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1 / 1)

興許是擔心徐階和他一樣,去而複返,重掌內閣,此人簡直成了高拱的一塊心病,隔三差五就要“關照”一下,徐階不死,他不能安心。

這一年春天,又讓他找到了機會。

事情的起因是前幾日兵馬司抓獲了一個名叫孫五的人,他從鬆江府來。

審訊得知,孫五是鬆江府孫家的家奴。嘉靖年間,孫家出了一位禮部尚書孫承恩,他的兒子孫克弘,現任漢陽知府。

但孫五卻不是孫克弘派了京城的,而是徐家,鬆江華亭那個徐家。

華亭有一個叫顧紹的人,專程來京師舉報徐家在嘉靖四十三年誆騙延誤轉運顏料銀事,還有一個叫沈元亨的人,狀告徐家涉嫌攬侵起解錢糧等事。

徐家和孫克弘頗有交情,便讓其家仆孫五潛入京師,勸阻顧紹。

孫五在徐州遇到孫克弘,向主人保證,可打點首輔李春芳擢升孫克弘為河東鹽運使,孫克弘信以為真,即寫票帖一封、禮柬兩個及二百兩白銀交與孫五。

孫五於三月初五到京,形勢招搖,大肆揮霍,有徐家的人見其可疑,才知其詐騙孫克弘,又向孫五挾銀若乾。其間孫五與顧紹再三講說,許銀兩千兩,並將沈元亨告狀本詞奪回。沒多久,此人就被兵馬司抓了。

看到這裡,朱翊鈞心中有了疑惑,看起來,此人也沒犯什麼需要京東兵馬司的罪,怎麼突然就被抓了呢?

轉念一想,事情與徐家有關,自然有人為了討好高拱而出手。

孫五的事情牽連了孫克弘,很快孫克弘也下了獄。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徐家。

徐家在京師有一家布行,布行掌櫃名叫朱堂,為了逃避賦稅,朱堂將田產投寄抵押給徐階的幾個兒子,折取現銀,與徐家合夥做布行生意。

很快,朱翊鈞的猜測就得到了印證。

有科道官韓楫、宋之韓等人上疏稱徐家開的這些布行,其真實目的是“鑽刺打點,希圖起用”。

高拱迅速處理完孫克弘及孫五、顧紹等人,立刻將蘇州知府蔡國熙升任蘇鬆兵備副使。

蔡國熙上任不久,立刻就傳出消息,無論士紳,還是百姓,隻要能舉報徐階和他的三子,都有重賞。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高拱這是要將事情擴大化,爭取利用這次機會,徹底搞死徐階和他的三個兒子。

很快,高拱的人就查到,徐階的兒子徐璠和徐琨曾經派人在京城建了一座私邸,耗資約三萬金。又說徐階放任其子與奴仆橫行蘇州鬆江等地。

吏科給事中張博彈劾徐階的三個兒子侵占民田,有欠賭債而多被索取賠償的全都找徐階要錢,一些鬆江百姓則闖進徐階家中搶奪,圍繞在徐階床前罵他,而徐階隻是低下頭不發一語,多次想要關門自縊,都被家人阻攔。

很快,蔡國熙將徐階三個兒子,和一乾仆從戍邊,沒收其田六萬。

朱翊鈞一直在關注此事,意外的是,海瑞巡撫應天,徐階這件事,一開始就是他引出

來的,這一次,卻沒有就此事上過一封奏疏。

但仔細一想,又不覺得奇怪。一開始,海瑞處理此事,是為了那些被強占土地的貧苦百姓,但事情發展到現在,貧苦百姓也變成了黨爭的工具人,高拱和蔡國熙利用他們,打擊政敵。

這並非海瑞的初衷,他一心想要清丈土地、推行新政,為朝廷儘忠,為百姓謀福,不想參與這些政治鬥爭。

徐階雖然退了,但朝中還有許多他的學生,至少內閣就有三個,李春芳、張居正、殷士儋。

就算他的門人高拱受隆慶信任,但朝中還有許多科道官,他們雖然不是徐階的學生,但他們和徐階是同門。

王門內部雖然也談不上團結,老師前腳剛閉眼,他們後腳就分了七大學派,以及若乾小分支,但對外還保持著團結一致。

一時間,朝中許多官員上疏,有的為徐階求情,稱許多事情,皆是他的兒子和仆從所為,徐階並不之情;有的說,徐閣老在任時撥亂反正,居功至偉,不該以莫須有的罪名,毀他清譽;還有的說高新鄭咄咄逼人,恩將仇報,以怨報德。

但這些人都是打打嘴炮,精神上支持一下徐階,並沒有什麼實質證據,證明徐階無罪,或是高拱嫁禍。

但其中有一封奏疏,就明確指出:高拱之所以緊咬著徐階不放,還都是些經濟問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府中一位門客告訴他:“徐階若要複出,能憑借的隻有錢財,如果他沒有資產,就再無可能複出做官了。”

其中還指出高拱和蔡國熙密謀,讓徐階的長子徐璠、次子徐琨以及族人、家仆數十人戍邊,其中還包括與此事並無關聯的尚寶卿徐瑛。

這篇奏疏還寫得有理有據,尤其是徐瑛那段,似乎對此人的秉性、為人和生活尤為了解。

這看起來多少帶了些個人情感,朱翊鈞剛才沒注意,竟有些好奇,這封奏疏是誰寫的。翻到後面一看,差點驚掉下巴。

“啊!!!”朱翊鈞大張著嘴,仿佛能塞下一枚蘋果。

隆慶被他這一聲大喊靜得不輕:“怎麼了這是?”

朱翊鈞拿起奏章就要往外走:“父皇,我先回去了。”

他拔腿就走,也不行禮,也不告退,給了隆慶一個快速消失的背影。

他剛出乾清宮左右看看,他身邊的太監、錦衣衛全都湧了過來,朱翊鈞掃了一眼,沒有自己要找的人,問道:“與成呢?”

劉守有說道:“與成今日休沐。”

朱翊鈞看向陸綵:“你哥是休沐,還是瞞著我乾大事去了?”

“……”

陸綵不敢啃聲,隻是掀起衣袍,跪在了朱翊鈞跟前。

恰巧這時候,遠處有官員走來,朱翊鈞定睛一看,正是高拱。

朱翊鈞沉聲道:“起來,回去再說。”

雙方在乾清宮的廣場上迎面碰見,高拱趕緊推到一旁,躬身,向皇太子行禮。

朱翊鈞腳步不輟,徑直走了。高拱目送他走遠,這才轉身向乾清宮

的方向去。

回到清寧宮,朱翊鈞拿出奏疏,遞給馮保:“大伴,你看看這個。”

馮保拿出來看了一眼,比起朱翊鈞當時的震驚,他看起來平靜許多。

朱翊鈞看著他:“你看看,這封奏疏是誰上的?”

“與成上的。”

“與成上的!”朱翊鈞又驚訝又費解,“他一個錦衣衛,他為什麼要去管徐階的閒事?”

徐階這件事朱翊鈞雖然關注,但他從始至終沒有幫著任何一方說過一句話。雖說是黨爭,但其實,他也不清楚這個案子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身邊的一個錦衣衛,會突然站出來,替徐階說話。

馮保扶著他坐下:“殿下,你先彆急,且聽我慢慢道來。”

陸繹為什麼會摻和進這件事,那還得從陸炳龐大的親戚圈子說起。

他先後娶了四任妻子,元配是吏部尚書吳鵬的堂妹,繼室分彆是黃錦的侄女、安定伯張容之女、翰林院編修趙祖鵬之女。

陸繹的母親正是安定伯張容之女,張容的兄長張永是正德年間的太監,原是劉瑾的兄弟,因不滿其作為反目,後鏟出劉瑾有功,兄弟幾人都封了爵位。張永還曾在武宗跟前,多次保護過王守仁。

陸炳還有五個女兒,長女嫁成國公朱希忠嫡長子朱時泰,次女嫁給了嚴世蕃的兒子嚴紹庭,這個朱翊鈞是知道的。

而陸炳的第三女正是嫁給了徐階的第三子徐瑛,也就是說,徐瑛和嚴紹庭一樣,也是陸繹的姐夫。

陸繹性格內斂,平時話極少,但他其實是外冷內熱,重情重義。

當初嚴家抄家,嚴世蕃斬首,陸炳死了還要被言官彈劾,陸繹卻頂著巨大壓力,收留了二姐和二姐夫,現在輪到三姐,他怎麼可能不出手。

再則,陸炳曾經是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繹十幾歲就做了錦衣衛,調查和搜集情報對他來說信手拈來。彆人查不到的秘聞和隱情,他都能查到。

這件事朱翊鈞本來隻是看個熱鬨,看得正高興的時候,卻發現身邊親近的人卷了進去。

“和高閣老作對,誰給他的勇氣?”

高拱仗著隆慶的信任,在內閣橫著走,首輔都要看他臉色過活。

他現在半點容不得彆人跟他唱反調,已經走了一個陳以勤,眼看著最近和趙貞吉鬨得水火不容,李春芳也快頂不住了,反複上疏請辭。

陸繹,他一個錦衣衛指揮僉事,四品官,他怎麼乾?

朱翊鈞歎一口氣:“可能是我給的吧。”

他又看向馮保:“大伴,我很擔心與成。”

馮保說:“我也擔心。”

錦衣衛再怎麼囂張跋扈,那也隻是皇帝的內臣,一切行動都要聽從皇帝的命令。

高拱現在上有隆慶撐腰,下有言官無數,陸繹一封奏疏呈上來,就是公開跟他作對。

以高拱那二指寬的心胸,決不能就這麼輕易放過他。

朱翊鈞隱隱覺得這件事沒這麼簡單,但又想不到高拱會如何出手。

最關鍵的是,高拱雖然獨斷專橫,但並非大奸大惡之徒,在國家大事上,他的決策都起到了積極作用。與他這個皇太子,想來沒有恩怨。

他還小,每日讀讀書,練練武,吃喝玩樂,日子過得很開心,他沒想過,也沒理由這時候和高拱對著乾。

可這些年,陸繹和劉守有一直守護在他身邊,他們感情深厚,如果高拱真要遷怒陸繹,他不能不管。

這時候,殿門前一個人影閃過,朱翊鈞喊道;“你彆在那兒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話進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