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章邯
接到章邯的時候,男人剛點上一支煙,站在街邊一邊抽著煙,一邊左右張望著,高大身影藏在黑暗裡,指尖的煙明明暗暗,那雙眼睛也像是蓄勢待發的獸,一看就是讓深夜醉鬼們望而卻步的模樣。
——西裝暴徒,得罪不起。
鶴華被自己逗笑了。
事實上,章邯也的確是西裝暴徒,西裝革履,單手畫符,一邊暴揍臟東西,一邊跟臟東西講道理,信馬列還是信共產主義,這些才是真正能治世的東西,而不是那些烏七八糟的臟東西。
那些不安分的小東西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章邯便理理自己的領結與袖口,從高處一躍而下,矜貴得像是即將赴宴的貴公子。
一張好皮囊,與西裝相得益彰,哪怕是007的苦逼社畜,也能裝出一副斯文敗類的矜貴樣。
當然,如果他的微信名能稍微改一下,那麼他上流社會貴公子的人設會立得更加牢靠,正在捉鬼張天師這個名字,著實讓人跟二代聯係不到一起。
還是王離的微信名字更貼切,胡編亂湊的英文字母充分暴露學渣本質,再配上無病呻吟紙醉金迷的深夜發瘋,不求上進的二世祖模樣躍然紙上,是章邯學都學不來且不屑於學的精髓。
鶴華把車開到馬路的另一側,熄了火,滅了燈,悄無聲息地滑到男人身邊。
車膜的顏色是特意挑的深色係,坐在車裡伸手不見五指。
隔著茶色的車窗,章邯看到了模模糊糊的身影,走近了,看清了一張陌生卻又熟悉的臉。
那張臉看到他,眼底便漫上了笑意,輕輕淺淺的,仿佛在晃著星辰,章邯瞧了瞧,手裡滅了煙,卻覺得剛才的那口煙直衝肺腑,嗆得他的心臟都跟著顫了顫。
——這人的真面目太招人,像是致命的罌粟,一生戒不掉的毒。
看著這樣的一張臉,章邯對蒙毅肅然起敬。
——怎麼想的,竟真舍得放她離開?
可轉念一想,當年的自己也是這樣。
她說她要去找蒙毅,她喜歡蒙毅,她要與蒙毅在一起,誰都阻止不了她,蒙毅也不行。
她說這句話時,眼睛亮晶晶,揉碎的星辰都沒有她的眼睛亮。
他看著這樣的一雙眼,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心,星辰有沒有被揉碎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的心被揉碎了。
真疼啊。
連呼吸都能牽扯著疼。
“那就去找他。”
他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就不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了。”
“恩。”
她點點頭,拉著行李箱從他面前離開。
那箱子是他買的,根據她的身高體重精挑細選的,輕便小巧,輪子滑在地上不會發出一點聲音,他買完箱子送給她,要她記得忙完事情早點回家,研究所離了她轉不開。
但現在,她拖著這個箱子去找蒙毅,冷心冷肺的本質暴露無疑。
章邯氣笑了,三兩步追上去,抬手一橫,擋在她面前。
“你就這麼走了?”
他問沒心肝的女人。
“不然呢?”
女人似乎有些疑惑他突然間的舉動,漂亮鳳目瞧著他,透著幾分不解,“章邯,你不是那種黏黏糊糊優柔寡斷的性格。”
“......”
這話讓人沒法接。
“不是。”
八面玲瓏的人難得沒了耐心,“你真的決定跟蒙毅在一起了?”
“你的壽命很長,嚴格意義上來講是不老不死,你要不要再慎重考慮一下?長時間跟一個人在一起很容易膩煩的。”
女人眼底的不解慢慢變了味,“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在這種事情上,似乎真的不夠敏銳。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
章邯歎了口氣。
秦鶴華眉頭微動。
“我也不差的。”
這個時候的話明顯沒有技巧可言,全靠著一股子的孤勇,“他好看,我也好看,他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我還能給你。”
“他很忙,不可能為你曠工。”
“我可以。”
“隻要你想看到我,我隨時都能出現。”
“......”
感情章邯是個深藏不露的綠茶?
秦鶴華上下打量著章邯。
視線帶了幾分審視,但章邯卻全然不在意,仍是自顧自說著自話,“所以,你再考慮一下我,我真的不差。”
這話越說越離譜,秦鶴華皺了皺眉。
章邯的聲音仍在繼續,“他忙的時候我可以來陪你,隻要你——”
“我知道你不差。”
秦鶴華終於聽不下去,打斷男人離譜到家的話,“你值得擁有一份完整的感情,而不是以一個不光彩的身份出現在我和蒙毅之間。”
章邯身體僵了僵。
長風卷起熱浪,晃動著男人的發。
與蒙毅梳得一絲不苟的發相比,那發打了蠟,但還是有一縷發絲垂下,舞在額頭間,讓優雅的貴公子多了分風流味道。
風流的確是風流,不擇手段也是真的不擇手段。
——連這種似是而非的插足彆人感情的話都能說出來。
隻能說不愧是章邯。
“什麼光彩不光彩?”
男人嗤笑,“我這一生,什麼時候光彩過?”
上輩子從力挽狂瀾的絕世悍將到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這輩子見不得光的國安,等哪天公開表彰他,估摸著就是他為國捐軀了,所以光彩這種東西,對他來講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他向往過,卻從來不會落到他身上,既然這樣,那就不用去向往,安靜做陰影之下的人就好了。
章邯道,“你不要拿普通人的道德標準來要求我,我——”
“你一直很光
彩,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前。”
秦鶴華再次打斷他的話,聲音更比剛才更堅定,也更清脆,章邯,你在我這裡,是國之棟梁,是中流砥柱,是不輸於任何人的能臣悍將。”
章邯微微一愣。
“這樣的你,值得沐浴在榮耀榮光之下。”
秦鶴華伸出手,輕輕撫平男人垂下的發絲,盛夏的陽光傾瀉而下,男人逆光而立,恍若神祇。
但神祇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是神祇,以至於在聽到她的讚頌後有一瞬的怔神,他便看著神祇的怔神,彎眼笑了笑,“章邯,永遠不要貶低自己,你值得擁有一切的美好。”
這聲音仿佛從九天之上飄來,章邯聽著耳朵裡,有一種極為不真實的恍惚感,但受過特殊訓練的他又極為敏銳地捕捉到話的關鍵信息,手指微抬,攥住女人手腕,稍稍用力,把女人拉得與自己極近,近到他能感覺到女人呼吸間的熱氣灑在他臉上,輕輕柔柔的,很癢。
這個舉動顯然有些不理智,畢竟她剛剛說過,她要去找蒙毅,她喜歡蒙毅,她一二再而三拒絕他的好意。
可他還是做了,帶著孤注一擲的試探,讓她避無可避,也給自己重新博一個機會——對於她,隻要有一點點機會,他就不會放棄。
“這個美好,包括你麼?”
章邯指腹摩挲著她手腕,低低發問。
秦鶴華挑了下眉,“不包括。”
又是一次乾脆利落的拒絕。
在這種事情上,她從來不給人留任何幻想。
秦鶴華掙開他的手,“我喜歡的人是蒙毅。”
“我知道。”
章邯自嘲一笑,“我一直知道。”
第一次見面就知道,那種極力克製的隱忍,多看一眼便再也控製不住的悲傷,是他在她身上從未見過的情緒。
——她對蒙毅,是的的確確生過怨懟的。
可到最後,那些怨懟被她自我消化。
她一直在自我成長,自我進化,她不再依賴任何人,也不再期待任何人的救贖,所以那些怨懟無足輕重,不足以影響她對蒙毅的感情,她還喜歡蒙毅,便與蒙毅在一起,就這麼簡單。
真正的強大靈魂,是千帆過後仍有喜歡一個人的能力,而不是傷痕累累之後四大皆空。
——她從不四大皆空,她一直有愛自己愛彆人的能力。
“你喜歡你的,我喜歡我的。”
章邯笑了笑,退了半步,與鶴華保持安全距離,“祝福的話我說不出口,隻能說,鶴華同學,有時間的話,來看一看我這個老友。”
章邯轉身離開。
其實沒那麼想離開。
這麼一離開,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他應該再跟她待久一點,再跟她說說話,好好道一彆。
可心裡又有一個聲音說,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要死纏爛打。
——雖然他現在的行為跟死纏爛打沒什麼區彆。
而他也的確在
死纏爛打。
他仍在關注她,關注她的一切,她把蒙毅帶回自己家時,他在外面吸了一宿的煙。
嬴政不是人,這不是一句罵人的話,嬴政發現他的存在,提著魚竿來找他,讓他陪他去釣魚。
“嘖,可惜現在是二十一世紀。”
嬴政聲音悠悠,帶著幾分揶揄,要是在以前,我肯定勸十一,多你一個也不差。?_[(”
“......”
你可閉嘴吧。
章邯重重把魚竿甩下去,力氣之大把被嬴政魚餌吸引過來的魚兒全部嚇跑。
眼瞅著自己能釣上魚,卻被章邯無端破壞,嬴政踹了失戀小青年一腳,險些將人踹到水裡。
“你知道你跟蒙毅相比差在哪嗎?”
嬴政沒有好氣道,“蒙毅永遠不會像你這樣患得患失。”
“那是因為你沒看到。”
章邯反唇相譏,“你以為他真那麼淡定?”
“要是真淡定,能一句話就被迫不及待跟著鶴華來你家裡?”
嬴政斜了眼章邯。
以精明能乾著稱的男人此時萎靡不振,一連兩天沒刮胡子,下巴處已經冒出青色胡茬,配著那雙沒有焦點的眼,怎麼看怎麼可憐。
嬴政為數不多的良心顫了顫。
——好歹是差一點就挽救大秦的男人,他不能把人刺激得太狠。
“真這麼喜歡?”
想了想,嬴政問。
無精打采的眼瞬間有了光彩,抬頭瞧著嬴政,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喜歡,就是這麼喜歡。”
“你有什麼辦法讓她跟我在一起嗎?”
“......”
到底是國安的人,這種情況下思維都能這麼敏銳。
嬴政挑了下眉,“辦法沒有,建議倒是有一個。”
“您請說。”
普通稱呼變成了敬稱。
甚至特殊職業的公職人員還貼心調整了一下嬴政的魚竿,三秒不到,一條魚咬住了魚餌,魚竿沉下,男人輕車熟路幫嬴政收杆,小心翼翼把魚拿到嬴政面前,讓他更清楚看到自己“釣”上來的魚。
嬴政嘴角微抽。
——是有點才藝在身上的人,怪不得晉升速度跟做了火箭似的。
國安不對外面公布,外面的人還在琢磨蒙毅的晉升速度為什麼這麼快的時候,章邯已悄無聲息再次被提乾,他這個部門最上面的人已經是半退狀態,他是呼之欲出的一把手。
“要是真那麼喜歡,那就再等等。”
嬴政十分受用章邯的殷勤,毫不吝嗇自己的建議,“萬一哪一天,十一就倦了蒙毅呢?”
“......”
她怎麼可能會倦?
嬴政百分之百在忽悠自己。
可儘管如此,章邯還是等了下來。
事實上,哪怕沒有嬴政的話,他也會等。
像他這種人,不缺權利地位,更不
缺投懷送抱的男人或者女人,缺的是自己的一顆心,給了就再也收不回。
——也可以說是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俗稱犯賤。
但栽在秦鶴華身上,他樂意。
為這樣一個人神魂顛倒,是他倒了十八輩子血黴的上輩子換來的補償。
章邯義無反顧等下去。
等牡丹的司馬炘談了女朋友,等他談了女朋友鬨分手,等分手和好踏入婚姻殿堂,他還沒等到鶴華與蒙毅分手。
沒關係,他還能等。
他等司馬炘的妻子生了一胎向他討紅包,等司馬炘的大寶叔叔爸爸分不清,等司馬炘離婚之後抱著他嗷嗷哭,他依舊沒有等到鶴華的分手。
問題不大,再等等。
他還能等到司馬炘離婚再複婚,二婚生二胎,他一邊罵重色輕友一邊肉疼封紅包。
他甚至可以等到司馬炘白發蒼蒼,司馬炘的孩子都有了孩子,孩子帶著孩子來看他,牙牙學語的孩子話都說不清,問他有沒有等到自己的人,他便笑眯眯逗著小孩,說,快等到了。
生在同一片天空,死後葬在同一片土地,如何算沒有等到呢?
他早就等到了的。
在第一次看到秦鶴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等到了。
前世她是高不可攀的公主,而這一世,他是與她並肩作戰的戰友,她的同事,是她的好友,他該知足的。
——皎皎白月光真的落到了他身上,他有什麼不知足的?
可是人心啊,從來得隴望蜀,欲壑難填。
與她說上了話,卻還想與她做朋友,與她做了朋友,卻還想與她更進一步,與她更進一步,卻還奢望與她天長地久,生生世世,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就是他自己。
“嗷!我真的好愛她!我不能沒有她!”
離婚後的司馬炘哭得撕心裂肺,“可是我不配,我真的不配啊!”
“我不能陪她接送娃,不能陪她去醫院,不能陪她上下班,不能給她驚喜過除夕。”
“她那麼好的一個人,她不該結了婚還跟單身生育一樣,所有的苦都自己擔。”
“我當初怎麼就選了咱們這個職業呢?”
“我是腦子進水了嗎!”
“天殺的章邯,你為什麼要把我騙過來!”
司馬炘嗷嗷哭,聲嘶力竭驚天動地。
章邯嘴裡叼了根煙,替醉鬼操作著儀器,順便輕車熟路把醉鬼酒杯裡的酒換成水,省得醉鬼酒品不好,醉狠了之後再發瘋。
手機在這個時候突然響起。
極其熟悉的鈴聲,是一個人的專屬的音樂——國際歌。
她是他的信仰。
章邯愣了一下。
他記得,他沒陪司馬炘喝幾杯來著?
怎麼司馬炘還沒出現幻覺,他到先出現幻覺了?
但哪怕是幻覺,他也甘之如飴。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刻抓起手機,
秒點接通。
“分手了?”
心臟提到嗓子眼,說話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他抓著手機,努力裝作不在意,“還是吵架了?”
“多大點事,彆傷心。”
“吃飯還是去酒吧?我帶去你。”
他甚至調控好機器,做好係統,叫來加班的人員來看著,然後一邊往外走,一邊扯掉自己的工作服。
——他依稀記得,她更喜歡她穿西裝的模樣。
司馬炘罵他隻有賣保險的人才天天西裝革履,但他還是穿,甚至還重金定做了好幾套,天天換著花樣在她面前穿西裝。
“我和蒙毅分手了。”
手機裡傳來的聲音很平靜。
“哦,分手了?”
章邯的心臟在狂跳,狂跳到監測他身體的儀器都開始報警。
他抬手按了下腕上的腕表,儀器恢複平靜。
儀器平靜,他卻平靜不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喜氣洋洋——
“分了就分了,分分合合很常見。”
章邯回到自己房間,打開衣櫃挑選西裝,“你現在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你出來就好。”
女人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章邯手指落在淺灰色西裝上,動作微微一頓,“你來研究所了?”
以他對秦鶴華的了解,她從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且恰恰相反,她對愛情如對她的阿父她的大秦一樣,是深可見骨的忠誠,她絕不會在因為跟蒙毅吵架而出來找安慰。
她在這個時候來找他,來給他打電話,原因隻有一個——她與蒙毅再無可能。
他們兩個分手了。
分得徹徹底底,乾乾脆脆,一如當年她拒絕他拒絕得斬釘截鐵。
要趁虛而入嗎?
這似乎不是一個正人君子該乾的事情。
但他又不是正人君子,他卑劣無恥,不擇手段,他沒有道德,所以他無法被道德綁架。
——她來都來了,他要是不出去,才是愚蠢到無可救藥。
“恩。”
女人道,“在門口等你。”
章邯扯掉自己身上最後一件白T,“好,等我五分鐘。”
“OK。”
女人似乎笑了一下,“我等你。”
電話被掛斷,偌大房間恢複安靜。
攝像頭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男人以出最緊急任務的速度換好了衣服,然後風似的衝出房間。
研究所是廢棄的兵工廠改造的,占地面積很大,修得跟迷宮似的,彆說人了,一輛車出來都不止五分鐘時間,可戀愛腦上頭的男人不能稱之為人,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狀態,戰鬥力拉滿,速度也拉滿,如果司馬炘神智尚在,肯定會高呼一聲你小子什麼時候到達這種地步了!
——服務於特殊職業的人,的確有些東西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