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1 / 1)

朱翊鈞準備離開的時候,想著應該去向李春芳道個彆,畢竟他到尚書府來串門這麼多天,隻有第一天和最後一天遇見了李春芳。

下人告訴他老爺正在書房,朱翊鈞便讓他領路。

他們來到書房,李春芳正坐在書案後面寫著什麼,看到朱翊鈞來,連忙站起身,迎到門邊。

朱翊鈞衝他笑得見牙不見眼:“李大人,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李春芳一驚:“怎麼會呢?殿下多慮了。”

一來他不敢,這可是嘉靖捧在手心裡的寶貝,怎麼調皮怎麼鬨皇上都不生他的氣,李春芳就算生氣,那也是敢怒不敢言。

況且,朱翊鈞隻是個五歲的小孩兒,李春芳五十好幾了,哪兒能跟個孩子計較。

“那就好。”朱翊鈞走到書案前,“你在寫什麼,我能看嗎?”

李春芳笑道:“當然,殿下請隨意。”

朱翊鈞本以為他在做文章,把紙拿起來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首詩歌:“繽紛瑞靄滿天香,一座荒山倏被祥。虹流千載清河海,電繞長春賽禹湯。草木沾恩添秀色,野花得潤有餘芳。古來長者留遺跡,今喜明君降寶堂。”【摘自《西遊記》】

朱翊鈞讚道:“啊!好詩,好詩!”

李春芳問他:“殿下認為好在哪裡?”

“好在……”朱翊鈞又拿起那張紙看了看,“裡面藏了李大人的名字。”

“李春芳長者留。”

李春芳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隻是大笑著誇他聰明。

朱翊鈞卻說:“李大人的詩寫得好,文章也寫得好,我皇爺爺很喜歡的。”

他誇人沒什麼華麗辭藻,貴在真誠,誇得人不好意思。但李春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說,李春芳自己寫的文章就很好,嘉靖很喜歡,不用請彆人代筆。

李春芳笑著應道:“多謝殿下提點。”

朱翊鈞擺了擺手:“不謝不謝,我要回去啦。”

李春芳又道:“我讓廚房做了些點心,殿下嘗一嘗?”

朱翊鈞有點為難的說道:“那就嘗一嘗吧。”

“……”

當天下午,朱翊鈞就回了宮,迫不及待跑到正殿,嘉靖卻不在。值守的太監告訴他,皇上在內殿。

小家夥撒開了腿往裡跑,跑到門口又停了下來,門口的太監正要說話,卻看到朱翊鈞豎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個靜聲的手勢,於是大家都低下頭,不再吭聲。

朱翊鈞扒在門邊偷偷往裡張望,一眼就看見了嘉靖和黃錦兩人。黃錦手中拿個拂塵立在一旁。嘉靖背對著門口,坐在屋子中間一個大蒲團上。

朱翊鈞輕手輕腳的走進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來到嘉靖跟前,先歪著腦袋看了一眼,嘉靖的眼睛是閉著的。

朱翊鈞又看向黃錦,用眼神詢問他皇爺爺是不是睡著了。

黃錦看懂了他的意思,輕輕搖頭。

翊鈞卻不知道這個搖頭是皇爺爺沒睡著,還是叫他不要打擾。

於是,朱翊鈞就站在一旁等著。他小孩子,沒什麼耐心,等了一會兒就有些著急。

這時候,嘉靖終於動了,他深深地吸一口氣,與此同時,雙掌交疊著往上提到胸口,隨著呼氣,手又緩緩落入丹田。

等他這一個收式做完,朱翊鈞就知道,他今日的修道結束了。

小家夥從後面撲到皇爺爺背上,雙手繞過去,蒙住他的雙眼。正要說“猜猜我是誰”,轉念一想,這不是暴露了嗎?於是,便不說話了。

“哼!”嘉靖冷哼一聲,“出去野了這些天,終於舍得回來了。”

“呀!”朱翊鈞鬆開手,從他肩膀探個腦袋過去,“皇爺爺怎麼知道是我?”

嘉靖瞪他一眼:“除了你,還有誰敢?”

朱翊鈞噘嘴,也學著他的樣子從鼻子裡哼一聲:“沒意思。”

“什麼有意思?”嘉靖低沉的聲音回響在殿內,“李春芳的府邸有意思?”

朱翊鈞靠在他的肩膀上:“皇爺爺怎麼知道我去了李大人家裡?”

“你的事情,樁樁件件,朕必須知道。”

嘉靖拉著他的手,一把將人拽到自己跟前,抱著他,好好看了看,確定離開近十天,還是這麼健康活潑,才放下心來。

朱翊鈞又問:“那皇爺爺知道我去李大人家裡做什麼嗎?”

嘉靖說道:“見了什麼人吧。”

“嗯!”既然皇爺爺問起來,朱翊鈞一點也不隱瞞,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是李大人從浙江請來的幕僚,皇爺爺你也見過的。”

“胡說!”嘉靖捏他的小臉,“李春芳的幕僚,朕何時見過?”

朱翊鈞說:“你沒有見過他的人,但見過他的文章。”

“文章。”

“《進白鹿表》,你看過之後特彆喜歡,說文章寫得好,字也寫得好。”

他說到《進白鹿表》,嘉靖就想起來了:“胡宗憲的人。”

朱翊鈞點頭:“和胡宗憲一起抗倭的人。”

嘉靖又問:“這個人叫什麼?”

朱翊鈞答:“徐渭。”

嘉靖自然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看了黃錦一眼,後者會意,皇上這是讓他去查查這個人的來曆。

他又看著朱翊鈞:“你每日跑到李春芳家裡去,就為了見這個徐渭?”

朱翊鈞點頭:“嗯!”

“見他做什麼?”

朱翊鈞坐在皇爺爺腿上,還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他可有意思了。”

“怎麼個有意思?”

朱翊鈞說道:“他的字寫得可好呐!”

嘉靖想起那封進表,至今還記憶猶新:“確實不錯,文章寫的也好。”

朱翊鈞忽然又站了起來,拉著嘉靖的手:“皇爺爺你過來一下。”

“嗯。”嘉靖沉吟一聲,這小東西不在,他宮裡每日都安安靜靜,適合

清修。小東西一回來,這偌大的宮殿就熱鬨起來了,“又要做什麼?”

“你來嘛,來嘛!”

嘉靖被他攥著手,從蒲團上站起來,一旁的黃錦趕緊去扶。朱翊鈞感覺學著他的樣子,也去攙扶皇爺爺。

嘉靖收回手:“做什麼,朕還沒老到要你扶著走路。”

朱翊鈞仍是伸著小手不肯縮回來:“那皇爺爺牽著我走。”

“嗬~”嘉靖就吃他這一套,牽著他的小手,被他拉著走到禦案後面。

朱翊鈞吩咐旁邊的太監:“幫我研墨。”

兩名太監趕緊上前,一個幫他研墨,一個幫他鋪紙。

小家夥自己爬上椅子,挑了支毛筆,在宣紙上默了一首他最近剛背的詩:“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他寫完了,讓小太監把宣紙舉起來,展示給嘉靖看:“皇爺爺,你看看我的字。”

嘉靖知道他是要顯擺,卻不動聲色:“看什麼?”

“看我的字寫得好不好呀!”

嘉靖果然認真看了看,不得不承認,短短十天,朱翊鈞的字,進步很大。

這種進步絕不可能是練出來的,一定是得到了書法大家的指點。

嘉靖問道:“那個徐渭教你的?”

朱翊鈞點頭:“是他教我的。”

嘉靖又問:“所以,你每日都去,是跟著他學書法去了?”

“不是的。”

“那是什麼?”

朱翊鈞放下筆,從椅子上下來:“我想讓他教我兵法。”

“兵法?”嘉靖面色沉下來,“你出趟宮,都會給自己找老師了。”

朱翊鈞說:“他很厲害的。”

能被李春芳請來當幕僚,嘉靖相信,這個徐渭指定是有點本事的。

他又問道:“他答應了嗎?”

原本興奮的小家夥,瞬間低落下來,搖了搖頭:“沒有。”

嘉靖聽到他被人拒絕,又樂了,看向一旁的黃錦:“聽著新鮮,竟還有人不答應他的要求。”

朱翊鈞在宮裡,對任何人都是有求必應,皇上都寵著他,彆的人更不必說。

黃錦說道:“小主子身份貴重,他的講官都是由主子指派,不是什麼人都能勝任,還算那人有些自知之明。”

“不是的!”朱翊鈞反駁道,“他要回家鄉參加秋闈。”

“原來是個秀才。”

朱翊鈞又去拉嘉靖的手:“皇爺爺,如果徐渭答應了,你會讓他當我的老師嗎?”

嘉靖不假思索就拒絕道:“不會。”

“為什麼呀?”

“黃錦不是說了嗎?連個功名也沒有,如何當你的老師?”

在朱翊鈞心裡,徐渭還是很厲害的,書畫詩詞文章,樣樣精通。

但他也不打算和嘉靖爭辯,徐渭已經決定回浙江,那肯定就不能當他的老師了。

嘉靖看出小家夥有些失落,便摸了摸他的頭:“彆想了,朕已經為你尋了一位師傅,再過兩月他便進京來教你習武。”

朱翊鈞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真的嗎?”

“朕答應你的事情,哪一件沒做到?”

朱翊鈞撲過去抱著他的腰:“皇爺爺最好啦!”

嘉靖龍顏大悅,卻還裝模作樣的推他:“鬆手!鬆手!”

朱翊鈞抱得更緊了:“我最喜歡皇爺爺啦!”

“誒?”他忽然抬起頭來,“那是誰呀?”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

聽嘉靖的意思,這個人不住在京師,應該是駐守地方的某位將軍,朱翊鈞更期待了。

朱翊鈞陪著嘉靖用了晚膳,時辰不造,這才回到自己寢殿休息。

他今天一天跑了好幾個地方,也夠累的,早早的就躺上床,小腦袋一沾枕頭,就睡了。

第一日早上,用過早膳,朱翊鈞徑直來到書房。

徐渭送給他的幾樣東西正放在書桌上,朱翊鈞先拿起那副《墨梅圖》,展開來看了一眼,然後遞給馮保:“大伴,送給你。”

馮保驚訝道:“送給我?”

朱翊鈞點頭:“我知道你喜歡,所以就把他送給你啦。”

馮保伸手來接,朱翊鈞又把手縮了回去,十分為難的說道:“可是隻有一幅。”

馮保笑道:“殿下舍不得?”

朱翊鈞卻說:“萬化也喜歡。”

這時候,陳炬端著茶盞走進來,衝朱翊鈞笑道:“殿下想著我就夠了,讓我看看就好,我不要。”

馮保說:“我也不要。這副《墨梅圖》十分難得,殿下還是留著吧。”

朱翊鈞看看他倆,突然笑了:“下次再見到徐渭,讓他畫一幅。”

陳炬好奇:“殿下為何覺得還能見到。”

朱翊鈞說:“大伴說過,考過了鄉試,就要進京參加會試。”

馮保又問:“殿下如何知道他這次能考過鄉試?”

“我覺得他能。”

說著,朱翊鈞已經翻開了擺在上面的那本書——胡宗憲所作的《籌海圖編》。

看了目錄朱翊鈞才發現,這不是一本書,應該是一套書,一共有十三卷,而徐渭給他的隻是卷一。

這一卷名叫《輿地全圖》。顧名思義,從遼陽到廣東,再到海外諸島,全是地圖。

朱翊鈞看了好幾天,實在看不懂。馮保隻能陪著他看,運用自己那點有限的地理知識給他講解,偶爾朱翊鈞問個什麼問題,他答不上來,小家夥不高興,他也犯嘀咕:“可我是個理科生。”

“什麼?”

馮保說:“我也沒去過。”

“唉~”朱翊鈞歎一口氣,想要放棄了,打算去看戚繼光所著的那本《紀效新書》。

馮保不想他半途而廢,於是勸道:“要不再看看吧。我想殿下若是對東南沿海的地形地貌、以及海上島嶼有了大致了解,看其他的兵書會更容易一些。”

朱翊鈞想想他說得也對,於是又堅持翻了幾頁,卻發現,越往後看,越有意思。

馮保忽然指著一處說道:“殿下看這裡。”

那是一些散落在海上的小島,朱翊鈞挨個把名字念了出來:“雞籠山(台灣)、花瓶山、彭加山、釣魚嶼、橄欖山、黃毛山、赤嶼。”

馮保的手指點在其中一個名字上,朱翊鈞又看了一眼:“釣魚嶼?”

馮保說:“這裡是我們的水軍防倭禦寇必到之處,也是浙江、福建沿海漁民前往釣魚嶼捕魚的漁場。胡總督將釣魚嶼及周邊島嶼、海域明確納入了福建省界。”

朱翊鈞聽不懂:“它有什麼特彆的嗎?”

馮保點了點頭:“對,它很特彆。”

“為什麼?”

“因為那些日本來的倭寇,他們想要強占這些島嶼和海域,說是他們的地盤。”

“那不行!”朱翊鈞一拍桌子,激動的站了起來:“這個釣魚嶼是我們的。”

馮保又說:“國家領土神聖不可侵犯,守護好我們自己的家園,不被外族侵略,是民族使命,也是國家尊嚴。”

朱翊鈞點頭:“我記住了。”

他說記住了,就牢牢地記在了心裡。直到很多年後,他把太祖高皇帝十五個“不征之國”的祖訓撕下來,就著點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