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味。
這曾是江野最厭惡的味道。
在他短暫的童年時期,惡毒的煙味日日將他籠罩。
現在,他又聞到了那種味道。
觥籌交錯的光影,尖銳難聽的笑聲,鈔票、顏色各異的酒、猴子模樣的男人,細長形狀的女人……
他轉動視角,往身下看,他看見自己——
站在陽台上。
他又回到了那個時候,又一次站上了江海琛家的陽台。
神鬼莫測的狀況面前,江野的思緒一片混亂,眼前混沌不堪。
奇怪的是,他好像並不感到害怕。
他夢到過這個陽台太多次了,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但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夢了。
神佛未曾聽見孩童的哭聲,人類的英雄卻在十數年將他拯救。
他早就不再害怕了。
江野掙紮著把手伸向口袋,那裡裝著兩粒Aphrodite綜合征急性發作舒緩劑,自從挨了白繁那一針後他就隨身攜帶這種藥,隻是一直以來從沒有用上它們的機會。
眼下並非綜合症發作的症狀,他很清楚。
但是他更清楚,舒緩劑的機製對現在的情況同樣有效。
他抱著不可告人的心思轉組到藥物毒理實驗室,並不是為了今天。
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而已。
眼前的神神鬼鬼仿佛知道江野即將掙脫這場幻夢似的,猙獰著朝他撲來,仿佛要將他拖入無儘深淵。
江野往後一退,後背靠上了他曾恐懼萬分的陽台護欄。
入目所及,深不見底。
他曾在這裡墜落過無數次。
閉上眼,縱身一躍,短短幾秒後,就會醒來。
但是這一次——
他睜著眼。
他縱身一躍。
……
他睜開眼。
……
苦澀的鐵鏽味充盈了整個口腔。
很痛,很苦,很清醒。
江野急促地大口呼吸著。
“原來……如此。”
他曲起手肘一撐,從床鋪中翻起身來。
眼前漆黑一片,但透過窗簾的縫隙,能看見窗外已有了隱隱的日光。
夜晚已經過去了,他們睡過了一整晚。
江野往身邊一看,君若錦就睡在旁邊,眉頭緊皺,呼吸不暢,顯然睡得很不安穩。
“對不起,要是我早點注意到就好了……”
即使知道君若錦聽不見,江野依然對他道了歉。
他在愛人額頭上落下一枚吻,隨後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淩晨五點半。
看完了時間後,江野又看了一眼雲戟半夜裡發來的消息。
沒有信號的地方隻有祠堂,再厲害的信號屏蔽器都有一定的範圍,無論如何都影響不到
君若錦所在的房間。
雲戟那裡的情況顯然非常緊急,線上的消息洋洋灑灑刷了幾十條,電話幾乎可以用奪命連環CALL來形容,但江野昨晚半睡著半昏迷,意識不清,於是一個電話都沒能接到。
現在倒是能接到電話了,但現在再聊——已經晚了。
而且,也不用再聊了。
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江野抓起丟在一邊的外套,隨意地往身上一披。
屋外寒風瑟瑟,江野除了貼身的衣服外隻有一件外套,根本擋不住接近零度的氣溫。
他硬扛著凜冽的溫度大步流星地朝祠堂趕去,邊走邊撥出一個電話,簡潔地交代了地址後,隨手把手機丟進了一旁的草叢。
祠堂依然是昨天的模樣,江野走到門口,正好聽見玄師在與白琬告彆:“今日一彆,天高海闊,有緣再見。”
白琬哭喪著臉道:“您這走得也太急了,國內不是挺好的嗎,為什麼非要到國外去,這一去還不回來了,您走了,我們以後要是再出事該怎麼辦啊……”
“白家渡過此劫後當蒸蒸日上,再沒有貧道出場的機會了。”玄師攏起寬大的袖子向白琬作輯:“緣分如此,莫要強求。”
“可是……”
“若您實在擔心,貧道手上有幾張符籙……”
“玄師這就要走了?”
江野高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他的模樣實在是算不上好看,頭發亂糟糟,衣服也亂糟糟,腿上套著睡褲,身上是睡衣套大衣,半點都沒有平時那種端方懂禮、超凡脫俗的氣質,像是換了個芯子似的。
白琬見到江野的瞬間就皺起了眉頭:“小江你這是……”
“不好意思,有點不清醒。”
江野半點目光都沒分給白琬,直接抬腿朝著兩人的方向走去。
玄師身邊隻站著一個小童,昨天那些白發蒼蒼的道僧一個都沒在場。
也是,畢竟玄師訂了今天早上的飛機,他自己都要走了,那些人自然也就被遣散了。
這兩天,孔寒景在做了快一個月的植物人後總算是恢複了最低限度的行動力,於是在孔寒景的幫助下,雲戟通過一些不能擺在台面上的手段查到了玄師的機票。
來自重罪律師的直覺讓雲戟警鈴大作,於是他趕緊聯係江野,讓他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留下玄師。
留下玄師。
要是昨天收到這樣的消息,江野一定會表示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他和玄師根本不熟,話都說不上兩句,而君若錦臥病在床,白琬看到玄師就和看到親爹一樣……他靠什麼留下玄師?
但是今天,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不是要留下玄師,而是要攔下玄師。
白琬抿抿唇,微笑著開口道:“小江你還不是白家人,沒必要這麼早起來陪我們,你的心意我們領了,對了,阿錦好點了嗎,你去廚房給他拿一些吃的吧。”
很顯然,她關心君若錦是假,想把江野勸走才是真。
畢竟江野這副樣子實在是……不太適合踏入莊嚴肅穆的祠堂。
“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江野充耳不聞白琬的話,自顧自地說道。
他的目光在祠堂內轉了一圈,落到了正熊熊燃燒的火盆上。
農村做法事很喜歡燒這種火盆,意為趨吉避凶,轉禍為福。
沒想到在家財萬貫的白家,依然能見到類似的畫面。
玄師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語氣略帶傲慢地開口說道:“虧心之人,鬼神入夢,不過您也不必過於擔心,貧道手上有幾張符……”
“鬼神?不不不。”
江野神經質地笑了起來。
他高高抬起手,在玄師面前搖了搖。
“我夢見的不是鬼神。”
“哦?”玄師有些意外,好奇道:“那您夢見了什麼?”
“我夢見了——”
江野的手抬得更高,高過了玄師的腦袋,隨後——
重重落下。
“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