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過鹽法之後,朱翊鈞又專門去了解了王崇古、張四維和楊博的家族。
這三家祖上在太祖高皇帝時期就開始通過開中法和商屯崛起,兩百年間,經過聯姻,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利益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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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鈞查閱了大量資料,發現在正德之前,山西蒲州在44科鄉試中,一共有77人中舉,僅七人考中進士。
但正德至今,22科鄉試中,蒲州有109人中舉,33人高中進士。
朱翊鈞敏銳的從其中發現了問題的關鍵,蒲州晉商大量子弟考取功名,謀求仕途,絕不僅僅是想要造福百姓,報效國家那麼簡單。
鹽引是朝廷給的,鹽商必定能從中獲取高額的利益,才會以運送軍糧,或是納銀領取的方式獲取,這是一條完整的利益鏈。
鹽池開采的鹽是有限的,供不應求,有些鹽商就算拿到鹽引,也不一定能提到鹽,這時候,如果朝中有人做官,非但可以以低廉的價格套取鹽引,還可以優先從鹽池中提取食鹽,甚至壟斷市場。
馮保提醒朱翊鈞:“殿下,張家可是蒲州最大的商戶,他們所涉獵的生意可不止販鹽。”
朱翊鈞想起來:“之前與俺答通貢互市的時候,就有禦史提過,王崇古這是假公濟私。”
馮保問道:“那殿下現在以為呢?”
朱翊鈞走到床邊,看著窗外的海棠樹思忖片刻:“我依然不覺得王崇古和張四維有做什麼觸犯《大明律》的事情。”
馮保問道:“為什麼?”
“因為貪贓、受賄圖的是眼前利益,搞不好要誅九族的。培養一個進士,甚至是一個朝中高官並不容易,他們謀求的是宗族的長久興盛。”
“但這也是一種隱患,他們通過科舉,將宗族勢力滲透到地方官府,甚至朝廷,實現士和商結合,也是錢和權的結合。在國策的製定和實施上,偏向對他們宗族更有利的一面。”
“用錢培養讀書人,鞏固官位,再用官位,合法的賺更多錢,世世代代延續下去。”
聽完這番話,馮保愈發覺得,他天生就是當皇帝的料,不僅有敏銳的政治思維,還很超前。
如何限製政商融合、家族勢力壟斷,在幾百年後都是一個世界難題。
事實上,就算郜永春說的是事實,卻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證據。
張四維上疏辯解,請求離去,高拱極力庇護。以退為進是文官的常用伎倆,被言官彈劾先辯解,再請辭,皇帝不允,如此反複幾次,事情也就過去了。
有高拱護著,隆慶自然不予追究,還下詔撫慰、挽留他。
但這也是給高拱面子,鬨了這麼一場,張四維雖然沒有受到處罰,但皇太子的老師他是彆想當了,隆慶也並不想兒子的老師在道德品質上天天被人戳脊梁骨。
朱翊鈞的目的達成了,張四維走不走,他倒是無所謂。
於是,皇太子的兩位老師定了下來,申時行和馬自強,一個是他自己選的,一個是張
居正替他選的。
這兩個人選,隆慶滿意、張居正滿意,朱翊鈞自己也滿意。唯一不滿意的,隻有高拱。
雖然沒有舉行正式的出閣禮,但朱翊鈞的學習也邁入了新的階段。《四書》《五經》之後,他要開始學習身為帝王的專業課程——《祖訓》《貞觀政要》《資治通鑒》等。
馬自強年逾六十,持身端慎,是個很正派很典型的大儒,連隆慶都說:“惟馬自強講,朕多省悟。”
朱翊鈞聽他講課,雖然沒什麼樂趣,但也算明白,深刻。除了偶爾蹦出個稀奇古怪的問題,讓馬先生無言以對。
他曾參與重錄《永樂大典》,正在纂修《世宗實錄》,朱翊鈞對這兩部著作更有興趣,時常向他請教。
申時行則不同,他長得好看,脾氣又好,說官話也帶著吳語的軟噥,聽起來軟糯糯的,朱翊鈞很喜歡。
不僅如此,若輪到申時行進講,朱翊鈞不肯乖乖呆在書房上課,說是聽著他的聲音容易犯困,偏要拉著他去萬歲山下看白鹿,去北海邊看仙鶴,把課堂搬到藍天白雲下,借著春日的尾巴,親近大自然。
申時行很苦惱,向張居正請教,如何才能讓太子殿下乖乖待在書房聽講?
張居正笑道:“太子殿下天性爛漫,進講不必拘泥於地點,在哪裡他都能學得很好。”
申時行驚訝不已,張閣老待人待物向來嚴苛,對太子殿下竟如此寬容。
卻又聽張居正說道:“殿下自幼惡熱,到了夏天他就不會往外跑了。”
“……”
不出朱翊鈞所料,沒過幾日,張四維的請辭奏疏又遞上來了,這次是稱病致仕。
隆慶派人探病,並且賞賜羊肉等菜肴。
朱翊鈞看了一眼殿外毒辣的日頭,心道這頓羊肉吃下去,明日還下得了床嗎?
他又對隆慶說道:“既然張大人一心請辭,父皇不如成全了他吧。”
隆慶笑著搖了搖頭:“鈞兒認為他是真心要走?”
“不是嗎?”朱翊鈞眨了眨眼,“我以為他是回去養病,養好了再回來。”
這話點醒了隆慶,這些文人說好聽點叫傲氣,說直白點就是矯情,一次又一次請辭,真要同意他們致仕,回鄉就寫書罵你。
陳以勤、殷士儋、趙貞吉、李春芳……走了的這些閣臣,哪個不是眼巴巴在家等著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張四維有高拱這個大靠山,請辭就是回去休個假,過幾個月又回來了。
朱翊鈞這麼一說,隆慶便也同意了張四維請辭,還特意派了車馬護送他回鄉。
回清寧宮的路上,朱翊鈞對馮保說道:“這個張四維,彆人做官,除非丁憂,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不能返鄉。他倒好,隔幾年就回家休息幾個月。”
馮保笑道:“眷戀故鄉也是人之常情。”
朱翊鈞哼笑一聲:“如此,就在家裡好好做生意吧,彆回來了。”
朱翊鈞隻是隨口一說,馮保側頭看他,眼
底有些許驚訝,心道:“這位張首輔的政治生涯才剛開了個頭,該不會就要結束了吧。”
朱翊鈞不喜歡高拱,厭屋及烏,自然也不喜歡張四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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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他也不喜歡這種遇事就請辭的大臣,能乾就好好乾,要走就彆回來。
現在內閣隻剩下高拱和張居正兩個人,明顯人手不足。高拱想要提拔入閣的張四維,因為一係列事情,回家避風頭去了。總得有人乾活,於是,高拱舉薦了自己同科的進士高儀。
此人並非高拱一派的,或者說,高拱根本瞧不起他。
但高儀在朝為官多年,沒什麼存在感,高拱正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勤勤懇懇乾活,不跟他作對,讓他入閣充數也沒什麼。
作對的人都被他趕跑了,高拱現在坐穩了首輔的位置,是真正的權傾朝野,準備開始實現他的政治理想。
隆慶更是放心的把國家大事全都交給他,自己不再過問,專心在後宮尋歡作樂。
看著他病容日漸顯現,無論科道官如何勸誡,他都無動於衷。
仲夏之夜,隻有屋頂的風能帶來些許涼意,朱翊鈞隔三差五就要上去坐一坐,面對著乾清宮的方向。
“一個,兩個,三個……”
王安在廊下候著,問道:“殿下在數星星?”
“我在數,今晚有幾個娘娘去我父皇的寢宮。”
“……”
這話王安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要不,您還是下來吧。”
他話音剛落,朱翊鈞就落到了他的眼前,打了個哈欠:“我困了,睡覺。”
八月二十七日是孔子誕辰,隆慶明皇太子祭祀孔廟。
這次祭祀孔廟有些特殊,經過幾位大臣的奏請,隆慶降旨,準予薛瑄從祀孔廟。
這是大明建立至今,第一位從祀孔廟的儒學大家,稱其為“先儒薛子”。
朱翊鈞曾經看過薛瑄的事跡,他無心科舉,卻因父親是一縣教諭,若該縣長期無人中舉,教諭就得被流放到邊關服役。
為了不讓老父親流放邊陲,無奈之下,薛暄隻得參加鄉試,卻考中頭名解元,翌年赴京參加會試,又考中了二甲,從此走上仕途。
後來,因得罪奸宦王振,差點被處死,後削籍為民,景泰元年複官,至天順年間,入閣輔政,本是躊躇滿誌,準備大乾一場,卻被英宗這個平庸之輩蠢到了,致仕返鄉,潛心治學。
他所著的《讀書錄》《理學粹言》《從政名言》《策問》《讀書二錄》都在朱翊鈞的書單裡,還沒來得及讀。
因為薛瑄從祀孔廟,這次祭祀的禮儀會多出許多環節,格外繁瑣。提前好幾日,禮部就派人來教朱翊鈞禮儀。
朱翊鈞平日在隆慶跟前不拘禮節,但每到大型典禮,他的禮儀總是嚴謹而規範,每一處細節都做到教科書一樣標準,讓糾儀禦史挑不出半點毛病。
祭祀結束之後,朱翊鈞從通天冠、絳紗袍換上一身常服。
他讓官員們自行散去,他打算去國子監看看,隨後再返回宮中。
馮保等人陪著他在孔廟周圍轉了轉,走進後面一間殿宇,朱翊鈞忽然指著一處說道:“大伴你看!”
馮保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裡陳列著一排石頭,高曰二尺,寬一尺多,呈圓柱形。
“咦,這是什麼?”朱翊鈞跑過去,蹲下來仔細看,“這上面還刻了字。”
馮保跟在他身後,湊過去一看,震驚道:“這,這是……”
朱翊鈞接口道:“有點像鼓,石頭做的鼓。”
“沒錯,就是石鼓,陳倉石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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