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來無事的時候,馮保就會帶著朱翊鈞學習數理化,還會帶著他做一些趣味小實驗,時常把“一切問題都是數學問題”掛在嘴邊,培養他的邏輯思維,引導他用數學思維解決問題的能力。
朱翊鈞一邊做題一邊問他:“算學真的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馮保笑道:“那也不是絕對,至少解決不了三體問題。”
朱翊鈞歪頭:“三體問題是什麼問題?”
馮保說:“天體力學中的基本力學模型。”
“聽不懂。”
“聽不懂就對了,其實我也不懂。算了,這不重要,但基礎科學很重要。”
朱翊鈞又問:“什麼是基礎科學?”
馮保看向窗外:“就是探索自然界的發展規律,比如太陽為什麼總是從東邊升起,西邊落下。”
朱翊鈞也趴在窗棱上,半眯著眼看太陽:“為什麼?”
馮保笑道:“殿下可記得戚將軍說過的那些高眉深目的西洋人嗎?”
“記得,佛郎機人,紅夷人,也叫葡萄牙人和荷蘭人。”
“殿下認為,他們和咱們比起來如何?”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他們的航海和火器比咱們厲害。”
馮保很驚訝,他能有如此清醒的認識。在這個時代,大多數人以大國姿態,對這些海上來的歐洲人充滿了警惕和鄙夷,並沒有深刻意識到,正是在這一關鍵時期,歐洲人對於海洋資源的重視與掠奪,在未來數百年間,與大陸農耕文明拉開巨大的差距。
但仔細想想,馮保也沒有那麼驚訝。這十年來,他與朱翊鈞朝夕相處,對他的思想和眼界都有著深遠影響。
馮保說道:“我聽說,在歐洲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說法——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直到幾十年前,有一個叫哥白尼的人提出,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圍繞著太陽運動。”
“所以,太陽沒動,是我們在動。”朱翊鈞仰起頭,透過枝葉的縫隙去看太陽,“怎麼證明哥白尼說的是對的呢?”
馮保笑道:“數學模型可以證明。”
朱翊鈞也跟著哈哈大笑:“一切問題都是數學問題。”
“這就是基礎科學,雖然不能直接轉化為物質生產力,但卻對生產技術起著指導作用。”
朱翊鈞說:“那我也要研究基礎科學嗎?”
“當然不需要,作為領導者,你隻需要鼓勵那些感興趣的人去研究和學習。”
朱翊鈞問:“我看讀書人隻想考科舉做官,真的會有人對科學感興趣嗎?”
“探索科學的邊界是一件有趣且充滿成就感的事情,一定會有人窮儘一生的心血和智慧去追尋。”
朱翊鈞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打算先去發掘一下弟弟妹妹的興趣,順便在母後那裡蹭個飯。
弟弟妹妹還不滿三歲,朱翊鏐說話都還不太利索,朱翊鈞教他從一數到十,半個時辰,他也沒數明白,朱翊鈞捏著他的臉蛋
兒往兩邊扯:“你怎麼那麼笨啊,咱倆是親兄弟嗎?”
被他捏著臉,朱翊鏐還咧著嘴傻笑,口水順著嘴角留下來,那樣子彆提多傻氣。
朱翊鈞歎口氣,得出結論:“你應該是買果餅送的吧。”
朱堯媛在旁邊拍手大笑:“送的送的,一哥是送的!”
宮女遞上一張帕子,朱翊鈞給弟弟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是餓了吧,想吃點心了對不對,想吃鬆子奶皮酥,還是芋泥桂花酪?”
他們兄妹三人在炕上玩耍,皇後坐在另一邊笑盈盈的看著。聽到他這話便笑著打趣他:“明明是你自己嘴饞。”
朱翊鈞笑道:“要不都來點兒吧。”
點心是一早就讓尚食局準備好的,立刻就能端上來。
不一會兒,隆慶也過來了,剛坐下沒多會兒,司禮監太監匆匆忙忙趕來,遞上一封奏折:“幾位閣老已經在雍肅殿外候著了。”
隆慶本想偷個懶,屁股還沒坐熱,叫他煩心的事情又來了。
看完奏折,他整個人都震驚了。
儘管他是一個對國事沒什麼興趣的皇帝,但看到這種消息,也足夠讓他憤怒。
飯也彆吃了,隆慶站起身,火急火燎的起駕回乾清宮。
朱翊鈞從他父皇手裡接過奏折,一邊往外走,一邊翻看奏折。
這是八百裡加急從兩廣送來的,半月前,古田叛軍首領韋銀豹率隊伍襲擊了桂林府!
這還了得!!!
桂林,那可是廣西的首府!
當晚韋銀豹率領叛軍,趁夜深人靜,攀牆入城,直抵藩司庫,奪取庫銀四萬餘兩,殺死參政黎民衷,再攻入靖江王府,與王府羽林軍激戰,羽林軍拚死抵抗,叛軍隻得在天亮之前撤出靖江王府。
靖江王那是太祖高皇帝侄孫朱守謙的後代,一直世襲至此。
這些年來,朱翊鈞聽過的,兩廣地區的叛軍首領名字兩隻手數不過來,這又多了一個——韋銀豹。
兩廣地區山高皇帝遠,又有大量異族百姓聚居於此,許多地區山地多而耕地少,資源的匱乏讓這些地方一直處於動蕩。
這些異族首領三天兩頭組織叛亂,自立山頭,與朝廷對著乾,常常是這邊的叛亂剛平息,那邊又開始造反。
朝廷每年從當地征收的賦稅,還不夠用來平定叛亂,用老百姓的錢來鎮壓老百姓,老百姓又繼續造反,如此惡性循環。
不過這個韋銀豹倒也不是吃不飽飯,所以造反,這屬於他們的家族事業,其父韋朝威在弘治年間就開始率領壯民造反,一舉攻占了古田縣城,後來戰死,韋銀豹子承父業,發展壯大,自封為“莫一大王”,還建了個金鑾殿,給手下封王、封王、封將軍,治理縣城,正經當起了土皇帝。
桂林形勢如此危急,連隆慶都坐不住了,要求兵部立刻調兵遣將,朝中竟還有官員不建議朝廷出兵——因為要花錢,打仗就得燒錢,朝廷現在最缺的就是錢。
反正韋銀豹搶了四萬多兩銀
子,已經撤兵♀♀[]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桂林府收拾收拾還能再守一守。那韋銀豹都七十歲了,也沒幾年好活,等他一死,叛軍群龍無首,不戰而降也未可知。
朱翊鈞聽到這種言論十分震驚,這還不戰,難道要等人家打到京師再戰?
轉念一想,嘉靖一十九年,韃靼已經打到了北京城下,不也有嚴嵩“塞上打仗,敗了可以掩飾,京郊打仗,敗了不可掩飾,俺答不過是掠食賊,飽了自然便去。”的經典言論,有人主張不出兵,倒也不奇怪。
但這一次,隆慶卻沒有猶豫不決,這個從弘治朝開始延續四朝的叛軍,當下必須解決,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於是,問題從打不打,變成了誰去打。
高拱提議從各處調兵,由兩廣總督李延負責。理由也很簡單,李延在兩廣地區多次與叛軍交手,對韋銀豹非常熟悉,由他來負責這次平叛,再合適不過。
但張居正卻推薦了另一個人——江西按察使殷正茂。此人以前是個言官,兵科給事中,當年因為彈劾嚴嵩的親戚,又勸諫世宗不要沉迷齋醮,差點挨了頓廷杖,然後就被外放了。曆任廣西、雲南、湖廣兵備副使,再遷江西按察使。
朱翊鈞還在世宗身邊的時候就明白一個道理,這些大臣,絕不會平白無故舉薦官員,單純看重其能力和人品的,有,但不多。
絕大多數都是沾親帶故,要麼是學生,要麼是同鄉,要麼是同年,要麼沾親帶故。
朱翊鈞不用查也知道,這個李延,必定是高拱的人。那殷正茂,就應該是張先生的人。
這個殷正茂的履曆聽起來實在不值一提,一個言官,他能領兵打仗?似乎李延看起來更靠譜一些。
自從高拱重回廟堂,隆慶對他可謂是信任有加,大事小情,凡是高拱和彆人的意見相左,那必定是按高拱的意思來。
高拱本身性子急、脾氣爆,獨斷專橫、說一不一,李春芳這個內閣首輔都快被他擠兌成了吉祥物,陳以勤、殷士儋、趙貞吉等人更是敢怒不敢言。
既然高拱推薦了李延,隆慶自然沒什麼好說的,即可命兵部開始調集兵力,籌備糧草,下旨讓李延負責平叛。
內閣大臣退下之後,朱翊鈞來到到隆慶身旁:“父皇。”
隆慶摸摸他的腦袋:“鈞兒想說什麼?”
朱翊鈞說:“我覺得那個李延……不合適。”
隆慶向來都會認真聽取他的意見,從不因為他年紀小而輕視他:“怎麼不合適?”
朱翊鈞說:“他至少做了三年兩廣總督,就像高閣老說的,與叛軍交戰多次,這麼久以來,非但沒能平定叛亂,反而讓人打到了首府,那我隻能想到兩種可能。”
“哪兩種?”
“第一,他沒這個能力,第一,他在養寇自重。”
“不管是兩種情況中的哪一種,李延都不適合負責這次平叛。”
隆慶又道:“你認為殷正茂更適合?”
朱翊鈞誠實的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殷正茂合不合適
,但他是張先生推薦的人,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不如咱們叫張先生回來,再問一問。”
“行!”隆慶吩咐一旁的太監,“選張居正覲見。”
大家明明一起從乾清宮回文淵閣,半途張居正卻單獨被皇上叫了回去。高拱就知道,事情有變,興許還是因為皇太子的緣故。
果不其然,回到文淵閣不久,隆慶的諭旨就下來了,升任殷正茂為右僉都禦史,巡撫廣西,全面負責平息叛亂。
殷正茂的履曆就擺在那裡,三十五歲才考中進士,也沒當過什麼大官,唯一與軍事有關的職務是做過三個省的兵備副使。
但張居正堅定的認為殷正茂就是此次的最佳人選,並且願意為其擔保,若殷正茂不能平定叛軍,他願一同領罪。
朱翊鈞與張居正一同離開乾清宮,兩個人走在空曠的廣場上,朱翊鈞見他心事重重,便去拉他的手,安慰道:“張先生放心吧,就算殷正茂沒能完成這次平叛的使命,我也不會讓父皇治你的罪。”
張居正笑著搖了搖頭:“我一點也不擔心此事。”
朱翊鈞疑惑的看著他:“那你在憂心什麼?”
張居正說:“近來國事繁多,憂慮之事自然也多。”
這話一聽就是敷衍,張居正不願說,朱翊鈞也不多問,隻是握了握他的手:“近來早晚天涼,先生一向體弱,要保重身體,彆太操勞。”
這兩天氣溫驟降,確實有了幾分寒意,但學生這番話卻讓張居正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這小家夥總是這樣,猝不及防叫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