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 98 章 她值得彆人的喜歡與不顧……(1 / 1)

第九十八章

蒙毅眉頭微動, 突然想起白日裡在轎攆上鶴華與自己的對話——

“章邯今日怪怪的。”

“公主知道他為什麼怪嗎?”

“呃,不知道。”

“公主很快便會知道了。”

之後是鶴華長長的沉默。

沉默到隨著外面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他們抵達拆遷地的事情她都不曾發覺。

這很反常。

眾星捧月長大的小公主並不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 且恰恰相反,她性格開朗, 率真可愛, 是名副其實的大秦最耀眼的明珠, 似這樣一個小太陽似的人物,她很難在興致高漲的時候突然陷入沉默,然後心事重重, 把身邊事情全部忽略。

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個妖, 似乎來自於她身邊的這個男人——章邯。

蒙毅看了一眼章邯。

處事不驚的男人似乎對即將到來的事情有些緊張, 手指虛握成拳, 嘴角抿成一條線, 明晃晃的整顆心都因鶴華的那句話懸起來的模樣。

蒙毅笑了笑。

“好。”

蒙毅點頭,“你們先說著, 我去書房等你。”

鶴華頷首。

蒙毅轉身離開。

倒不是不關心鶴華會與章邯書說什麼,而是鶴華是他一手帶大的,毫不誇張地說,世界上除了始皇帝陛下, 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鶴華, 那是一個極有主見的人,想要什麼東西便去拿, 拿不到便去想辦法, 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改變她的想法——她想要的東西,她一定要得到。

有主見有想法,有心思有手段, 似這樣一個人,不需要旁人來指引,她自己便能走在最正確的路上。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在這個時候陪在她身邊,手把手教她該去怎麼做,是接受章邯的喜歡,還是婉拒他的好意,他的建議對她來講完全無用,她自己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

當年牙牙學語要他抱著走路的小公主,彼時已經長大了。

蒙毅心情莫名複雜。

跨出房間走到窗柩處,他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房間裡的鶴華,少女端坐主位,一雙眸子落在章邯身上,臉上的嬰兒肥雖未完全褪去,但眼底卻是一片清明篤定。

——在與章邯的關係上,從來她是主導。

蒙毅笑了一下,收回視線,大步走出長廊。

鶴華遣退身邊伺候之人。

呂鬚與寒酥對視一眼,從彼此眼裡看到果然如此的歎息。

公主向來雷厲風行,做事從不拖泥帶水,生活中如此,感情上也是這樣,當她察覺到章邯對她的感情,便意味著這段感情到了該有結果的時候。

她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耽誤時間。

喜歡便喜歡,不喜歡便不喜歡,打開窗戶說亮話,給彼此一個痛快。

寒酥呂鬚領著一群人退出房間。

房間隻剩下鶴華與章邯兩個人,鶴華開門見山。

“章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你留下嗎?”

鶴華問章邯。

章邯抿了下唇,“知道。”

鶴華笑了起來。

大概是與公卿大夫們勾心鬥角久了,讓小小年齡的她也跟著處心積慮起來,這樣的日子太累也太辛苦,讓她每次見完公卿大夫們都覺得身體比掏空,心不是一般性的累。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她便更喜歡與心思簡單的人相處,直來直去,不用去猜度心思,多好,把那些互相算計的時間放在正事上,不比你猜我我猜你來得有意思?

她不想猜章邯的心思,而章邯也不曾掩飾自己的心思,她問話,章邯便直接回答,既如此,她便沒必要再兜圈子。

鶴華道,“既然知道,我便不與你繞圈子了,我——”

“公主,您不必多言。”

然而就在這時,一向對鶴華言聽計從的章邯卻突然開口打斷她的話,男人抬起頭,幽深眼眸裡是視死如歸的堅持,如此決絕,如此義無反顧。

鶴華聲音微頓,一下子止住了話頭。

——面對著這樣的一雙眼,她著實很難說出拒絕。

倒不是因為害怕傷害到章邯,而是她的拒絕根本不會起任何作用。

喜歡是他一個人的事情,與她的態度無關,更與她的拒絕無關,無論她拒絕與否,他都會堅持自己的決定——決定喜歡她。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會喜歡她?為什麼能這般喜歡她?

另外一個世界的她沒有等到蒙毅王離,卻在死後等到了章邯,章邯為她收屍厚葬,讓她在漫長的兩千多年歲月裡再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與姓名。

而在這個世界裡,章邯依舊喜歡她。

明明提拔重用他的人是阿父,他卻以她馬首是瞻,寧願放著前途無量的宮門衛尉,也要跟到櫟陽來,做她身邊的親衛武官,甚至還在她缺少錢財的時候,將他這些年所收到的賞賜全部拿給她,哪怕她不還錢也無妨,隻要能幫到她,她不介意讓自己一無所有。

這不是簡單的知恩圖報,這是真的喜歡。

喜歡她的聰明急智?

還是喜歡她的善良但有鋒芒?

是喜歡她的樣貌出挑?

還是喜歡她金尊玉貴的公主身份?

都有可能。

無論是才乾性情,還是樣貌家世,她都出類拔萃,值得任何一個人喜歡。

她從不覺得喜歡性格是投機,喜歡皮囊是膚淺,喜歡家世是勢利,這些都是吸引人的本能的喜歡,正常人憑本事擁有的東西,憑什麼不能被喜歡?什麼時候喜歡也要分個高低貴賤,要透過皮囊看靈魂的喜歡才叫真愛?

她不認同這種言論。

就像她喜歡蒙毅的性格,喜歡章邯的相貌,喜歡王離的家世,這些喜歡都是淺薄的,都是需要被唾棄的,她不認同。

如果蒙毅沒有讓人如沐春風的性格,那蒙毅便是無數治世能臣的其中一個,泯於公卿大夫之中,讓她根本生不出親近之心。

如果章邯沒有讓人一眼驚豔的臉,那她不會多瞧他第二眼,更不會順水推舟給他機會,讓他參與到造紙術的事情中來證明自己。

如果王離沒有顯赫的家世,那他就是極其討人厭的紈絝,他若敢囂張跋扈,這個世道頃刻間便會教他做人,讓他一身棱角儘數被磨平,成為芸芸眾生的庸碌之一。

她與蒙毅相交於蒙毅的性格,與章邯始於章邯惹眼的相貌,與王離青梅竹馬,是因為王離的家世給了他足夠的任性資本,讓他能保持貴族習氣,一邊自持身份不屑於與黔首們為伍,一邊卻因為自己出身貴族,便要承擔起貴族庇佑黔首的責任,這種彆扭性格配著他的家世很討喜,所以她雖然嫌棄他的性子,但也與他關係頗好。

所以她喜歡著這些喜歡,無關風月,更不是兒女私情,是天然的被吸引,生而為人本能的喜歡。

她喜歡著他們身上的特質,而章邯也喜歡著她身上的特質,唯一不同的是章邯對她的喜歡似乎是男女之情,與她無關風月無關。

章邯喜歡她。

她不問章邯為何喜歡她,因為她清楚知道,自己值得章邯的喜歡,值得章邯為她不顧一切,儘管他的喜歡並不理智,帶著強烈的自毀傾向,但不可否認的是,那的確是真真切切的喜歡,把自己的一顆心捧給她,任由她來發落。

鶴華靜了一瞬。

鶴華神色若有所思,章邯微抬眉,靜靜看著鶴華豔麗容顏,一字一頓開了口,“公主,您想說什麼,臣知曉,而臣的回答,您也知曉。”

“既然彼此都知曉,您又何必在臣身上浪費口舌?”

鶴華心頭一跳。

的確沒有必要浪費口舌,因為沒有意義。

鶴華輕輕放下茶盞。

“既如此,我便不必圖費口舌。”

鶴華輕輕一歎,看向章邯,“你的喜歡與我無關,我的不喜歡也與你無關。”

“我不敢保證未來的自己會不會對你生出同樣的情愫,但我能保證的是,此時的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

“臣知曉。”

章邯神色淡淡,似乎一點不意外鶴華的話。

鶴華看了一眼章邯,“你知曉便好。”

“你是我的心腹,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未來的肱骨重臣,僅此而已。”

章邯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臣亦知曉。”

“公主,您不必急於辯白,更不必再告誡臣,您並不喜歡臣。”

章邯眸色深深,眼睛盯著鶴華,“這是眾多周知的事情,臣很早之前便知道。”

“但這並不影響臣的心思。”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這是臣對您的回答。”

說完這句話,章邯從座位上起身,男人走到花廳中央,對主位上的她深施一禮。

視線相接又錯開,男人的頭已經微微低下,像是在無數個日子裡,他總是以仰視她的方式出現,對她無條件的臣服與效忠。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這句話似乎是他一生的寫照。

另一個世界如此,這裡的大秦,也如此。

章邯轉身,緩步走出花廳。

鶴華目送他離開,看他身影穿過窗柩,看他身影消失在長廊儘頭,深秋的世界一片斑駁的黃,男人一身降紅色郎將常服,薄薄的甲在燭火的映照下閃著幽冷的光,讓人望而卻步,不敢生出半點親近之心。

——他的確是陰鬱沉默的章將軍,可也是她的第一個心腹,她至死不變的信徒。

鶴華慢慢收回視線。

“公主。”

寒酥叩門而入,“蒙將軍麾下的換崗老兵,公主準備召集多少人?”

“這些人的住宿如何安排?吃飯呢?未來是時間到了,繼續去邊疆服役,還是將他們引入櫟陽,成為櫟陽的一份子?”

鶴華回神。

人生中第一次被告白,就這麼以毫無懸念的結果而結束,她的心情其實複雜得很,但身居高位,委實沒時間讓她唏噓歎息,她迅速調整自己的心思,思考寒酥問出的問題。

“傳令眾公子,征集民居,以待老兵。”

片刻後,鶴華做出回答,“老兵們可住這些民居,也可以自己去租賃房屋,我們按照個人貢獻來製定他們的報銷住宿的比例。”

“再調集一些黔首,架起鍋台,讓他們充當庖廚。”

“至於是留在櫟陽,還是繼續去邊關,則征詢老兵們的意見,他們願意去邊關便去邊關,願意留下便留下。”

櫟陽沉寂百年,有能力的人早就逃離櫟陽,去鹹陽定居,而儘留下來的,不是混吃等死的平庸官吏,便是在老家幫忙帶孩子的老人,用後世的話來講,這是城市老年化,非常不利於櫟陽的發展,這種情況下,如果能引進一群青壯勞力,便能很大限度改善櫟陽的現況。

當然,前提是要把治安控製好。

男人多的地方很容易打架滋事,要把這種苗頭扼殺在萌芽之中。

鶴華毫不猶豫道,“若他們願意留下來,我們便給他一些落戶便利,讓他們在櫟陽長期發展。”

“但前提是他們要遵紀守法,不得在櫟陽吵鬨鬨事,若是不然,他所享受的一些便利立刻取消,將他打成刑徒,讓他去邊疆修長城,天天出工不給錢的那一種。”

寒酥噗嗤一笑。

她還以為章邯走了之後公主會消沉一段時日,不曾想公主能瞬間調整過來,思緒如常處理政務,或許這就是上位者的政治素養,不會讓感情影響到自己的判斷與行為。

寒酥點頭應下。

鶴華去尋蒙毅,與蒙毅敲定召集的老兵們。

蒙毅彼時在書房,她今天大部分的時間在坐著,想起來一走運動一下,便沒有讓呂鬚召見蒙毅,而是自己去書房找蒙毅。

鶴華隔著窗柩往裡瞧,熏香從羽人座的博山爐裡吐出,嫋嫋熏香如騰霧,男人安靜坐在書房之中,似是在看書,看背影頗為專注,連她過來都不曾發覺。

“咳咳。”

鶴華輕咳一聲,微提裙角,走進書房。

等她走進書房,她才看到蒙毅手裡拿著的書是顛倒的,字跡上朝下,像是鬥大的字不識一籮筐的白丁。

這個動作對普通人來講都無比滑稽,更彆提對穩妥端方的蒙毅來講了,這是他根本做不出的事情,除非現在的他走神走到連書都拿錯了。

......等等,走神?

鶴華思緒微微一頓,眼皮跳了跳。

——蒙毅為什麼走神?是因為她單獨把章邯留下,要與章邯說私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