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嬰齊無故吃了個冷臉,也不尷尬,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商國相,你與玉嶂太子是摯友,情義千金,什麼事也值當你們吵架,說出來聽聽,或許我還能從中勸和一二?”
說什麼?
說他們為一坨牛糞吵起來了?
誰也拉不下這個臉。
商君年從石椅上起身,臉色難看的吐出了一句話:“我還有事,改日再過來。”
他語罷拂袖離去,可見氣得不輕,趙玉嶂見狀眼底閃過一抹懊悔和自責,隻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收回來也是不能了。
陳嬰齊微妙開口:“你們……?”
趙玉嶂回過神,勉強笑了笑:“沒什麼,我與他經常拌嘴,過幾日就好了,你們餓不餓,這些糕點趁熱分了吃吧。”
趙玉嶂與另外二人在質子府是共患難的情分,平常得了什麼好東西都會與他們分,隻是公孫無憂性子單純如孩童,柳闕丹又時常心事重重,三人有些難聊到一起去。
趙玉嶂把點心都分了,隻留下一壺商君年帶來的溫酒,悶頭坐在台階上喝了起來。他心裡不痛快,喝醉了酒就喜歡找人傾訴,陳嬰齊很不幸充當了這個傾聽角色。
趙玉嶂醉醺醺道:“我與君年……乃是……乃是患難之交……你不知他從前有多厲害……文武雙全……連你們仙靈皇帝都忌憚……”
陳嬰齊遇到有關商君年的事,還是有興趣聽一下的,聞言頗為配合的點了點頭:“商國相真乃人中俊傑。”
趙玉嶂聞言卻忽然變了臉色,咬牙切齒罵道:“可他為什麼想不開,硬要插在風陵王那坨牛糞上!我知道他要另謀出路,可南潯王陸莽,姑胥王陸笙,哪個不比陸延強?!”
陳嬰齊聞言嘴角笑意一僵:“那風陵王長得也算風流倜儻,一表人才,是不是玉嶂太子你有什麼誤會?”
好小子,敢罵他是牛糞,下次不給他帶肉包子了!
趙玉嶂想起他在地牢裡受的折磨,自嘲搖頭:“誤會?沒什麼誤會的,風陵王就是個好色無能的昏庸之輩,君年跟了他,如何能有好下場。”
陳嬰齊眉梢微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南潯王生性魯莽,姑胥王城府太深,風陵王嘛,雖然好色了那麼一點點,但是他憨厚老實,正直善良,又溫柔體貼,最得帝君寵愛,商國相跟了他吃不了虧的。”
趙玉嶂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他皺眉看向陳嬰齊:“你……”
陳嬰齊自覺失言,連忙岔開話題:“對了,我前幾日練劍,讓你指點我,你總是百般推辭,現在閒來無事,你不如教我兩招?”
趙玉嶂仰頭飲儘了最後一點酒,忽然目光如炬看向陳嬰齊,那雙眼睛忽然不再混沌,而是帶著看透世事的通透,一度有些銳利:“陳嬰齊,我的功夫若能指點你,當日在質子府又豈會任由萬辟疆宰割?”
陳嬰齊聞言一頓,還沒想好如何應答,就見趙玉嶂忽然扔了酒壇,剛才嚴肅的神情蕩然無存,笑的前仰後
合,像孩童惡作劇般單純:“我騙你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壓根就沒學過什麼劍法,神女劍更是一招不會。”
“你怎麼沒在孤當太子的時候認識,錦衣玉食,黃金萬兩,你想要什麼我就能給你什麼,不像現在,我想答謝你幫我帶東西,卻連一文錢都掏不出來。”
“通透”二字都是用半生苦換的,趙玉嶂在質子府這些時日,身上某些尖銳的東西好似都被磨平了,他卻沒有因此變得溫潤平和,隻留下了一個個挫得鮮血淋漓的傷口。
陳嬰齊拍拍他的肩:“你若是太子,我又如何會與你相識,人生際遇難測,多想想自己得了些什麼,而不是失去了什麼,起碼你還有商國相這個好友記掛。”
心中卻幽幽歎了口氣,趙玉嶂居然不會神女劍法,白瞎他潛伏那麼久。
趙玉嶂聽他提起商君年,神情不由得複雜了幾分:“他如今跟了風陵王,以他的手段,自保應該是沒問題的,與我牽扯太多反而會害了他,嬰齊兄……”
趙玉嶂說著頓了頓:“嬰齊兄,我可以這麼喚你嗎?”
陳嬰齊聞言一愣,回過神連忙道:“能,當然能。”
總比牛糞好聽嘛。
趙玉嶂緊緊握住他的手,閉了閉泛紅的眼眶,似有無限感慨:“君年雖被那個混賬無賴騙走了,可幸而老天不薄我,還能遇見你,他日我若能回巫雲,今日之恩定然百倍相報!”
陳嬰齊訕笑兩聲:“客氣了,客氣了。”
趙玉嶂如果知道他就是那個混賬無賴,也不知道會不會活活氣死。
陳嬰齊實在待不下去了,隨便找了個借口就要匆匆離去,然而剛走沒兩步,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聲音:“陳侍衛!”
是柳闕丹。
三個人裡,隻有他會這麼稱呼陳嬰齊。
陳嬰齊腳步一頓,心裡鬆了口氣,柳闕丹算是個正常人,起碼不會喝醉了抱著他哭:“闕丹太子,可有什麼吩咐?”
柳闕丹仍是一身素色衣衫,質子府寒苦的生活沒有磨滅他身上的書卷氣,反而看起來更加沉靜,臉上帶著絕不會在陸延面前出現的笑意:“你直接喚我的名字就是了,不必這麼客氣。”
他語罷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皺巴巴的信封,略有些猶豫地遞給了陳嬰齊:“再過不久便是萬國朝賀的日子,東酈應當也會派使臣出席,我離家之時母妃尚且在病中,恐她掛念,不知你方不方便替我送一份平安信過去。”
他素來是個乾淨整齊的人物,這張信封卻摸得起了毛邊,全是細小的折痕,不難看出藏過很多地方。畢竟帝君有命,不許質子與故國有書信往來,這封信若是被搜出來,可大可小。
柳闕丹見陳嬰齊不出聲,似是怕他為難,勉強笑了笑:“裡面隻寫了些報平安的話,你可以拆開看,這封信方便遞出去便遞,若遞不出去,你燒了撕了也無妨,隻是我現在拿不出什麼東西答謝你。”
陳嬰齊接過信封,塞入袖子裡,注意力卻落在了另外一件事上:“萬國朝賀?什麼時候?”
柳闕丹解釋道:“自仙靈一統十二洲,帝君便定下了這個規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初春之時各國需派使臣攜禮拜賀,且都有下榻的驛館,你若尋了機會,遞給東酈來使便可,他歸國之時自會轉與我母妃。”
陳嬰齊思考片刻就答應了:“行,不是什麼難事,等使臣來朝,我尋個機會幫你遞出去便是了。”
他語罷就要告辭離去,柳闕丹忽然又喊了他一聲:“陳侍衛——”
陳嬰齊回頭,卻見柳闕丹忽然抖開袖袍,對他鄭重其事地行了一禮:“今日之信,無論能否送出,我都謝你,闕丹記你多次維護之恩。”
陳嬰齊隨手回了一個抱拳禮,他笑意明朗,比天上的豔陽還要奪目:“小事一樁,不必掛齒,放心吧,我肯定把信給你送到!”
他語罷離開止風院,身形一閃便沒了蹤跡。
府上的人都知道,風陵王今日去皇宮探望帝君了,夜間才能回來,故而陸延今天一天沒出現,並未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當陸延卸掉□□,換了身衣服重新回到府邸時,就見商君年正在屋子裡看地圖,燭光搖曳,他的側臉覆上了一層暖橘色,像一塊帶著溫度的玉,神情認真,皺眉思索著什麼。
陸延見狀揮退侍女,靜悄悄走到了商君年身旁:“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商君年早就知道他來了,聞言也不訝異,他將地圖慢慢卷起半邊問道:“再過半月便是萬國朝賀的日子,你不打算早做準備嗎?”
陸延又一次聽見了“萬國朝賀”這個詞,不由得心生疑惑:“萬國朝賀?該準備的難道不是那些附屬洲城嗎,本王要準備什麼?”
商君年掃了他一眼,想不明白陸延是怎麼在波譎雲詭的皇宮中活這麼大的:“自然要準備,將來你如果想坐穩仙靈帝君的位置,少不了要拉攏那些小國之君、小城之主,倘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再加上帝君對你的寵愛,太子之位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南潯王、姑胥王近日都往質子府走得勤快,想來也是存了拉攏的心思,不過最重要的三張底牌還在你的府中。”
陸延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關竅:“你指巫雲、東酈、天水?”
商君年點頭:“十二洲中,除仙靈外,便是以這三國為首,可惜……”
陸延聞言頓時笑得樂不可支,不等他說完便接話道:“可惜那三個大美人恨本王入骨,彆說是拉攏了,不刺殺本王都是阿彌陀佛!”
“大美人?”
商君年聞言淡淡挑眉,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眼,品出了幾分彆樣的意味:“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隻怕殿下就算真的死於刺殺,也甘之如飴。”
陸延敏銳嗅到了些許酸味:“你吃醋了?”
商君年從來不和他打嘴仗,聞言唇邊出現一抹弧度:“吃醋?我吃醋不要緊,隻是誰若讓我吃了醋,我必然要那人喝□□。”
他意味不明問道:“殿下想喝□□嗎?”
陸延還是那麼不正經:“你端過來本王就喝。”
他語罷話鋒一轉:“其實若不是父皇要本王去套劍招,本王是萬萬不會將他們三個接入府中的,再則你與那玉嶂太子交情匪淺,此舉倒也方便你們見面,不好嗎?”
商君年聽他提起趙玉嶂,微不可察頓了頓:“你一定要套他們的劍招嗎?”
套劍招,說的好聽是套劍招,說的難聽便是偷學百家之技,傳出去為人所不齒,商君年自然是不想陸延去做的。
陸延聞言陡然安靜了下來,他站在書桌邊緣,隨手撚了支湖筆在十二洲圖上描畫:“這劍招可套,也可不套,總歸父皇不會對我做什麼,隻是……”
商君年下意識問道:“隻是什麼?”
陸延笑了笑,讓人覺得他不似表面那麼簡單:“你也說了,十二洲中,除了仙靈,便是天水,東酈,巫雲,此三國乃父皇的心腹大患。”
“劍招若能套出,父皇握住了他們的弱點,自然可放心送質子歸國,倘若套不出……”
筆端忽然落下一滴濃墨,濺於四周,模糊了那萬裡疆域,也模糊了歸家路遠。
陸延的聲音忽然低沉了下來:
“倘若套不出,他們三人便是廢棋,父皇要麼親自拷問,要麼永囚仙靈。”
“三國安分一日,他們便活一日,三國倘若有了異動,隻怕他們性命難保。”
商君年聞言指尖一緊,萬萬沒想到仙靈帝君做事如此狠絕,無外乎當年能一統十二洲,此番心性旁人遠不及也。
商君年皺眉:“那……”
他自然知道趙玉嶂根本不會什麼神女劍法,屆時豈不白受牽連。
陸延擱筆道:“你放心,無論劍招能不能套出,本王都會想辦法護他們三人平安歸國。”
商君年聞言一愣,這下是真的陷入了錯愕,下意識看向陸延:“為什麼?你不怕他們三人歸國之後對仙靈造成威脅嗎?”
陸延聞言又是一陣樂不可支,他將手中湖筆一丟,不偏不倚恰好落入筆筒,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眸格外明亮,比滿屋珠玉還要奪目:
“仙靈萬裡河山,是祖宗從馬背上打下來的,是從戰場上奪下來的,何時淪落到需要靠三名無辜之人的性命來維係了。”
“倘若仙靈真的到了那個地步,便是大廈將傾,一木難扶,無論有沒有他們,都改變不了結果,父皇年老昏庸,到底也鑽了牛角尖。”
窗外柔和的月光透過菱花窗,陸延張揚的眉眼在夜色中忽然內斂而又溫潤,那雙眼眸既盛得下清風明月,也盛得下世間疾苦,隻讓人想起君子端方,美其如玉:
“江水三千裡,家書十五行。行行無彆語,隻道早還鄉。”
“他們既是質子,也是遊子,趙玉嶂嘴上雖然不說,可本王知道他們想家了。太平盛世,百姓應當有家可歸,倘若使人分崩離散,隻能說明君主不賢,世道難安。”
“你放心,無論父皇如何決定,本王都會送他們平安歸家。”
陸延說這番話時破天荒沒有從前不正經的模
樣,顯得鄭重而又認真?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語罷抬手將商君年肩頭滑落的外衫拉好,低聲道:“不止是那些質子,如果你想回巫雲,本王亦會全力相助。”
上輩子的商君年被國所棄,為了守護一個荒誕混賬的殿下,死在了一個他根本不願踏足的異鄉,數十年都不曾看一眼故鄉的神山。
陸延想,對方大抵是不喜歡那種結局的,也未必想留在仙靈,畢竟商君年自幼在巫雲長大,根骨相係,又豈能輕易割舍。
商君年聞言倏地抬頭看向陸延,他眼眶通紅,帶著幾分惡狠狠的意味,就像被人拋棄後露出爪牙的野獸:“你不是說要仙靈就是我的家嗎,為什麼又要送我回巫雲?!”
陸延一愣,隨即回過神道:“本王隻是說你如果想,又沒說一定要你回去。”
商君年不是個喜歡回頭的人,對於巫雲早就沒有什麼心思了。他習慣性把自己的東西緊緊攥在手心,同樣也希望對方將他牢牢攥緊。
陸延雖是好意,卻莫名讓商君年有一種對方不在乎自己的感覺,可以輕易割舍、可以輕易送走……
唇上毫無預兆傳來一陣刺痛感,疼得陸延倒吸了一口涼氣,然而更讓他震驚的是商君年的主動親吻,對方扣住他的後腦,在唇上重重咬了一口,留下一個帶著血腥味的吻。
疼痛蓋過了柔軟,說是吻,更像留下烙印。
陸延的手不小心一碰,燈罩歪斜,封滅了燭火,光線便陡然昏暗了下來,隻餘窗外柔柔的月色。
商君年清冷的臉龐落在陰影中,讓人窺不真切,看向陸延的視線卻格外專注,他從前隻當陸延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皇子,今日才知都是偽裝,對方心中自有丘壑、自有良善。
隻可惜武力不足,恐為人所害。
“殿下,倘若……”
倘若他武功未廢,右手尚能持劍,必為對方掃清阻礙,成為這十二洲的君主……
商君年頓了頓,到底沒有把那句話說全,他隻是在黑暗中摟住陸延的脖頸,貼近對方臉頰,落下一個又一個緩慢且撕咬的吻,血腥味在舌尖蔓延:“殿下撒謊……”
陸延下意識摟住他的腰身:“本王騙你什麼了?”
商君年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耳畔,嗓子沙啞,一字一句危險道:“殿下說真心待我,既是真心,又怎麼可能舍得送我回巫雲?”
陸延心想果然多說多錯,虛心請教:“那本王該如何?”
商君年盯著他,瞳仁似一團化不開的濃墨,偏又因為情/欲的點綴而萬分昳麗,聽不出情緒的問道:“殿下覺得呢?”
陸延秒懂。
反客為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刹那間桌上的筆架書冊,十二洲圖全部被掃到了地上,隻留下兩個吻得舍生忘死的人。商君年躺在冰涼的紫檀桌上,任由陸延將自己吻遍,他睫毛輕顫,指尖順著對方名貴的衣袍下移,磕磕絆絆解開了腰帶,然後……
然後商君年從陸延的左邊袖子摸出了一封皺巴巴的信,從右邊袖子摸出了一條帶著體溫的血玉墜,他看著這兩樣東西,眉梢微挑:
“這是什麼?”
“……”
空氣一片死寂。
陸延乾巴巴道:“我想我母妃了,寫封信以表思念,打算明天就給她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