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接著給他往下講故事:“殿下還記得王江涇戰役嗎?”
朱翊鈞點點頭:“記得!那是抗倭以來,咱們取得的第一次勝利!”
“沒錯,那時俞大猷將軍打敗的就是徐海。”
“那時的王直,手底下有錢,有人,還有軍火。不好辦,所以先辦徐海。”
朱翊鈞問:“什麼叫軍火?”
“就是……火器,一種特彆特彆厲害的武器。”
朱翊鈞又問:“比武士刀和繡春刀更厲害嗎?”
“厲害多了。”
朱翊鈞一翻身站起來,小腳丫子往床上一跺:“給我們大明的士兵也安排上。”
謔!好大的口氣!
馮保拉著他,跟他解釋:“花錢的呀。”
“我皇爺爺有錢!”
有錢才怪。
馮保說:“殿下若是不聽了,就早些休息吧。”
“聽,要聽的。”朱翊鈞乖乖躺下來,“大伴你接著說。”
馮保繼續說道:“徐渭讓胡宗憲找來個徐海的桐鄉,這個人是個製墨的,名叫羅文龍。這人是個潑皮,走到哪裡都喜歡搬弄是非。”
“徐渭編了個感人肺腑又天衣無縫的故事,讓他帶著這個故事,混進徐海的隊伍,摸清敵人的底細,暗中將消息傳回給胡宗憲。”
“哇!”朱翊鈞驚歎道,“他們好聰明呀~”
“那當然,不聰明怎麼可能鬥得過倭寇?”
朱翊鈞問:“那後來呢?”
“根據羅龍文傳回的消息,徐海有兩個同謀,一個叫陳東,一個叫葉麻。”
“徐渭利用反間計,由喜歡搞事情的羅龍文在其中挑撥離間,迫使三人的力量分散。”
朱翊鈞又問:“怎麼挑撥離間?”
“每次他們搶劫老百姓,羅龍文就把最值錢的東西拿去獻給徐海,久而久之,引起了其他兩人的不滿。羅龍文又在徐海跟前煽風點火,說他二人早有異心,遲早會背叛徐海。”
徐渭果然沒看走眼,這個羅龍文的確是個善於搬弄是非,挑撥離間的小人。
而朱翊鈞沒想到的是,他不僅在抗倭故事中聽到了這個名字,不久之後,還在另一個重大事件中,再次聽到了這個名字。
馮保接著往下講:“而後,胡宗憲又利用重金,賄賂徐海,使他出賣陳東和麻葉,接受朝廷招安。”
朱翊鈞又問:“什麼叫招安?”
“就是以勸說、籠絡為手段,開出優厚的條件,使其主動投向,與朝廷合作。”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我覺得不對。”
馮保問:“哪裡不對?”
朱翊鈞說:“你說過的,徐海有著驚人的軍事天賦,極具組織才能,十分精於海上作戰。他這麼厲害,為什麼要接受朝廷招安?”
馮保摸摸他的頭發:“殿下也好聰明呀。”
朱翊鈞眯著眼睛笑:“我也覺
得我很聰明呢。”
馮保又說:“那殿下可還記得,我說徐海有軍事天賦之前,還說了句什麼???[]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嗯~”朱翊鈞想了想,說道,“你說,他沒讀過什麼書。”
“對,所以胡宗憲給徐海寫了一封勸降信。”
“所以徐海就乖乖招安了?”朱翊鈞一臉“你不要把我當傻子”的表情,“我才不信呢。”
“彆急呀,聽我慢慢講。”
“朝廷給倭寇頭領寫勸降信,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王直收到過,徐海收到過,還有陳東、葉麻,他們肯定也收到過。”
“徐海自然不會投降,但畢竟是總督大人的來信,一方封疆大吏,可不是什麼地方小官。”
“這些倭寇雖然不答應投降,但都會給他回信,徐海也不例外。表示自己不是有心要和朝廷作對,大家都有難處,手底下幾萬人要吃飯,不搶劫就得餓死,隻能再委屈一下老百姓。”
“胡宗憲除了罵他兩句草菅人命,罪大惡極,也沒發現什麼不妥。但徐渭發現了,這封信格式規範,字跡工整,遣詞得當,還頗講禮數。”
朱翊鈞說:“徐海沒讀過書,寫不出這樣的回信。”
“聰明!”
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馮保都誇了朱翊鈞好幾句聰明了。
沒辦法,這小家夥是真的很聰明。哪裡像個四歲多的孩子,這邏輯思維能力,說他七八歲也不為過。
“徐渭敏銳的發現,在徐海的背後,必定有一位高手,並且,徐渭對此人非常信任,才能將與朝廷來往的信件交給他來寫。”
朱翊鈞立刻說道:“羅龍文一定知道這個人是誰!”
“沒錯,很快羅龍文就確認了這個人的身份——徐海的妻子。”
“我之前說過,徐海當和尚的時候,就時常破戒——出入妓院。”
又有朱翊鈞聽不懂的新詞彙:“什麼是妓院?”
這次馮保選擇直接跳過:“等你長大自然就知道了。他的妻子姓王,叫王翠翹。曾經也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小姐,後來父親獲罪,淪為風塵女子。”
朱翊鈞說:“所以,這個女孩子文章寫得很好,連徐渭也誇獎她,許多男子也比不上。”
“徐海的妻子,就是他背後那個能替他執筆,他非常信任,能夠影響他想法和決定的人。所以這位王姑娘變成了徐渭和胡宗憲需要攻克的目標。”
“沒有哪個女孩子喜歡打打殺殺,在海上漂泊,過著提心吊膽,居無定所的日子。”
朱翊鈞不理解:“萬一這個王姑娘就是呢?”
馮保搖頭:“殿下還記得最開始,徐渭說了什麼嗎?”
“謀定而後動。”
“所以,他們一定是經過長時間了解,才敢如此肯定,而後製定計劃,再行動。”
“胡宗憲在給徐海送去的財物中間,特意混入了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珠釵首飾。徐海沒有察覺,這些東西,就自然而然的給了王姑娘。”
“等時機成熟,徐渭又讓人給王翠翹送去一封信,希望她規勸自己的丈夫,早日棄暗投明,歸順朝廷。”
“不久之後,徐海集結兩萬倭寇,再次進犯江浙一帶。他讓自己的同夥帶著日本人去攻打朝廷把守的重地,等那邊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自己在率領親信,進攻薄弱地區,洗劫一空之後,揚長而去。”
“這是他的計劃,但卻落了空。”
“因為在此之前,早有人將他的打算透露給了胡宗憲。”
朱翊鈞問:“是王姑娘嗎?”
“當然不是。”
朱翊鈞想了想:“是王直,他們早有仇怨。”
馮保又忍不住要誇他聰明,但也要糾正他的一個錯誤:“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有仇,更因為他們是競爭對手。王直把其他倭寇的行動透露給胡宗憲,隻是為了借他的手解決掉競爭對手。”
“胡宗憲早有防備,徐海認為的薄弱之處,恰恰是防守最嚴密地帶,他碰上了硬骨頭。但兵力強盛,武器精良,胡宗憲也奈何不了他。”
“雙方僵持數日,胡宗憲就向俞大猷下令,讓他撤兵。”
朱翊鈞不解:“為什麼撤兵?”
馮保引導他:“我們之前說過的,武力解決不了問題,就得靠……”
“計謀!”
“胡宗憲一邊派出使者,告訴徐海,王直也有投降的想法。一邊又讓人給他的同夥放出消息。說徐海讓他們進攻的地方都是又窮又有明軍重兵把守的地方,是因為徐海自己已經投降,並且將他們出賣給朝廷,作為歸順的條件。”
朱翊鈞恍然大悟:“所以,胡宗憲故意放他們走,是讓他們回去之後內……內……”
時間大概是太晚了,小家夥有些困了,到了嘴邊的詞,卻又卡殼了。
他一臉疑惑的小模樣可愛至極,馮保忍不住拿手背輕輕碰了碰他的小臉:“內訌。”
“仇恨和猜忌的種子,一旦在心裡種下,再難拔出。”
“徐海有意接受招撫,但是陳東、葉麻和日本倭寇頭目等不願歸降,決定返回日本。在臨行前,雙方在分贓問題上產生了爭執。”
“在羅龍文的教唆下,徐海在餞彆宴上,將葉麻等來自大明的倭寇頭目捕獲。又以討賞的名義,逮捕了葉麻幾百名部下,一同移交給胡宗憲。”
“不久之後,徐海假意送倭寇出海,將陳東和一眾日本人引入包圍圈,俞大猷率兵出擊,消滅大批倭寇。”
“嘉靖三十五年,徐海入平湖城向胡宗憲投降。城中百姓聽說徐海進城都嚇得驚慌失措。他是一名倭寇首領,曾經率領著幾萬日本人、歐洲人將炮火對準自己的祖國和同胞,大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隻有胡宗憲,鎮定自若。再厲害的倭寇,最終,也還是落於他的手中。”
“徐海跪下向胡宗憲謝罪,胡宗憲邁步走下大堂,用手摸著徐海的頭頂,平靜的說道:“你為害東南數年,既然歸順,朝廷暫且赦免你,以後不要
再作惡了。”
大抵是朱翊鈞想象力太豐富,他雖未親眼見過這一幕,卻在腦子裡描繪出了那個畫面,在以後很多年,他都對這個畫面記憶深刻,因而對胡宗憲這個人,也有了全新的認識。
一個惡貫滿盈,曾經統領幾萬人的倭寇頭領,跪在一名文官腳下請罪。而這個文官隻是像撫摸小孩子那樣,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以後不要再犯錯了。”
朱翊鈞問道:“所以,胡宗憲饒了他?”
“還記得陳東嗎?”
朱翊鈞說:“他被俞大猷殺了?”
“徐海帶著他的妻子和手下,住在一處院子住下,等待朝廷安頓他們。”
“但胡宗憲卻找來了陳東和他的部下,趁著夜深發動襲擊。徐海逃跑之時落水身亡。”
“可……可是……”朱翊鈞眨了眨眼,“胡宗憲明明答應過他。”
“殿下可還記得,故事的開始,徐渭說了什麼。”
“不可以妥協,一定要趕儘殺絕。”
這句話再一次深深地刻在了朱翊鈞腦子裡。
徐渭和胡宗憲的計謀一環扣一環。看似強大而不可戰勝的敵人,卻隻用了一個細作的挑撥離間,一個女人的枕邊風,以及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就讓敵人從內部瓦解。
最後兵不血刃,解決掉徐海這個強敵。
雖然最後徐海已然歸順朝廷,胡宗憲一邊承諾饒他性命,一邊暗中放出陳東,將他逼上絕路。
聽起來胡宗憲這個人陰險狡詐,出爾反爾,並不光彩。但徐海手中沾染了無數無辜百姓的鮮血,他該死。
朱翊鈞畢竟隻有四歲多,這個抗倭的故事太長也太複雜,其中許多地方他聽得一知半解。但馮保要告訴他的道理,他都記住了。
看似堅不可摧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攻破。
面對敵人,斬草除、趕儘殺絕,不留後患。
在敵我雙方實力懸殊的情況下,機巧的謀略往往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故事聽得心滿意足,朱翊鈞也有些困了。閉上眼,很快就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