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找到離開三千世界的辦法之前, 昭昭找了個地方安置謝蘭殊。
冷靜下來的昭昭,開始一點一點盤算出去的辦法。
從靈山巫鹹的反應來看,這個三千世界應該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 所以曜靈和離風他們闖進來救他們的可能性不大。
唯一能走的, 隻有自救這條路。
她能出現在這裡應該是人柱裡的前輩們, 利用不多清醒機會所做出的努力, 既然將她送進來, 一定是他們認為她能夠帶著謝蘭殊離開。
想來也是, 天地萬物都有相生相克之法, 這個三千世界擁有這麼強大的力量, 不可能毫無破綻。
隻是破綻是以什麼形式存在的, 她毫無頭緒……
昭昭打了個哈欠。
隻是稍微思考了一下,就突然感覺好累。
“困了嗎?”
正在整理床鋪的青年直起身來,被燭火照亮的側臉有種奇異的溫和與平靜。
“今夜你應該很累了, 早點休息吧。”
以凡人之軀奔波一夜的昭昭的確很累。
而且她總覺得, 待在這個三千世界裡比平時累得更快一些。
此處是她按照記憶找到的在她名下的一處私宅, 謝蘭殊將屋子收拾了一下, 今夜可以暫時用來落腳。
她需要睡眠來恢複體力,昭昭起身朝床榻走去。
一隻手先她一步握住她的腰帶, 緩慢而熟練地替她寬衣。
“……不用了, 我可以自己來,”昭昭瞬間清醒,攥住他的手腕道, “明天我再跟你詳談, 你先回房間吧。”
謝蘭殊溫然一笑:“這裡東西有限,隻能收拾出一間屋子。”
昭昭張了張嘴:“那也不能……”
“主人是希望我睡在隔壁的地上嗎?”
他的手指順著紅嫁衣的腰帶滑落,面上仍然帶著一種順從的淺笑。
“隻要你這樣命令, 我會去的。”
和擅長媚術的小白不同,從謝蘭殊口中喚出的“主人”,並沒有那種自下而上的奴仆感。
即便是用這種輕賤自身的詞語臣服於人,他身上那種隱隱帶著的上位者氣質仍在。
但這種似有若無的壓迫感並不讓人反感,相反,還有一種奇異的、令她肌膚下的血管微微沸騰的……滿足?
就好像,將一個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睥睨眾生的存在,拉入了滾滾紅塵,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匍匐在了她的腳邊。
……是真的匍匐在她腳邊了。
“你乾什麼!”
昭昭出神的片刻,他已經替她從善如流地褪去了外面繁複的嫁衣,並且半蹲在地,準備替她脫掉腳上的鞋子。
嚇了一跳的昭昭跌坐在床上,將穿著鞋的腳從他掌中收回。
“睡覺之前,總要脫掉鞋襪洗漱的,”他指了指旁邊的水盆,“熱水已經備好了。”
她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準備好的……
難不成他還打算給她洗腳嗎?
記憶中,就連從前的謝蘭殊都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雖然曾經親密,但昭昭畢竟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她,多少會覺得這樣有些怪異。
“我自己來就好,你……今晚還是留在這裡睡吧。”
一方面,昭昭見他如今這樣神智不太清醒的模樣動了一點惻隱之心。
另一方面,最重要的原因是昭昭突然想起來,靈山巫鹹似乎是可以自由進出三千世界的。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次數限製,或是靈力消耗,但入夜時分毫無戒的她一個人待在這裡還是太過危險了。
在找到出去的辦法之前,沒有特殊情況,謝蘭殊還是與她待在一起更好。
“好。”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待洗漱之後便吹熄了燭火。
相當寬敞的床睡四五個人都綽綽有餘,作為凡人的昭昭理所當然地占據了唯一的被子,緊貼在床的內側,兩人之間隔了極遠的距離。
謝蘭殊也沒有任何逾越的舉動。
他隻是待在昭昭命令的範圍之內,沒有提出任何會讓昭昭覺得不適的要求。
隻是枕邊許久沒有第二個人的呼吸聲,昭昭多少有些不習慣。
但好在她實在是太累了,突然強加在她身上的靈力,和這三千世界帶給她的疲累感都讓她身心俱疲,所以躺下沒多久她便徹底陷入了睡夢之中。
再睜開眼時,天色已經大亮。
昭昭動作緩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床邊的人不知去向,已經沒有餘溫,但是院子裡有腳步聲,他應該並沒有走太遠。
昭昭按了按額角。
疲憊感並沒有消失,反而好像更嚴重了一點。
這個三千世界,的確不是一個讓人悠閒度日的地方。
附加在魂魄上的疲憊感讓她清晰的認知到,停留太久會有生命危險。
……或許不隻是生命危險,就連謝蘭殊都會有瘋癲的跡象,難道她就能幸免於難?
昭昭想要起身換衣服,卻發現昨晚換下來的紅嫁衣已經不知去向,一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翠色衣裙整整齊齊掛在架子上。
“——我們奉沈公子的命令,來接沈夫人回府,還請通傳一聲。”
門外有了什麼動靜,昭昭猜到了來人,匆忙換上衣服推門而出。
衣裙繁瑣,即便昭昭以最快速度趕來,謝蘭殊手中的一念劍仍然已經架到了沈府管家的脖子上。
“住手。”
昭昭攔住了謝蘭殊,握著他的手腕將劍插了回去。
他的手指冷得像冰,在很輕地發顫。
昭昭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燒焦氣息。
餘光瞥見了院子角落裡的銅盆,昭昭在銅盆中看到了她昨夜換下來的嫁衣,被一把火燒成了面目全非的灰燼。
她隻得低聲安撫:
“我隨他們回去處理一點事情,你就在這裡等我回來。”
他的情緒看上去很不穩定,冰冷寂靜的眸中有藏不住的殺意。
“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奪走你,”謝蘭殊的手指仍緊緊握住劍柄,神色有著極冷靜的瘋狂,“好不容易,你才回到我身邊,我絕不允許——”
“我不是回到你身邊。”
昭昭直視著他,以一種不容反駁的語調對他道:
“是我允許你,暫時待在我的身邊,這份允許是有附加條件的,如果你不能聽從我的話,我會隨時收走這份允許。”
他瞳孔忽而緊縮。
那雙殺氣騰騰,令四周眾人從頭到腳都毛骨悚然的眼眸隨著這句話而一寸寸軟化。
雪睫低垂,謝蘭殊鬆開了劍柄,他另一隻緊緊攥住昭昭手臂的手,僵持許久後終於鬆開。
像是漂浮在水上的人被迫鬆開最後的浮木,這個鬆開她的動作,似乎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痛苦。
但最後他隻是平靜地回答:
“……我會聽你的話,在這裡等你。”
昭昭暗暗鬆了口氣。
“會儘快回來的,我保證。”
那個她剛剛嫁進去的沈府,昭昭的確必須回去一趟。
雖然有點危險,但處理這種事,謝蘭殊的身份跟去隻能添亂,還是她自己回去快刀斬亂麻解決好殘局,更有效率。
昭昭跟沈府的人離開後,院子裡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
謝蘭殊面無表情地看向角落裡的銅盆。
那裡面是她穿著嫁給彆人的嫁衣,他又添了一把火,要將最後一點灰燼也燒光。
燒完嫁衣的他轉身去了廚房,廚房裡放著剛剛做好的朝食,隻是她連看都沒來得及看上一眼,謝蘭殊將它們全都倒掉。
等待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昭昭離開之後,他像是失去了一切行動的動力,除了坐在那裡等候之外,沒有任何進食或是休息的欲望。
他並不穩定的神智會閃過許多畫面。
那些她死亡的世界,不再認識他的世界,又或是他親手廢了她的修為,兩人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世界。
謝蘭殊又開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個小世界了。
待會兒推開門的會是哪個她呢?
是拔劍來殺他的她,還是會笑著喚他夫君的她。
又或者昨夜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來的,就像在第七百六十四個小世界裡時,他被靈山種蠱後徹底失去神智,成了行屍走肉的瘋乞丐,分不清夢與現實。
……是夢嗎?
……真的都是他幻想出來的嗎?
謝蘭殊忽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回到內室,想要搜尋到她留下的痕跡。
但是昭昭停留的時間實在太短,屋子裡什麼也沒留下,就連枕上遺留的一點氣息,也很快消散在空氣中,尋不到半點蹤跡。
謝蘭殊又想起了什麼,衝向院子裡的銅盆。
銅盆裡的火剛剛熄滅,但裡面餘下的灰燼卻還滾燙灼熱,他像感知不到溫度般伸手生生從滾燙的餘燼中捧起衣裙的殘片,融化的金釵,眼中突然有什麼重重砸在地面。
他如得救的溺水者猛地吸取周圍的空氣,蒼白的臉頰因缺氧而泛起不自然的紅。
不是做夢。
他沒有瘋,他還清醒。
傍晚,天邊彤雲漫天的時,昭昭終於在謝家仆役的保護下回到了這裡。
不料剛剛推開門,她便被一個勒得她幾乎窒息的擁抱緊緊包圍。
昭昭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安撫道:
“發生什麼了嗎?”
少女的體溫與淡淡馨香縈繞在鼻尖。
心口的位置上那塊巨大的空洞被驟然填滿,謝蘭殊的手掌極緩慢的、珍重地拂過她的長發。
“你那邊,解決好了嗎?”
他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又正常,好像他從頭到尾就如此鎮定。
“嗯,我留了一封和離書。”
她先是與沈家人談好了和離,留下和離書和大筆錢財,雖然昨日成婚今日和離有些丟人,但昭昭錢給得夠多,對方與她成婚本就為了錢財,也就沒有太過為難。
至於謝家,昭昭也去打了招呼,謝家夫婦儘管詫異,但昭昭告訴他們謝蘭殊回來了,夫妻倆便也不難接受這個現實。
忙完這一切,昭昭才回到這處宅院。
“隻留下和離書就可以了嗎?”
他比較傾向於殺了對方,以絕後患。
昭昭沒聽出他這層意思,想了想道:
“雖然他看起來不太想簽的樣子,不過就算不情願也沒辦法,畢竟他隻是個凡人——你應該最清楚了。”
提起當初他留下的那封和離書,昭昭的情緒很平靜。
但謝蘭殊卻忽然渾身一震。
混混沌沌的腦海中,突然從他極度排斥的回憶中,驀然抽出了一段清晰的記憶。
他的確寫過一封和離書。
“……對不起。”
他喉間乾澀,找不到任何能夠辯解的詞語,隻能夠如同抓住浮木般,將她抱得再緊些。
昭昭聽到他在自己的耳邊低聲的、卑微的呢喃。
“彆丟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