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地掉了馬甲的西爾,腦海有一瞬的空白。
“您的心裡一定有許多疑惑。那是因為您的記憶還未歸位。”
見到西爾茫然的神色後，妖精王勉強壓下了內心的激動，主動解釋道：“但您現在會出現在這裡，就一定是收到了記憶果實的指引。”
作為侍奉聖樹數千年的森林妖精一族的首領,他比誰都堅信聖樹的指引不會出錯——在幻境中栩栩如生、現在更是分毫不差地展現在自己的眼前的那道預言,就是最好的證據。
還有一點……
妖精王靜靜地與身邊的大祭司對視了一眼。
那就是從一百多年前那場突變起、始終處於枯萎狀態的聖樹,剛才忽然煥發出了濃鬱的生機。
記憶果實？
西爾下意識地看向了正藏在弗雷姆懷中的黑蛋。
“你指的記憶果實，”他以眼神示意弗雷姆將黑蛋從懷裡取了出來，不顧其他綠妖精的震驚實現，詢問著：“是這個嗎？”
綠妖精王那如綠寶石般溫潤晶瑩的眼眸亮著光，篤定地頷首,口吻欣慰：“從它失蹤的那天起,我就已經懷疑了……它果然主動去到了您那裡。真是不可思議。”
在問出口之前，西爾的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從進入妖精結界的那一瞬起,被他親昵地成為“小五”的這枚記憶果實，就變得暖融融的,紋路間隱約泛著淡淡的光。
隻是在得到綠妖精王的肯定後，他的心情還是變得十分複雜。
畢竟他從撿到它的第一天起,就將它當成還活著的龍蛋,並且認認真真地孵了這麼久。
然而隨著其他龍蛋的破殼，始終沒有動靜的它在各方各面展現出來的與眾不同,都逐漸讓他意識到，這真的不可能孵出小生命來了。
“是屬於誰的記憶？”
西爾打起精神,喃喃地問。
他的內心當然不是對妖精王的話毫無疑慮的：如果是屬於他的記憶,那與黑蛋近距離朝夕相處的時候，不是應該早就有所感應了嗎？而如果不是屬於他的，又怎麼會像妖精王口中說的那樣,千裡迢迢特意來尋找自己呢。
“很遺憾，這並不是我能擅自為您解答的事。”
出乎西爾意料的是，對於他的疑問，妖精王面露歉意搖了搖頭，並沒能給出答複。
但很快又補充：“隻是按照森林妖精族先祖曾經展示給我的預言，您的一切疑惑，都將在聖樹下迎刃而解。”
“而它，”他的目光落在黑蛋身上：“就是您前往聖樹內部的鑰匙。”
弗雷姆忽然出聲：“你的名字是？”
“利弗。”妖精王謹慎地看了弗雷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難耐受寵若驚的神色：“我的名字是利弗，冕下。是聖樹忠誠的信徒。”
西爾仔細聆聽著他們間的簡單對話，心念微微一動。
在沉思一陣後，他問：“我想，你或許會願意帶我們前往
你口中的聖樹。”
“當然可以，這就是我的使命所在。”利弗微微俯身，歉然道：“但聖樹的力量如今很不穩定，您的孩子或許會留在這裡比較安全。”
西爾遲疑了。
即使他直覺這裡不可能傷害他和幼崽們，甚至感覺很是親切和熟悉……但理智上更清楚，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
哪怕有身為妖精王的利弗的親口保證，他也不可能安心地將幼崽留在這裡。
他本能地看向弗雷姆，想要征求更年長穩重的對方的意見，卻見對方微微點頭，低聲向他說：“可以。”
知道西爾不會輕易安心，弗雷姆強調：“會很安全。”
就像火焰巨龍從不懷疑西爾一樣，西爾也不會質疑弗雷姆的決定：“好。”
“感謝冕下的信任。”
利弗隱隱舒了口氣，微微笑著向身後的妖精侍從示意，儼然有備而來的後者便恭順地取出了華麗精致的妖精樂器，坐在了一邊的樹藤上。
從王剛剛與客人們進行的對話裡得知了他們的真實族裔，這幾位妖精隨從表面上還勉強保持著鎮定。
“尊敬的冕下，這是我們會為新生的妖精幼崽演奏的曲子。”
但在開口解釋的時候，他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聲線的顫抖，平日靈活的手指也抑製不住地發麻。
聖樹在上，要知道他們之前隻為族人演奏過……為隻存在於傳說中的龍族演奏，這可是頭一次啊！
他們恍恍惚惚地想。
西爾雖然心事重重，但對替自己看顧幼龍們的綠妖精還是及時地拿出了溫和友善的態度，莞爾道：“那就麻煩你們了。謝謝。”
“不、不客氣。”剛巧對上那雙比溫潤剔透的寶石還美麗的眼睛的綠妖精，尖耳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說話都變得磕絆了：“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也是我們的榮幸。”
他深吸了口氣，轉而看向同伴們：“開始吧。”
常年演奏留下的精密記憶還是占了上風，在本能的驅使下，他們迅速逼迫自己摒棄繁雜的念頭，專心這首旋律早讓他們爛熟於心的曲子的演奏。
琴弦微動，樂聲潺潺。
用結界中的靈木製成的豎琴聲音空靈清亮，和著森林妖精那得天獨厚的優越歌喉，往往能讓懵懵懂懂的花苞都情不自禁地綻放迎接，對幼年期的妖精也格外具備吸引力。
更何況這些曲子是受森林精靈的啟迪而創作出來的、具有天然撫慰效用的安眠曲。
這果然成功地誘捕了小龍。
——畢竟他們的西爾爸爸即使有著音色美麗的嗓音，卻非常低調害羞，從來不會給他們唱歌。
指望整天跟一座冰山一樣杵著的弗雷姆媽媽的話……傻瓜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在音樂方面完全稱得上是一張白紙的幼龍們，又怎麼可能抵禦得了經過一千多年的錘煉和完善、能讓最調皮的妖精幼崽都聽得如癡如醉的兒歌？
原本還心存警惕的幼崽們在聽到
這美妙的歌曲後，情不自禁地放下了手裡的玩具，神色陶醉地搖頭晃腦起來。
西爾眼睜睜地看著，心情有點複雜。
他是該慶幸幼崽們順利被托兒所的老師們糊弄，還是頭疼他們太容易被忽悠？
因為不確定這次要去多久，西爾便將足夠幼龍幾天份的魔鑽零食都留了下來，然後趁崽崽們都沉醉在妖精兒歌中的時候，與弗雷姆一起放輕了腳步，跟在利弗身後離開。
在半路上，到現在還消化著龐大的信息量的西爾，忍不住開口：“利弗陛下。”
這卻把妖精王給嚇了一跳，立馬頓住腳步，回身行禮後，慎重地請求著：“西爾冕下，請您稱呼我為利弗就好。”
西爾微微地笑了笑：“那也請利弗你叫我為西爾吧。”
利弗霎時露出了十分為難的神色，糾結了一陣後，還是懇求著：“……十分抱歉，西爾冕下，對於這點，我實在是做不到。”
西爾不解地問：“為什麼？”
利弗艱難地說：“即使再輕佻狂妄，信徒也不該直呼神祇的名字，隻應俯身禮拜。”
哪怕他這一族所信奉的，並非是應驗預言而來的這一位，而是……
西爾眼皮微跳，實在無法接受這個解釋：“可你應該比誰都清楚，我是龍，而非所謂的神祇。”
溫文爾雅的綠妖精王沉默了一陣，忽然扶了扶額，有些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剛才我是親眼目睹預言實現，心情太急切了……聽法利和菲說，您還幫助了我們族中最幼小的緹米，這還請您允許我令族人永遠歌頌您的榮名。”
對心思直率坦誠的綠妖精來說，要想回避他們不願提及的話題，采取的手段實在是非常生硬。
看利弗這麼努力的姿態，同樣是社恐的西爾沉默了一小會，還是決定先不為難他了。
反正等去到對方口中的聖樹神殿後，一切答案或許都會揭曉。
西爾一語雙關地說：“不必這樣。”
利弗並不知道西爾已經決定寬容地放過他，還絞儘腦汁地找著話題：“如果我的妄自猜測冒犯了您，那還請您原諒我的莽撞。隻是，既然您遇見了失落在外的緹米，並善良慷慨地救助了他，想必也與住在大陸另一側的人類有過接觸了吧？”
西爾不知道他具體想問什麼，但還是寬容地順著他跑出的話題說了下去，頷首道：“正是這樣。”
利弗毫不遲疑地問：“那您是否聽詢過‘生命教’相關的事呢？”
儘管不解遺世獨立的綠妖精王為什麼會突然對人類世界的宗教信仰產生興趣，剛巧有所接觸的西爾還是又點了點頭：“在機緣巧合下，確實有所耳聞。曾為我們提供住宿的某位人類城主，就是生命教的忠實信徒，我還翻看過那位狂信者留在客房裡的傳教書《神意》。”
說到這裡，西爾不禁愣住了。
等等……
當時他是被弗雷姆那個偷襲般的親吻打斷了有關《神意》的疑問，之後又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
力，才讓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不了了之。
可利弗現在提起，之前被暫且擱置的猜測，就瞬間連起來了。
“難道，”他不可思議地看向利弗：“他們在開篇描述的那位‘創世神化身’，就是你們的聖樹？?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居然不是龍族的生命樹嗎？
然而利弗卻表現得十分躑躅，抿唇沉默了一陣後，才歎了一口氣：“是，但也不是。”
“那些陰險狡詐，卑鄙無恥，隻會利用偉大的聖樹的恩澤為自己臉上貼光、利用教會的名義為自己網羅利益的人類，怎麼配成為聖樹的信徒呢？”
一直隻是靜靜跟隨、身為利弗的心腹大臣的另一隻綠妖精，此時忍不住開口了：“他們甚至歪曲了偉大的聖樹的愛情，汙蔑了那唯一的摯愛！等到神祇蘇醒，他們一定要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不可！”
西爾看著無比激動的綠妖精，下意識地重複：“歪曲？”
“是的，西爾冕下！”他義憤填膺地說：“如果您曾仔細讀過那遍布胡言亂語的所謂《神意》，就會發現他們竟然荒唐地……荒唐地……”
他深吸了口氣，才咬牙切齒地把令他難以忍受的內容說了出來：“說是粗魯貪婪的遠古惡龍貪戀聖樹的輝彩與光榮，強行掠走了聖樹，帶到了隻有龍能棲息的遙遠島嶼上！”
西爾：“……”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浮空島上那儼然已經成了龍族專屬的生命樹。
明明他打心底地認為那頭罪魁禍首的‘遠古惡龍’與自己無關，但身為切身獲益的龍族，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點心虛。
“那點，或許，”西爾看著氣蒙了的這隻綠妖精，困難地開口：“他們的講述，也存在一些真實性呢？”
兩位綠妖精卻都毫不猶豫地否認了。
“不，西爾冕下，就這一點，是絕無可能的。”利弗雙手在胸前交疊，穩聲道：“在我們的聖樹神殿中，有著關於當初那一幕最清楚詳細的記載……那位龍族的神祇，也是他們唯一的族長的黃金巨龍冕下，有著破開黑暗、使創世神都讚不絕口的赫赫威名，又有著另萬物都為之側目的光耀美貌。”
聽著利弗滿眼崇拜的講述，西爾莫名感覺脖頸處的溫度開始攀升，心臟也因為無緣無故的尷尬而開始加快了跳動。
綠妖精的聖樹，也是人類的生命教所信奉的神祇，為什麼要在給信徒觀看的記錄裡寫下這種連聽者都感到羞窘的私密事情？
這應該不會是祂的主意吧。
——這個念頭莫名竄出他的腦海。
有著矜持端莊的容貌氣質的妖精王的講述，卻還在繼續。
“也隻有那位慈悲與美麗兼具的龍神，才與創世神化身的偉大聖樹至為登對。是聖樹在雲端瞥見那對掠過的流光溢彩的金翼，便在瞬間墜入了愛河，借此認出了此生唯一的伴侶。那些愚蠢的人類完全扭曲了當初的事件，可不是惡龍對聖樹強取豪奪，分明是偉大的聖樹慧眼獨具——”
“——我已經徹底明白了，你不用再說了。”
西爾聽到中途，就已經難以忍受地捂住了臉。
見上一刻還是標準的冰山美人的利弗陡然間變得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地陳述著自己所知的一切，西爾就由衷地後悔起自己之前接話的輕率舉動來。
不管是真是假，跟他都沒有關係，他為什麼要多嘴，自找這種替彆人尷尬的折磨？
終於停住利弗的話後，西爾無比懇切地說著：“我非常、無比、極其相信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