲月的柔光都融進眼睛裡。
不知道為什麼,此刻,林薇覺得自己仿佛變得很弱小,十分需要母親的保護。
“不會的。”林薇抓著地方的袖口,神色有些依依。
“我小時候也不願意離開你姥姥,你姥姥嫌棄的……”林涵芝的聲音很輕,臉上的笑容頓失,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神情有些落寞。
方硯棠提到過那位外祖母,印象中是個很慈祥的老太太,但其他人眼中卻不是這樣,有人佩服,有人鄙夷,關於她的傳言很多。
林薇這會兒生出幾分好奇:“姥姥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她啊,總是很忙……”林涵芝的目光有些飄遠,那些久遠的記憶突然湧現在腦海,“我和你舅舅是傭人帶大的,為了保住外祖父留下來的家業,她要和青幫的大佬談生意,和租界裡的洋人打交道,與巡捕房的警察周旋,她是上海灘的傳說,她高調地和父親離婚,蓋了最大的百貨公司,有很多的工廠,她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女流.氓’,燒了——”
林涵芝的聲音突然頓住,有些尷尬地摸了摸林薇的頭,“她很美,但被很多人說不像女人,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人,我聽到最多的話就是我不像她……我和你舅舅都不像她。”
林薇環住林涵芝的腰,埋進對方的懷裡,道:“不要這樣想……你那麼會做學問,設計出很多好看的房子,培養了那麼多優秀的學生,這已經很優秀了……世上隻有一個武則天,都想當皇帝會為難死自己的。”
她說完,空氣突然沉靜下來,林薇感覺到頭頂凝視的目光,身體不由緊了一下,接著,上面傳來林涵芝的聲音——
“原來你平時是這麼安慰自己的。”
林薇:“……”
沒有,明明是在安慰你。
“難怪你姥姥說,一代不如一代——”
“我……有那麼差嗎?”林薇略微不服。
“書,書讀得不好,畫,畫得一般,挑食,愛臭美,膽子小,潔癖,愛哭,虛榮心強,還愛生——”
林薇拽住了她的袖子:“你是我親媽嗎?”這說的不是她吧,為什麼臉會這麼燙?
她本人其實還算挺優秀的……吧——
莫名心虛。
“棠棠……”林涵芝輕聲說道,“做我的孩子,可以不用很優秀,但一定要足夠幸福。”
林薇怔了一下,心口莫名發悶,有些澀然的情緒湧動,如果方硯棠聽見,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她悶聲開口:“林涵芝同誌——”
“嗯?”
“原來你平時是這麼教孩子的啊,難怪了——”林薇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不過,沒關係,你的孩子不會怪你的。”
林涵芝:“……”
孩子不能揍嗎?她其實也不是很想做親媽。
見對方不說話,林薇以為自己把林涵芝惹火了,結果她聽見她說:“睡吧,寶貝。”
寶貝……
林薇臉又紅了,記憶裡沒人叫過她寶貝,好肉麻,心口卻有一團暖意湧向四肢百骸。
她平白生出一種罪惡感,仿佛搶了人家的什麼東西,如果方硯棠在,一定會很生氣吧。
原主的家庭氛圍太好了,好到放在後世都是一個模範的家庭範本,但或許就是因為太好了,失去的時候才會更加痛苦。
她要替方硯棠守好這個家,不能讓她回來的時候沒了家……
這麼想著,她半閡的眼皮有些發沉,很快地沉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林薇接到一個噩耗,要開學了。
原主是個高中生,但她連人家的校門朝哪兒開的都不知道。
好在有陶然來找她一起上學。
上學這事兒實在是難為人,除了英文和語文,剩下的看著就頭大,不過老師教的也很敷衍,她也不打算好好學就是了。
學校裡突然開始傳她退婚的事情,說她嫌貧愛富,看不上宋曄的家庭,眼光挑剔,想攀高枝。
不過對於一向不在乎傳言的她,這個傷害性直接歸零。
李川的事情解決了,林萌比較麻煩一點,舅媽說林萌是被林薇連累的,名聲壞了,以後難嫁人,向他們索要賠償,其實就是打洋房的主意。
林薇是一點都沒慣著她,不但把大衣要回來,還讓兩夫妻好好教女兒,手腳乾淨點,彆人的東西不要亂碰,不然容易遭報應。
兩夫妻聽得臉色青白一片,大罵林薇沒教養,結果林薇抄起掃把就將人趕出去了,
事後,方墨柏用凶殘來形容她,還開始叫她方女俠。
之前大病一場,再加上李川的事情,她現在是家裡的老大,說一不二,沒人敢惹,給方墨柏羨慕壞了。
“乾嘛呢,方女俠?”
看著妹妹端著茶盤,耳朵貼在書房的門板上,方墨柏陰陽怪氣地道。
林薇騰出手,衝他揮了揮,意思讓他滾遠點。
方廉新的朋友來了,開著大吉普,就是鄰居說的那種大官,林薇之前也見過,對方是方廉新的至交好友。
林薇想聽點內部消息,還有一年多的時間,她要想辦法提前安排好家裡人。
解決了李川,並非就一勞永逸,選個好地方下放,度過這十年才是正經。
這隔音好像有點太好了吧?
林薇緊緊地貼著門板,怎麼聽不清呢?
嘎吱——
門突然開了。
林薇一時不沒收住力,整個人朝著前面撲過去,開門的人快手接過茶盤,另一隻拎著她的胳臂將她拉住了。
好身手!
兩分鐘後,林薇將茶盤放到茶幾上,方廉新鐵青著臉,看林薇的眼刀,都快把她淩遲了。
林薇當做看不見,目光一直盯著方廉新的這位朋友。
那是一位看起來非常和氣的男人,四十多歲,面容俊朗,身材高大結實,一身中山裝在他身上多了幾分嚴肅的筆挺,帶著軍人獨有的氣質。
“錢叔叔——”林薇冷不丁地開口。
嗯?
“怎麼了?”錢江問。
“您去過那種十分偏遠的地方嗎?”
他愣了一下,笑著說道:“有多偏遠?”
“就是那種進不去車,全都需要人力,出一趟門要爬很久的山,沒有幾天走不出的地方。”
中年男人扶著茶杯:“以前部隊拉練去過四川,我們在野外呆了半個月,還有人迷路,最後是被老鄉們送出來的。”
林薇眼睛一亮:“具體位置在哪裡,民風怎麼樣?”
“你問這個乾什麼?”方廉新攆她走,“去幫你媽做飯去。”
林薇凶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自顧自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她看著錢江,眼睛很亮,清澈如水,彎翹的睫毛眨了一下,說道:“我聽說那裡的人們靠山吃山,他們沒有移風易俗,有著很多愚昧落後的傳統,外面的法律也輻射不到那裡,大多事情都是村長或者族長說得算,外面發生什麼他們也不知道,不相乾,他們偏安一隅,與世隔絕地生活著,那是一個很不好的地方,村長的話就是法律,一言堂,好壞也都是他一個人說得算,但如果……那裡的村長是個非常明事理,尊重讀書人,或許在那裡生活一段時間,並不會比外面紛亂的世界差。”
方廉新幾次想喝止她,但最後也沒有打斷——
“如果有這樣的一個地方,叔叔幫我留意一下。”
林薇想過,如果形勢比想象中更困難,任她能言善辯,千般辦法也對抗不了的時候,她該怎麼辦?
那不如就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找好地方提前下放。
方廉新看著她,想說這些不用她操心,隻是眼眶酸澀著,終究是沒能說出口。
男人笑了笑,說:“你是怎麼想到的,會不會把形勢想得太壞了?”
林薇搖頭,淡淡地笑道:“人都是有僥幸的心理,總想著事情不會那麼壞,但萬一呢?總該為自己留條後路,有備無患,我是這個家的一份子,自然要為以後做打算。”
她不應該效仿方硯棠的思維去行事,站起來,撐起那片天,才是她應該做的。
既然回不去了,她就代方硯棠履行責任,替所有人打算。
“可是那種地方會很苦,你可以嗎?”男人又問。
林薇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笑容裡卻帶著些不容置疑的堅定:“人的潛力是無限的,說不行是因為現實沒有把人逼到那個地步,依山傍水,靠山吃山的生活,我覺得沒有什麼不好的,我不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
但是他們一家人一定要在一起。
如果離得太遠,她怕自己沒辦法護住他們,他們都太善良,太容易被人欺負。
男人笑道:“好,我幫你留意。”
林薇滿意地走了。
錢江收回目光,看向方廉新:“老方……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她都能想到這一步,邏輯清晰,有理有據,你的女兒沒有你想的那麼嬌弱。”
方廉新搖頭:“她在害怕,以前她從不會想這些,也說不出這種話,老肖的事情是真的嚇到她了。”
女兒最近的反常,他和妻子都看在眼裡,不單開始罵人,還會打人了,總說要保護他們,不讓他們被欺負。
這突然間的長大,並不會讓他們感到欣喜。
錢江歎了口氣:“也好,讓孩子們出去吧,在外面或許會闖出一個未來。”
方廉新聞言笑了,他給錢江續上茶:“我的孩子我知道,資質是一個比一個差,腦子不活泛,人情世故也不通,沒有一個能拿事的,我們為了他們上大學,這幾年白了不少頭發,不求富貴,隻求平安。”
錢江留下來吃飯,這頓飯賓主儘歡,林薇好奇心重,問了很多問題,方廉新和林涵芝也都沒有阻止她。
錢江來的時候是一個人,走的時候,帶上了方墨柏和林薇。
天黑了,沉寂的夜色下,方墨柏抱著“沉睡”的妹妹,茫然地看向父母:“你們呢,你們不和我們一起嗎?”
“我們晚一些再去,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方廉新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笑,“你妹妹醒來一定會哭,好好安慰她,以後你就是大人了,不要再像以前一樣魯莽行事,一定要給妹妹做個榜樣。”
“好了,彆囉嗦了,趕緊走吧,彆耽誤你錢叔叔。”林涵芝催促,泛紅的眼眶被夜色遮掩。
方墨柏愣然地轉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沒有任何實感。
他有點不相信,真的要離開嗎?
真的要離開了……
可似乎這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和興奮。
打開車門,車裡還有人,宋曄坐在後排,不知道是等了多久。
……
1965年3月3日,林薇在去往港城的貨船上醒來。
頭很暈,身下時不時傳來的晃動,提醒著她這是在船上。
林薇睜開眼,發現身邊隻有宋曄一人,漂亮的少年坐在一個破舊的箱子上,溫潤明澤的目光正注視著她。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有些逼仄的空間,三四平米左右,還堆著一些箱子,身下的墊子有些潮濕,空氣裡也滿是腥濕的氣味,上面開了一個一尺見方的小窗,光線折射下來,卷著飛舞的煙塵,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囚牢。
“這是貨船,環境不太好,再忍耐一會兒,馬上就到港島了。”宋曄出聲道。
林薇閉了閉眼,而後睜眼看向他,聲音乾澀地開口:“他們呢?”
宋曄神色頓了一下,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她。
林薇有想過最壞的結果,即使一家人都留下來,她也可以接受,也做好了準備。
最好的,最壞的,為防止李川這種人出現,各種情況的預演,她都有考慮進去。
而她唯獨不能接受的,便是重複方硯棠的人生。
「棠棠,接下來的人生旅程我們沒辦法再陪伴你了。
十七歲的大姑娘了,也該出去獨立闖蕩一番。
以後到了香江聽哥哥的話,如果拿不定主意,就找宋曄幫忙。
到了那邊,千萬不要放棄學業,這是我們對你唯一的要求,聽你孫伯伯的話,無論是讀港大還是選擇留學,你都要在高等學府完成學業。
再有,你要記得改名。
原本你就是要和母親姓的,隻是你爺爺當時鬨得厲害,沒能實現,我對此一直感到歉疚。
以後你就叫林薇,你哥哥叫林墨,這是你外祖母為你們取的名字。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她希望你能做一個極小的人,時刻審視自己,永遠心懷敬畏,知道自己的渺小,卻也因此看到浩瀚的世界,在有限的人生中,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知道你的困惑和迷茫,我們並非固執,如果要離開,我們當初就不會選擇回國。
當年,我們大概也是在你這個年紀走出去的,那時的我們年輕,滿腔的豪情壯誌,我們堅信,過去總總,皆為序章,國家的未來應該由我們來書寫。
而今我們不再年輕,但依舊會踐行承諾,因堅信而繼續堅持。
但我們同時也清楚,不能這麼自私,不能因為你們是我們的孩子,就要遭遇這種不公的待遇,你們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力。
你哥哥出生在抗戰勝利前,你出生在建國之前,你們就像是黑暗中的微光,帶給我們希望,現在我們將這份希望放出去,讓她自由成長。
孩子,未來的路注定不會平順,路要怎麼走,都在你的每一個念頭之間。
不要難過,分開隻是暫時的,我相信有一天你們終將會歸來。
我一直堅信,驅光是人類的本能,總有一天,當烏雲散去,她會彙集所有的光與愛,召喚你們的歸來。」
林薇抓著信完信,手指白的幾乎透光,用力的指尖,生生碾出一絲血色。
不知過了多久,她抬起頭重新看向宋曄,強自扯出一個笑容,問:“方墨柏呢?”
他——
宋曄看著她,面前的少女微笑著,卻睜大了眼睛,拚命撐著泛紅的眼圈,不讓淚水掉下來。
他說:“我們來碼頭的路上,他突然要下車,他說他會照顧好老師和師母,讓你放心。”
當時的方墨柏上了車後,一句話都不說,車子開到一半,他突然抓住宋曄,蠻不講理地讓他發誓,保證會照顧好他的妹妹。
無論彆人怎麼勸,他都不聽,隻是死死地抓著宋曄,讓他保證。
得到想要的答案後,他便跳車了,拚命地奔向來時的路。
林薇笑了,一股酸楚蔓卻延到鼻腔,“果然是他,有責任,有擔當……”她微仰起頭,緩了緩呼吸,喃喃地笑了兩聲,“如山一般可靠的男人。”
她將信收到自己的行李包裡,打開發現裡面多了很多東西,最上面的是一件白色的毛衣,明明上一次看見的時候,連袖子都沒有的,她可以想象,這些天林涵芝在燈下熬夜鉤針甩線的情景。
她咬了咬唇,用力壓下酸楚的情緒,隨口問道:“你就這麼走,家裡人怎麼辦?”
宋曄看得出,林薇並不是真的關心這個問題,她在沒話找話說,試圖衝淡自己的悲傷情緒。
“我走了,她更自在。”
林薇笑著抹去眼角的淚:“這麼慘的嗎?你以後是不是也要改名,準備叫什麼?”
宋曄靜了兩秒,說:“不用改,我現在的名字是已經改過的,家人和同學都不會叫我宋曄。”
“那叫你什麼?”
宋曄遲疑了一下,說:“宋……大強”
林薇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大強!”她完全不給面子的大笑,捂著肚子,“大強,這名字真是太好笑了。”她笑得放肆而狼狽,表情誇張,氣質全無。
宋曄看著笑到流淚的少女,繼續解釋道:“是老師給我改的名字,他不讓我告訴你,說你一定會拿名字笑話我。”
林薇仍舊大笑不止:“哈哈——大強,我以前怎麼不知道呢?我真是太笨了,哈哈——我也改名字了,我以前也不叫林薇,我叫方硯棠,我叫棠棠——”
她笑著,臉上的淚水卻肆虐的蔓延,她捂著臉將自己埋進腿上的毛衣:“我是棠棠,我就是棠棠,嗚嗚——” 她終於無法控製地哭出聲,一聲聲的抽泣在狹小的空間內。
原來是這樣啊——
她以前怎麼就沒有懷疑過呢?
為什麼會忘了,她怎麼能連自己的家人都忘記?
她是怎麼做人家女兒的?
她就是那個軟弱沒有擔當,拋棄父母的方硯棠。
她忘記了,三十二歲之前所有的一切,直到現在,她仍舊逃避,不願意記起那些讓她無法承受的過往。
她不願意承認,那個軟弱的,無法保護家人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