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1 / 1)

海瑞連棺材都給自己買好了,就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一個要赴死的人他怎麼可能逃跑呢。

聽了黃錦的話,嘉靖更氣,不停的喊:“朕要殺了他,殺了他!”

他又瞪向黃錦,遷怒於跟在自己身邊的這個老太監:“朕連你一起殺!”

說著,他就一腳踹了上去,可惜他因為暴怒,身體僵直,隻是做了個抬腿的動作,輕輕碰了黃錦一下。

黃錦不敢躲,仍舊跪在他跟前,不住磕頭。

“陳洪,陳洪呢?”跪在外面的陳洪趕緊小跑著進來,“去,讓人把這個海瑞抓起來,下詔獄。”

“是,奴婢這就去!”

陳洪沒有黃錦受寵,他沒什麼本事,正因為沒本事,嘉靖才讓他當上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皇上說什麼,他隻管做什麼,聽話就行。

陳洪退出了大殿,嘉靖仍在氣頭上,胸膛起伏著,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攫取空氣。

黃錦擔憂的喊道:“陛下,龍體要緊,龍體要緊啊!”

“閉嘴!”

若不是這麼多年主仆情誼,嘉靖恨不得把他也關進詔獄。

送走家眷,購買棺材,這麼重要的信息,他竟然不提前報上來,簡直該死!

朱翊鈞站在旁邊,他很擔心皇爺爺的身體,也擔心皇爺爺真的把黃錦關起來。

黃錦是個厚道人,剛才嘉靖正在氣頭上,他原本可以不說那些話,但他還是說了出來,把一部分嘉靖對海瑞的惱怒轉移到自己身上。

朱翊鈞知道,黃錦這是在嘉靖怒火中燒的時候,救了海瑞一命。

很快,太醫來了,太監們扶著嘉靖回寢殿休息,太醫上前為他診脈,開了藥方。太監很快煎好藥送進來。

黃錦要喂嘉靖服藥,嘉靖一拂袖,“砰”的一聲,碗砸在地上,褐色藥汁撒了一地。

太監又端來一碗,朱翊鈞搶在黃錦之前去接:“我來!我來!”

嘉靖餘怒未消,逮著誰都能發泄一番,剛才太醫來替他診脈,跪在床邊戰戰兢兢,一旁站著的十幾個太監,更是大氣都不敢喘。

朱翊鈞坐在床邊,把盛滿藥汁的勺子緩緩遞到嘉靖嘴邊。嘉靖看著他,也不動手掀碗,也不張嘴喝藥。

朱翊鈞說:“撒了,要撒了,皇爺爺你快喝呀。”

“……”

有太監上前,接過他左手的碗,好讓他把注意力都放在右手的勺子上。

嘉靖能毫無顧忌的朝任何人發脾氣,除了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小家夥。

看著他滿眼焦急又真誠,嘉靖再大的火氣也發不出來。

祖孫倆隻僵持了片刻,嘉靖就張嘴把藥喝了。

朱翊鈞緊皺的眉頭稍稍展開:“這才乖嘛,先把藥喝了。”

“喝完了藥再生氣。”

“那個海瑞,把他關起來,打屁股,使勁兒打。”

朱翊鈞這是提醒了嘉靖,要殺海瑞不一定要砍他

的腦袋,杖斃也是不錯的選擇。

朱翊鈞看他嘴角露出詭異的笑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現在先不打,病好了再打,看著打才解氣呢。”

他一口一口的,把藥都給嘉靖喂下去,嘴裡還碎碎念,沒完沒了的。

喝完了藥,嘉靖躺下,大抵是藥方中有安神的藥材,也或許是發了那麼大的火,累了,沒一會兒,嘉靖就睡著了。

睡著了他的手還攥著朱翊鈞的小手,不肯鬆開。

朱翊鈞坐在床邊安靜的看著他,原來帝王生病的時候也會變得脆弱,隻有緊握住與他血脈相連,也是身邊最近親的人,才能獲取一點安全感。儘管,那隻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直到他睡著了,朱翊鈞才抽出手,太監們跪在地上,無聲的收拾一地狼藉。

朱翊鈞走到外間,角落裡站著不少太監,但大殿仍是讓他有種空空蕩蕩的感覺。

海瑞那封奏疏還丟在地上,朱翊鈞撿起來,就地坐在台階上,又翻開看了起來。

朱翊鈞雖然長在深宮,但他時常呆在嘉靖身邊,嘉靖處理朝政也從未讓他回避,許多事情,他也看過聽過。

即便如此,對於天下局勢,仍然沒有具象的了解,看到海瑞這封《治安疏》依舊覺得震撼。

海瑞對嘉靖的職責,確實,絕大部分都有道理,但也不儘然。

至少朱翊鈞覺得“不理朝政??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這一條就還挺冤枉的。

雖說嘉靖不上朝,白天修仙,但人家處理奏章可是一點也不含糊。

尤其在玉熙宮的時候,朱翊鈞偶爾留宿嘉靖的寢宮,深夜醒來,嘉靖要麼批閱奏章,要麼召見內閣和司禮監。

還有什麼夫妻之情,朱翊鈞雖然不懂,但也覺得,這不是身為臣子該管的事。

除了那句“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這篇奏疏中還有一句看得嘉靖火冒三丈的話:“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罵得實在太狠了,彆說嘉靖,換了哪個皇帝嘴上不說,心裡都想把海瑞千刀萬剮。

罵歸罵,接下來,近一半的篇幅,除了指責嘉靖這些年來犯下的錯,也從各方面提出自己的意見,希望嘉靖能夠做到節省和振作,九卿、百官各司其職。

“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一反情易向之間,而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於焉決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說得挺好,但海瑞還是越界了,乾了他工作職責之外的事情。

所謂“言諫”“駁正”這些都是言官,即禦史、給事中的工作範疇,怎麼也輪不到他這個戶部主事來說這些。

朱翊鈞合上奏疏,放回到禦案上。剛轉過身來,就看到皇貴妃從外面進來了。

小家夥走過去,仰起頭說道:“皇爺爺睡著了。”

皇貴妃捧著他的臉,心疼的說道:“出了這麼大的事,隻有你一個孩子陪在陛下身邊,真是難為你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

,皇貴妃又說道:“這裡由我看著,你快回去休息一會兒吧。”

“來人,送殿下回寢殿。”

馮保和陳炬就在殿外候著,聽到皇貴妃的聲音,連忙進來。

馮保牽著朱翊鈞的手,帶著他離開正殿。

臨走前,朱翊鈞還特意看了一眼,陸繹和劉守有都不在,想來,應該是去抓那個海瑞去了吧。

海瑞,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官。朱翊鈞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六品官還是當年太液池畔初遇張居正。

在禦前,六品官還真是個稀罕物。

彆說朱翊鈞,連嘉靖也不知道戶部竟然還有這號人物。他什麼出身,哪年的進士?

連嘉靖也不清楚這個海瑞的來曆,還得內閣來告訴他。

海瑞,生於正德八年,直到二十八歲才考入縣學,三十五歲,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才考中舉人。後來於嘉靖三十年、三十三年連續兩次會試落榜之後。

朱翊鈞聽過、見過許多神童,不那麼神,甚至不那麼聰明,還能在他皇爺爺跟前,以這種另辟蹊徑的方式露臉的,海瑞算是第一個。

屢試不中,海瑞決定不考了,去吏部報道等著做官。

舉人當官不看成績,看臉,海瑞學習不怎麼樣,但大抵是長得還不錯,沒多久就當官了——福建延平府南平縣當教諭。

朱翊鈞不知道教諭是個什麼官,反正肯定不是大官。

嘉靖三十七年,海瑞被任命為淳安知縣。

嘉靖四十一年,海瑞調任興國縣知縣。

嘉靖四十三年,海瑞被選拔為戶部雲南司主事,赴京師任職。

這就是個簡曆,也看不出彆的什麼來,甚至還沒有黃錦所說“他把家眷送走,給自己買了個口棺材”立得住人設。

後來,朱翊鈞專程找到陸繹和劉守有,問道:“是你們抓的那個海瑞嗎?”

劉守有說:“我抓的。”

朱翊鈞來了興趣,坐在太液池邊一塊大石頭上:“給我說說唄。”

“說什麼。”

“怎麼抓的?”

“嘿!”劉守有撫掌,坐在他旁邊,“那日我帶人闖進他家裡,他就在堂屋中間坐著,旁邊放一口棺材。”

“然後呢?”

“沒了。”

“……”

看劉守有剛才那架勢,朱翊鈞還以為他要講個多麼精彩刺激的抓捕畫面,沒想到就這麼一句話。

劉守有見他小臉上寫著“我不信”,便又說道:“真的,沒了。除了那口棺材,和他屁股下面那把凳子,他家啥也沒有。書上說,家徒四壁,我算是第一次見識了。”

“那海瑞瘦得跟麻杆似的,穿一身粗布衣服,上面還打著補丁,哪像是個當官的,京郊種地的都比他穿得光鮮。”

朱翊鈞又問:“那後來呢?”

“後來?”劉守有撓撓頭,“後來就送去了鎮撫司,下了詔獄。”

說到這裡,劉守有還嘀咕了

一句:“這段時間,詔獄可夠熱鬨的,前些日子來了個胡宗憲,這幾日又抓了個海瑞。”

朱翊鈞問:“他倆在詔獄怎麼樣?”

劉守有答道:“胡宗憲整日長籲短歎,寫寫畫畫,海瑞嘛,該吃吃該睡睡。我瞧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樣,家裡夥食興許還不如詔獄。”

朱翊鈞看著他,若有所思。劉守有被他這麼看著,渾身不自在:“怎……怎麼了?”

朱翊鈞說:“武進士,你不該做錦衣衛。”

劉守有立刻站起來,躬身,抱拳:“臣多謝殿下提攜。”

朱翊鈞也站起來:“你應該去茶館說書。”

說完,他轉身就跑開了。留下一頭霧水的劉守有,回頭去問陸繹:“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陸繹白他一眼:“話多。”

“……”

嘉靖病了好些日子,也不管朝中事務,都交給內閣處理。朱翊鈞除了上課練武,其餘時間都陪著他,跟他一起用膳,同他說話,哄他開心,讓他趕緊好起來。

期間,太醫每日都來給嘉靖診脈。皇帝總是陰沉著臉,太醫們也是小心翼翼。

這一日,到了請脈時間,嘉靖卻坐在龍椅上睡著了。太醫在殿外磕頭,朱翊鈞讓太監去把人喊進來。

太醫進來之後,抬頭看了嘉靖一眼,跪在下面遲遲不敢動。

這位太醫姓徐,朱翊鈞見過他幾次,疑惑的看著他,輕聲問道:“徐太醫,你在等什麼?”

徐太醫說道:“陛下龍袍落在地上,臣不敢上前。”

朱翊鈞一低頭,果然看見嘉靖的寬大的衣袍灑落在地上。太醫不敢上前,是擔心會踩到,那可是死罪。

朱翊鈞彎腰把嘉靖的衣擺提起來:“現在好了,你過來吧。”

徐太醫上前,誠惶誠恐的給嘉靖診完脈,又行了一禮,這才無聲無息退出殿外。

這才初夏時節,徐太醫滿腦門汗水,後背從貼裡到常服濕透了。

徐太醫一走,嘉靖就睜開了眼,嘴角竟然浮現出一抹笑意。

自從看了海瑞那封《治安疏》,這幾日嘉靖就沒露出過什麼好臉色。今日卻不知怎麼的,竟然笑了。

朱翊鈞摸不著頭腦,於是問他:“皇爺爺,你笑什麼呀?”

嘉靖推他:“去,給朕拿紙筆過來。”

這事兒朱翊鈞可乾不了,隻能讓太監幫他。

幾名太監又是研墨,又是取筆,又是拿出禦用龍箋,忙活完了才交給朱翊鈞。

小家夥把紙筆遞到嘉靖手中,好奇的站在旁邊,看他要寫什麼。

嘉靖提筆在龍箋上寫道:“偉頃呼地上,具見忠愛。地上人也,地下鬼也。”

偉就是剛才那位徐太醫,他叫徐偉。

寫完,嘉靖合上手諭,遞給太監,讓人送去內閣。

朱翊鈞看得似懂非懂,長大之後想起這件事,才明白,嘉靖忌諱頗多,大臣在他面前無不小心謹慎,生怕說錯半個字。

而他年少無知,總是無所顧忌,甚至口不擇言,皇爺爺卻從未責備過他。

過了幾日,嘉靖感覺身體好些了,看到朱翊鈞坐在他旁邊看書,便說道:“去,把那本奏章給朕拿過來。”

朱翊鈞抬起頭來,問道:“哪本?”

“就那個海瑞呈上的那本。”

“啊?”朱翊鈞驚訝的張著嘴,憂心忡忡的看著他,“還要看呀。”

嘉靖在他後腦輕拍一巴掌:“讓你拿你就去拿。”

朱翊鈞沒辦法,隻能到禦案上,翻出那本奏章給他送過去。

嘉靖展開奏折,又從頭到尾細細的讀一遍。朱翊鈞怕他又氣出個好歹來,站在旁邊,隨時準備抽走他手中的奏折。

這一次,嘉靖從頭到尾看完了,儘管心中還是不爽,但也沒有那麼怒不可遏。

他又將其中段落翻來覆去的看,看過之後,才歎一口氣:“唉!”

朱翊鈞在旁邊歪著頭看他,緊張地問:“怎麼了?”

嘉靖合上折子,遞到他手裡:“此人可比比乾,可惜,朕不是紂王。”

比乾朱翊鈞知道的,輔佐商朝兩代君主,被譽為“亙古忠臣”。

紂王朱翊鈞也知道,商朝最後一代君主帝辛。在張居正給他講的關於昏君和暴君的故事中,占據重要篇幅。

一時間,海瑞和他的《治安疏》就像兩枚震天雷,把朝野上下炸開了鍋,大臣們私底下都在討論他。

很快,不止朝堂,就連京城的百姓也聽說了海瑞這個人,和他不懼生死,敢於直諫的勇氣。

朱翊鈞實在很好奇,這個海瑞,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就算是戶部尚書和內閣也給不出答案,他們高高在上,每日都有處理不完的國家大事,怎麼會留意一個六品主事?

結合黃錦和劉守有對他的描述,想來此人的確是個清官,還是個不怕死的清官。

直覺告訴朱翊鈞,隻有一個人能滿足他的好奇心,這個人就是馮保。

“大伴,今晚我要聽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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