轎子旁邊還跟著尚書府的管家,老遠看到門口站著個人,心說誰這麼大膽,連禮部尚書的官轎都敢攔。
定睛一瞧,不大點兒的小娃娃,穿一件大紅鬥篷,兜帽戴得嚴嚴實實,也看不出是哪家的孩子。
眼看李大人的轎子要進府去,正中間卻攔了個孩子,這像話嗎?
管家大喊:“哪兒來的小孩兒,還不快閃開!”
叫他閃開,朱翊鈞仿佛沒聽見一般,仍舊站在原地。
管家發話了,那門房也急了。雖說他家老爺脾氣好,但也不能因為一個不知來路的孩子,耽誤老爺回府。
門房情急之下,伸手就去拽朱翊鈞,想把他拉到角落裡,讓老爺先進去。
但他這一動手,朱翊鈞卻站在原地,隻是身體稍稍傾斜了些,雙腳卻紋絲未動。
那門房一臉吃驚,雖然他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但畢竟是個成年男人,力氣也不算小,況且體型差距擺在那裡,他竟然拽不動一個幾歲的孩子。
朱翊鈞這小半年的功夫可不是白練的。雖說劉守有當初那句“天賦異稟,骨骼清奇”是開玩笑,但後來,陸繹在教他的過程中也發現,無論他講什麼,小家夥聽一遍就能理解,模仿能力也很強,又刻苦又認真,可見一個聰明的腦瓜子加上自身努力,學什麼都水到渠成。
朱翊鈞正是活潑好動,對世間萬物都好奇的年紀。遇到陌生人,他總要上去說兩句。動動嘴皮子,也就隨他去了,對方敢對皇孫動手,那性質可就不一樣了。
眨眼間陸繹和劉守有就閃身到了朱翊鈞身後,門房還震驚於自己竟然撼動不了一個小孩,想著再拽他一把,可忽然間,手腕傳來一陣劇痛,身體一晃,就被人推出數步之外。
那管家一看,大事不妙,竟然還有幫手,看來這幫人是有備而來,趕緊吩咐一旁的護衛:“好大的膽子,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敢在這裡撒野。”
“拿下!統統給我拿下!”
聽到管家的招呼,轎子旁邊的護衛訓練有素的上前,將大門口團團圍住。
李春芳一直坐在轎子裡,他得到消息,袁煒身體一直不大好,有致仕返鄉的打算。
他一走,內閣隻剩徐階一人,勢必要奏請嘉靖增補閣臣。他狀元及第,如今官居二品,自然想要更進一步。
一方面,他讓徐渭幫他寫一篇青詞,就等著年後呈給嘉靖。另一方面,他去見了自己的老師,如今的內閣首輔徐階。
若是皇上和首輔都看重他,那他離入閣還會遠嗎?
徐階雖然沒有明說,但從態度來看,還是支持他的。畢竟他為人恭敬,就算升任閣臣,大小決策自然要以老師的意見行事。
說得直白些,他聽話,聽話的人誰不喜歡?
辭彆老師,他便急著回府,催著徐渭寫青詞。
沒想到,都已經到家門口了,卻被一個孩子攔住了去路。
李春芳並不關心這孩子是哪裡來的,有什
麼目的,他隻想家奴趕緊將人打發走。
誰曾想,人沒打發走,反而要打起來了。
李春芳耐心告罄,想把管家叫來跟前,吩咐他打法些銀錢,趕緊將人弄走,要不就抓了交給巡捕營。
可剛掀開轎簾就看到門前那一抹紅色,周遭的雪還沒化,襯得格外醒目。再往後,一眼便看到了陸繹,旁邊還站著馮保。
李春芳趕緊吩咐轎夫放下轎子,匆忙的下了轎,因為慌亂,還差點絆了一跤。
管家一看,趕緊上來要扶:“驚動了老爺,是小的辦事不力,這就拿了人送巡捕營。”
李春芳一把推開他,自己慌慌張張迎上台階。
朱翊鈞這才抬起頭來,露出那張白玉般的小臉,笑盈盈的看著他:“李大人,你要把我抓起來嗎?”
李春芳膝蓋一軟,差點沒給他跪下,躬身道:“臣,不敢……”
把這位小祖宗抓起來,就算借李春芳十個膽他不敢。抓了朱翊鈞,他還想入閣,入詔獄倒是能給他騰個單間。
下面的人眼見自家老對個孩子畢恭畢敬,都摸不著頭腦。又聽到他自稱“臣”,便知道這顆總是笑嘻嘻的小團子來頭不一般,齊刷刷跪了一地。
朱翊鈞看了一眼身後,又問道:“那我能進去嗎?”
李春芳親自引路,扶著他邁過門檻:“殿下快請。”
身後的人還跪著,朱翊鈞沒發話,誰都不敢起來。
這一路走,李春芳還一路向他請罪:“家奴眼拙,未識得殿下真容,衝撞了殿下,請殿下責罰。”
朱翊鈞第一次來大臣家中,新奇的左右張望,隨口說了一句:“那就抓起來吧。”
“這……”數九寒天,李大人急得額頭出了一層薄汗。
朱翊鈞轉過頭來,咧嘴衝他笑得一臉純真:“逗你玩的,讓他們起來吧。”
李春芳暗自擦了把汗水,他都五十多歲的人了,被一個五歲的娃娃逗著玩。
直到現在,他都還沒搞明白,這位小皇孫為何會突然出現在他的府上。
眼看前面就要進入正廳,朱翊鈞卻忽然停了下來。李春芳耐著性子,哄他:“外面天冷,殿下請到屋裡用茶。”
朱翊鈞對喝茶沒興趣,站在原地沒動。
李春芳靈機一動,又說道:“過年期間,府上備了些臣家鄉的點心。”
朱翊鈞問道:“你家鄉是哪裡?”
“臣乃南直隸揚州府興化人。”
“噢~”朱翊鈞問道,“那是江南嗎?”
“是。”
朱翊鈞又問:“揚州有什麼好吃的點心?”
“雪花酥、馬蹄卷、琥珀糕、閣老餅……”
“閣老餅?”朱翊鈞詫異道,“是把嚴閣老加餅裡了嗎?”
李春芳錯愕的看著他,不明白為什麼是嚴閣老。
朱翊鈞嘿嘿的笑:“好久沒見嚴閣老,還以為他被做成餅,一口吃掉了。”
這是屬
於孩子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李春芳理解不了,也不敢細想,怪瘮人的,隻能陪著他笑:“閣老餅裡沒有閣老,名字由來與弘治年間的文淵閣大學士丘濬有關。”
聽到這個名字,朱翊鈞卻皺起了眉頭:“我好想在哪裡聽過。”
李春芳又問:“殿下可讀了《大學》?”
朱翊鈞搖頭:“沒讀過。”
李春芳又道:“丘濬博采六經諸史百家之文﹐加按語抒發己見﹐補其所缺,著成《大學衍義補》。”
聽到《大學衍義補》,朱翊鈞才恍然大悟,他扭過頭去,看向身後的陳炬:“萬化最喜歡看這本書了。”
陳炬也沒想到,小主子竟然連自己平日喜歡看什麼書,都記得。
李春芳朝朱翊鈞做了個手勢:“殿下裡面請,臣這就吩咐下人準備。”
朱翊鈞卻擺了擺手:“不急不急,我還有彆的事情。”
“彆的事情?”
李春芳一愣,還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印象中,這位小皇孫除了身邊的太監、侍衛,最親近他的侍讀張居正。
李春芳實在想不通,自己府上有什麼值得他惦記。
朱翊鈞問道:“那位徐先生住哪裡?”
“徐先生?”李春芳驚訝道,“殿下要見徐渭。”
朱翊鈞點點頭:“我就是來找他的。”
“這……”
過年期間,皇上身邊的小皇孫忽然出現在自家門口,確是要見自己的幕僚,還是個不聽話的幕僚。
李春芳臉上的驚訝之色,從看到朱翊鈞的那一刻,就沒有消失過。跟了他幾十年的老管家表示:老爺當年狀元及第,都沒有今日面對一個五歲稚童來的震驚。
李春芳十分為難,一來,他想讓徐渭專心幫他寫青詞,不想被彆人打擾,二來,徐渭天性不羈,實在難馴,很是令他頭痛。他生怕對方做出什麼怪異舉動,嚇著孩子。
這可是嘉靖捧在手心裡的寶貝,容不得半點閃失。
朱翊鈞又問:“不能見嗎?”
李春芳實在為難:“殿下,此人性情古怪,臣擔心,他言語無禮,衝撞了殿下。”
“不怕不怕~”朱翊鈞揮了揮手,“反正他說話我也聽不懂。”
“……”
李春芳在心裡嘀咕:聽不懂,你找他做什麼?
兩個人無聲的僵持片刻,朱翊鈞歪了歪頭,一臉失望的妥協:“好吧,李大人不讓讓我見徐渭,那我就不見了。”
聽他這麼說,李春芳心裡鬆了好大一口氣:“那殿下還是進屋用點心罷。”
朱翊鈞搖頭:“點心我也不吃了,我要回去找皇爺爺。”
“???”
李春芳那口氣還沒完全鬆下去,又提了起來。就聽朱翊鈞說道:“李大人不讓見,那我隻能去求皇爺爺,讓他把人請到萬壽宮讓我見一見。”
說完,他就轉身往外走。李春芳趕緊上前攔下他:“殿下這邊請,徐
渭就住在彆院中。”
這個彆院有些遠,李春芳親自領著朱翊鈞穿過大半個宅院,穿過好幾道門,才來到一方小小的院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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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從地理位置,還是院中景物,都不難看出,這彆院確實挺偏。唯一一抹亮色,便是中間那株開得正盛的梅樹。枝頭上壓著積雪,襯得花枝更加明豔。
下人已經提前來通傳過了,但李春芳和朱翊鈞來的時候,徐渭也沒有提前在門口迎接他們。
李春芳臉上為難與惱怒交織,走進屋去,看到徐渭還是那身烏巾白衣的打扮,他的惱怒就又加了個“更”字。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管家,由管家上前說道:“和你說了多少次,這裡是尚書府,老爺隨時要見你,不可穿得如此隨意。衣物早就給你送來了,你為何不穿?”
“不穿。”
徐渭正站在書案後面,手裡握著筆,正埋頭在紙上寫著什麼。從他們進屋到現在,就沒有太過頭。
李春芳是個正正經經,規規矩矩的讀書人,從小受儒家思想影響,尊聖賢禮樂,乾不出出格的事,也看不慣不拘一格的人。
但是看到徐渭正埋頭奮筆疾書,他以為是在替自己作青詞,於是,勸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然而,走進了一看,作什麼青詞,人家剛作了一幅畫,正在往上題詞。
朱翊鈞也湊上去看:“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不信試看千萬樹,東風吹著便成春。”
李春芳給他尋一處安靜的彆院,叫他在這裡好好地作青詞,他卻畫起了梅花。
畫完了梅花,還題了首詩,好好把自己誇一頓。
朱翊鈞回頭輕聲問馮保:“什麼是梅花譜?”
馮保也輕聲回他:“就是教人畫梅的畫譜。”
朱翊鈞點點頭,懂了。徐渭的意思是他畫梅花,從來不看什麼畫譜,自己信手拈來便極具神韻。
前兩句自誇已經很不含蓄了,後兩句更是狂得沒了邊:你不信我畫的梅花栩栩如生?且等著瞧吧,冬風一吹,那千樹萬樹的梅花定能如期綻放。
朱翊鈞還沒學過畫畫,對於這種寫意的水墨畫幾乎沒有建立審美,好與不好,他都看不出來。但他身後那倆太監,於書畫方面頗有些造詣。
此時,馮保和陳炬二人眼睛都直了。所謂“願為青藤門下走狗”、“願為青藤研墨理紙”真不是隨便說說。
他倆這是跟著小主子出來見世面來了。
李春芳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感慨不已。
一方面,他實在恨極了徐渭狂放不羈的個性。一方面,人家是有真本事,詩詞書畫,無一不通,還擅長各種公文寫作,拍馬屁的文章也能信手拈來,他甚至還精通兵法。
這樣的人不能為己所用,實在叫人不甘心。
他想問徐渭,文章作得如何了,卻礙於朱翊鈞在旁邊,不好多問。
徐渭左看右看,對自己這副梅花圖甚為滿意,落款:文長,加蓋鈐印:天池山人。
朱翊鈞已經繞到了書案後面。他人矮想要看一整副畫就得墊腳,一邊墊腳還一邊把徐渭往旁邊擠:“讓一讓,讓一讓。”
徐渭手裡拿著自己的印章,有些莫名其妙,回頭一看,卻不見人,低下頭,才看到一顆白嫩嫩的小團子。
就算是江南的煙波浩渺,細風軟雨也養不出這麼靈動清雋的孩子。
朱翊鈞那小腦袋一會兒偏向左邊,一會兒偏向右邊,仿佛是個書畫鑒賞行家,仔仔細細的將那幅畫看了一遍,小臉滿是疑惑:“我怎麼看不出這是梅花?”
徐渭嗤笑一聲:“看不出就對了。”
朱翊鈞狐疑的看著他:“是你畫得不好吧。”
在場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這都不算好,那怎樣才叫好?
徐渭冷哼:“哪裡不好?”
朱翊鈞說:“一點也不像。”
“這就神韻,若追求形似,豈不落了俗套。”
“哼~”朱翊鈞指著其中一處,“我看是你不留意,把墨汁滴在紙上了吧。”
“你……”
“你?”
徐渭看著他,連說出兩個“你”字,語氣卻大不相同。
平日裡,都是徐渭把李春芳氣得半死,今天看到他在朱翊鈞面前吃癟,心裡舒坦多了。
徐渭盯著朱翊鈞,這孩子看著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好像,昨天剛見過!
“是你!”
“是我。”
李春芳驚訝道:“你們認識?”
二人異口同聲:“不認識。”
“……”
因為李春芳在場,徐渭也沒有提胡宗憲的事情。他不提,朱翊鈞也不提,而是朝他伸出手:“還錢。”
“什麼錢?”
“酒錢。”
“……”
徐渭開始心虛:“什麼酒錢,老夫從不與小娃兒喝酒。”
朱翊鈞半眯著眼睛看他,“昨日在姑蘇小官,你的酒錢,是我大伴付的。”
徐渭驚訝道:“子藎呢?”
“回去讀書啦。”
徐渭沉吟片刻,將他剛作的那副《墨梅圖》拿給朱翊鈞:“這幅畫給你,權當抵了酒錢。”
朱翊鈞把他的手一推,頗為不屑:“誰要你的畫?”
他嘴太快了,一旁的馮保還沒反應過來,而後在心中呐喊:要要要,我要啊,我特彆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