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第5章

太監雖然攔著朱翊鈞不讓他進入正殿,但小家夥也沒打算離開。

他是來找皇爺爺的,不讓他進去,那他就在門外面看看好了。

馮保勸他:“小主子,皇上正在處理政務,咱回去吧。”

朱翊鈞仰起頭來,笑得軟軟糯糯:“不要。”

畢竟小皇孫最愛湊熱鬨,殿內現在正是熱鬨的時候,他怎麼能不去瞧一瞧。

朱翊鈞小跑著來到大殿門口,扒著門檻兒,踮起腳尖往裡張望。

他是嘉靖帝最寵愛的皇孫,才一歲多,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就算被皇上逮個正著,除了不痛不癢訓他兩句,也不能把他怎麼樣,說不得訓完之後,還得摟懷裡哄一陣。

馮保可不一樣,雖然他心裡不肯承認,但眼下的現實卻是他是個太監,還是個奴婢,命就跟草芥一樣不值錢。

況且嘉靖帝自負、獨斷、專權,連他的妃嬪和孩子都得夾著尾巴做人,更何況太監。

馮保惹不起他,也不想引起他的注意。於是,自覺地退到了玉階之下,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但視線一直追隨著殿門外的朱翊鈞,一刻也不曾離開。

幾位內閣大臣今日聚在禦前,主要是為了同一件事——治理黃河。

工部右侍郎朱衡和都察院右僉都禦史潘季馴都向朝廷上疏,陳述了自己的看法和主張。

今天的爭吵主要就是圍繞這件事展開。

上百年泥沙積聚,黃河舊渠已經變成了陸地,但以前的禦史所開鑿的新河舊址尚在。當地地勢較高,黃河決口瀉至昭陽湖,便不能再向東流,但可以貫通水道,有利於漕運,於是朱衡建議開挖新河道,在新河築起堤壩以防潰決。

但潘季馴認為疏浚舊渠更加方便快捷,節省時間,還能解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近些年天災頻發,國庫已經空了,疏浚舊渠能省錢。

工部侍郎和河道禦史意見相左,於是鬨到內閣,閣臣之間意見也不統一,又鬨到了皇上這裡來。

“一派胡言!”

大殿內,突然響起一聲怒吼,聲音之大,玉熙宮裡裡外外都能聽到。嚇得門口的朱翊鈞縮了縮脖子,躲到了旁邊。

這聲怒吼來自嚴世蕃,他們嚴家現在可謂是權勢滔天,以至於他在嘉靖帝面前,有時候也很難壓製自己的脾氣。

“徐閣老,”他怒瞪著徐階,“治理河道是工部的職責,我是工部左侍郎,不需要你越俎代庖,教我怎麼做事。”

無論他怎麼生氣、怒吼,徐階都不怕他,隻當他是個小醜,擺事實講道理,情緒並不激動:“小閣老此言差矣,河道治理關乎百姓安危、乃是朝廷大事、國家大事。這些年,黃河泛濫不止,洪水入城,周圍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

“你卻說,這隻是你工部的事情。”

躲在門外的朱翊鈞剛還被嚴世蕃的怒吼嚇了一跳,聽到徐階的聲音,稍稍平複心情,又抑製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往裡張

望。

嘉靖帝穿一身天青色道袍,寬袍大袖的靠坐在龍椅上,閉目養神。不管他們你來我往吵得有多熱鬨,就是默不作聲,讓他們吵。

這時候,嘉靖帝似乎感受到了什麼,忽然一睜眼,就發現了殿門外露出來的那雙大眼睛不是朱翊鈞那小家夥還能是誰。

嘉靖帝耳裡聽著徐階和嚴世蕃爭論,目光卻被小皇孫吸引。

一歲半的小家夥,聽內閣大臣吵架卻聽得津津有味。隨著嚴世蕃和徐階的爭吵,眼睛轉來轉去,好像他真聽得懂似的。

嚴世蕃說話的時候,朱翊鈞就皺著眉,嘟著嘴,很不耐煩,徐階說話的時候,他就仰起頭,一臉茫然的望著徐閣老。

徐階又道:“新修河道朝廷要多花幾十萬白銀,人力、時間更不必說,朝廷年年虧空都是因為你們工部開支無度,小閣老卻在江西老家大興土木……”

嚴世蕃打斷他:“你彆在這裡東拉西扯,現在說的是河道治理的事,河道治理不是工部的事,難道還是你禮部的事?”

徐階反駁:“潘季馴乃都察院右僉都禦史,也不是你工部的官員,皇上命他輔佐朱大人治理黃河水患,小閣老莫不是在質疑皇上的決定?”

“你……”

質疑皇上這頂高帽子扣下來,懟得嚴世蕃啞口無言,氣得他當場原地爆炸。

他轉頭去看嚴嵩,希望他爹這個內閣首輔站出來說兩句,但嚴嵩已經八十多了,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嚴世蕃都快以為他睡著了。

朱衡並非嚴氏一黨,嚴世蕃之所以力挺他新修河道的主張,歸根到底隻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錢。

新修河道比疏浚舊渠預算高多了,朝廷要撥出更多銀兩給工部,這些錢,最終也都會落入他的口袋。

朱翊鈞見嚴世蕃敗下陣來,嘴角咧開,差點拍手叫好,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看著比吵架吵贏了的徐階還高興。

其實小家夥根本聽不懂他們在吵什麼,隻是他高高興興跑到這裡來找皇爺爺,剛跑到大殿門口,就被嚴世蕃一嗓子嚇得打了個哆嗦。

再加上嚴世蕃生得肥頭大耳,面目猙獰,實在不符合小皇孫的審美,所以在朱翊鈞的心裡,就把他劃到了不喜歡的那一類。

反觀徐階,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也不難看出,他容止若思,言辭安定,年輕時一定是個美男子。

就算是和嚴世蕃吵架,徐閣老也一直保持著謙謙君子的氣度,顯得暴跳如雷的嚴世蕃更加滑稽。

就連朱翊鈞這個一歲多的孩子,也對他心生好感。

“行了。”他們吵完了,嘉靖帝才慢條斯理的開口,“身為朝廷官員,你們都是為朝廷辦事,隻是立場不同罷了。”

他看向嚴嵩:“嚴閣老,你說說,修新河和疏舊渠,究竟哪個更好?”

嘉靖帝問話,嚴嵩便利落的跪下:“兩者各有其優勢,疏浚舊渠,更加便捷,卻隻是治標,而新修河道,貫通水道漕運,雖然,多花些人力和財力,但建成之後,也是為百

姓造福。”

嘉靖帝對這個說話還算滿意:“治理黃河的事,既然由朱衡負責,那就按他的想法來,讓潘季馴從旁輔佐。”

“嚴世蕃,多跟你爹好好學學。”

“沒彆的事,都退下吧。”

大家這才明白,原來皇上心裡早已有了抉擇,讓他們在這兒爭來爭去,就是看誰說出來的話更合他的心意。

朱衡剛升任工部右侍郎的時候,負責管理西內的工程,嘉靖帝從殿幃中望見他對修繕殿宇之事親力親為,驚詫不已,問身邊的嚴嵩此人是誰,嚴嵩告訴他,此乃工部侍郎朱衡,嘉靖帝在那時候就對流露出了讚歎愛悅之意。

嚴世蕃雖然是歪打正著,彆有用心,但嚴嵩這隻老狐狸雖然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卻是摸清楚了皇上的心思。

徐階第一個走出大殿,心中湧上一陣悲涼。嚴嵩父子敗壞朝綱、禍國殃民,把內閣變成了他們家的一言堂。

偏偏嚴嵩又特彆會討皇上喜歡,凡是皇上喜歡聽的,即使不該說,他也要說。凡是皇上想做的,即使再荒唐,他也毫不猶豫地去做,以此博得嘉靖帝恩寵。

這些年各種天災不斷,百姓過得水聲火熱,倭寇在沿海一帶肆虐,北方又有蒙古人虎視眈眈,真正的風雨飄搖、內外交困。

“唉~”徐階歎一口氣,這個國家的希望究竟在哪兒?

“唉~”旁邊忽然也傳來一聲歎息,刻意模仿了他的語氣。

徐階扭頭一看,隻看到守在殿門口的太監。

他目光向下,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裡的孩子,在雄偉宮殿的映襯下,顯得那麼小小的一隻。剛經曆了汙濁不堪的朝堂紛爭,再看這個孩子,感覺是那麼純潔無暇。

徐階不必多問也能猜到這孩子的身份,宮中沒有彆的小孩兒,隻有小皇孫朱翊鈞。

小家夥仰起頭來衝他笑,笑得一臉天真無邪。

徐階向他一點頭:“小世子。”

朱翊鈞給他來了個自我介紹:“我不叫小柿子,我叫鈞兒。”

“……”

徐階失笑,他家裡也有孫子,加起來好幾個,但沒有哪個像眼前這個孩子這樣,漂亮、聰穎、落落大方。

他眼裡有光,澄澈明淨。

剛才,徐階在心裡問自己的那個問題,在不久的將來,或許能找到答案。

嚴世蕃看到徐階站在殿門外,還未走遠,也氣勢洶洶的走了出去,示威一般。

“徐閣老,往後管好你禮部就是了,彆的……”

“哇嗚嗚嗚嗚~~~”

嚴世蕃話未說完,旁邊忽然傳來小孩的啼哭,“哇”的一聲,撕心裂肺,把嚴世蕃都鎮住了,站在原地,半晌沒回過神來。

孩子?

哪來的孩子?

這裡怎麼會有孩子?

他環顧四周,這才看到角落裡的朱翊鈞,個頭比門檻高不了多少。

可他想不通,這孩子哭什麼?

這一聲啼哭吸引了周圍所有人,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腳步一頓,問身邊的人:“小皇孫怎麼在這兒?”

他一回頭,又看到玉階下的馮保,正要開罵,狗奴婢,還不趕緊將皇孫抱走。

馮保是想把人抱走,他也沒想到人小朋友好好地在和徐閣老互動,嚴世蕃怎麼忽然走了出來。

朱翊鈞哭得厲害,沒人哄是止不住的。馮保上前一步,正要去抱他。這時候,被哭聲驚動的嘉靖帝也邁著大步從殿內走了出來。

他彎腰一把抱起仍大哭不止的朱翊鈞,心疼壞了,淩厲的目光掃過眾人:“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