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
靈山巫鹹所在的朝天闕內。
事情還要從昭昭潛入開始說起。
這座宮闕應是專門為靈山巫鹹和靈山巫女修建的, 風格與鬼族的宮殿完全不同,處處都是靈山的特色。
黑暗中,金色的符籙閃爍了一下。
昭昭瞥見了那道遊魂, 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那少女在宮闕深處的一處神龕前,手指顫抖地掐了個訣, 神龕後的機關打開,她遲疑許久, 昭昭看到她背後的符籙漸漸隱沒。
少女抬腳走入了密道之中。
昭昭就跟在她身後不遠處, 這已經是一個極近的距離, 昭昭不確定對方有沒有注意到她。
又或者說,即便是注意到,她也不會有什麼反應。
因為那道符籙, 已經控製了她的心神, 讓她不能違背下達的命令。
兩人一前一後順著密道, 抵達最深處的出口。
走出陰暗密道,眼前視線陡然開闊。
“見過巫鹹大人。”
寬闊的石窟內,幾位靈山巫者默然護法,中央的金色祭台上,不怒而威的靈山巫鹹緩緩睜開雙眸。
“是宓瑤叫你去哄誘道君的?”
跪在地上的少女遊魂張了張嘴, 舌尖卻無法如她希望的那樣說出想說的話, 不能告訴她自己的任務失敗了。
“是的。”
儀態端莊的巫鹹微笑著淺歎一聲:
“總是做這種會露馬腳的小動作……那道君信了嗎?”
“他信了。”
“哦?”
燭火搖曳下,巫鹹的眸色深不可測,她輕聲細語地問:
“他信了?”
“是的,道君對雲麓仙府的那位仙子情深意篤, 昆吾的天璿君因為見死不救而被道君親手誅殺,此後道君又為複活那位仙子叛離仙門,巫女大人讓我假意借她的口來訴苦, 我編造了那位仙子痛苦萬分的言辭,道君果然心軟,鬆口可以放過靈山。”
“是嗎……”
巫鹹意味不明地說了這兩個字。
“可是,如果靈山與道君和解,第五根魂屬金靈的人柱,又要從何來?”
祭台上靜默了片刻,洞窟中隻餘燭火劈啪的聲響。
良久,環佩叮當的巫鹹走下祭壇,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向某個方向問:
“今夜宓瑤的婚宴應當很熱鬨吧?”
“是的……”
“委屈宓瑤了,當日鬼王對靈山已有吞並之心,若不是宓瑤舍身提出聯姻之策,靈山或許撐不到今日,就要已經被那個瘋瘋癲癲的鬼王夷平。”
巫鹹的裙擺拂過冰涼石面,她哀婉地歎息一聲,是作為姐姐對妹妹的憐惜。
“但好在,終於撐到了今日。”
昭昭藏身在拐角暗中聽著,總覺得她最後一句話裡有話。
終於撐到了今日?
就好像他們在暗中,已經完成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恭喜巫鹹大人。”
巫鹹淺淺笑著問:“恭喜我什麼?”
“恭喜……巫鹹大人的大業,又……更進一步。”
“你錯了,不是我的大業。”
繁複累贅的衣擺下,伸出一根蔥白如玉的手指,穿過她的魂魄,如攪弄一團雲霧。
“是整個靈山,是萬年前至今,直至今後子子孫孫——我靈山一脈,可以不必依附於人,看他人眼色,可以堂堂正正與其他人站在一個起點,問道長生的大業。”
少女顫抖著,俯跪在地。
“我記得,你是靈山楚氏一族的後人,是靈山三大氏族之一,正因為有這樣尊貴的血脈,當初修界的幾個邪修抓走了你的家人,以他們的血肉煉成丹藥,拘他們的魂魄為奴為婢,永世不得超生,修界那些有能力的修士卻都自掃門前雪,根本無人理會我們。”
“這樣的事,千萬年來不知發生了多少,這都是因為靈山一脈無法修煉,若非我們還有一絲用處,在這修界,我們死了就死了,無人會為我們討個公道。”
說到此處,靈山巫鹹的指尖驀然穿過她的身軀,將她體內那道謝蘭殊設下的符籙打出了她的身體。
那少女終於不受符籙操控,淚盈於眶地喊了聲:
“巫鹹大人……”
“為了能夠擺脫這樣的命運,靈山無數義士死在了天樞道君的劍下,就連我的妹妹宓瑤,也不得不主動將自己獻祭給那個瘋子鬼王——而你,卻在明知自己被人操控的情況下,不自行散魂,還敢帶著這個符籙回來迷惑我。”
明豔端莊的靈山巫鹹很淺地笑了笑,眸色深如潭水。
“太讓我失望了。”
話音落下,那金色的祭台忽而震顫,昭昭看著原本平整如鏡的祭台緩緩開啟,底下散發出如岩漿一般熾熱刺目的金色光芒。
那少女的魂魄被她輕輕一拋,瞬間門沒入其中,如投入烈火的紙片般消失不見。
昭昭心中猛然一跳。
是人柱。
與之前昭昭他們所見到的那個不可觸碰的人柱不同。
這次出現她眼前的人柱,不知是否是解開了最外層的封印,不僅可以吞沒魂魄,靈山巫鹹走上祭台,指尖觸碰到金光的同時,昭昭親眼看到那些金色的靈力朝她湧來。
她在吸收人柱裡的靈力。
待處理好那少女之事,祭台四周的護法又齊齊背過身去,靈山巫鹹也回到原位,似乎準備繼續修煉。
……原來如此。
靈山巫鹹或許是知道,她們暫時等不到最後一根人柱的誕生。
所以,她們不得不放棄原本集齊五行人柱,再改變整個靈山後裔體質的計劃,轉而讓靈山巫鹹先借人柱修煉。
待到靈山巫鹹修為大成,足矣庇護靈山之時,無論是天樞道君還是第五根人柱,都手到擒來。
這五十年,她們一直拖延時間門,就是在籌謀這件事。
或者說,這件事已經快要成功了。
擁有修界四位近乎於神的大能之力,一旦真的讓靈山巫鹹修煉成功,恐怕修界沒有幾個人能阻攔她。
不能在這裡久留。
她必須將這個消息帶回去,讓他們快些行動。
昭昭轉過身,剛要順著來時的路返回,卻突然感到被身後而來的一道力量束縛住。
昭昭第一反應是她被靈山巫鹹發現了。
可當她被金色光芒吞沒、周身一股極其凶猛的靈流將她周身包裹的瞬間門,昭昭意識到——
不是靈山巫鹹。
是這人柱中的力量,拉住了她。
-
徹夜長明的大殿內傳來的歌舞歡鬨,掩蓋住了朝天闕外劍落如雨的刀戟聲。
先禮後兵的計劃變更。
單純前來酆都試探的計劃變更。
一切循規蹈矩的計劃都因儲靈袋內的異變而變更,跟在謝蘭殊身後的容與看著他一劍一劍如切豆腐般切下鬼兵鬼卒的腦袋,都有些毛骨悚然。
然後他扭頭一看,曜靈、離風和扶雪三人也不遑多讓,各個殺得無比投入。
直到那位名為諸申的鬼將出現在朝天闕外,一邊倒的戰局才終於有了轉變。
“此人有些本事,不好對付。”
扶雪看了眼旁邊的謝蘭殊,冷靜判斷:
“我與我弟弟在外牽絆住他,你和檀昭仙子的兩個徒弟進去救人,如何?”
曜靈回頭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似乎想要跟他們一起留下來。
“不用擔心,彆看我姐這樣,她可是妖族第一的將軍。”
離風對她道:
“不是說要和你師尊早日回明燭山團聚嗎?快點去吧,再晚些,下次我回明燭山就隻能給她掃墓了。”
“……不許說這些晦氣話!”
曜靈瞪了他一眼,剛想回頭叫上謝蘭殊和容與,卻見謝蘭殊早已一劍蕩開諸申破門而入,絲毫沒有一點謙虛的意思。
她也隻能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
儲靈袋中的靈樹狀態越來越差,謝蘭殊怎麼肯定還有空與他們廢話。
闖入朝天闕內,裡面已經設下陣法機關無數,與數年前在靈山時見過的如出一轍。
當年他修為落到最低穀,五十年的時間門,足夠他修為再躍進一個大境界,重回第四大境界玄同道。
雖然仍比不上最巔峰之時,但這些陣法機關已攔不住他。
曜靈和容與落後他幾步,再經過時,看到的隻剩下一地屍首和滿地機關殘片。
容與仔細瞧了瞧,這裡面的機關清理得異常乾淨。
若他隻想自己通過這裡,根本不需要毀掉所有的機關。
……簡直就像,在去救人的同時,也保護著他們兩人的安危。
曜靈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看來他明白了她說的是意思。
而此時的謝蘭殊,已經順著那道符籙最後的靈力殘餘,尋到了神龕機關的附近。
他一劍劈開精妙的機關,順著密道欲直闖靈山腹地。
“——真厲害啊,不愧是天樞道君,修界曾經的最強者。”
熟悉的聲音響起的瞬間門,眼前的道路消失了。
天地變成一片黑暗,轉過身,就連來路也模糊起來,聽不到曜靈和容與的腳步聲。
應該是鬼界的幻術。
靈山每與人合作,都很擅長借助對方擅長的東西來保護自己,比如鬼兵門的兵陣,陰陽家的陣法,墨偃宗的機關等等。
但這個……
謝蘭殊抬眸環顧四周,發現這不是簡單的幻境。
所謂幻境,隻要心神堅定,不被對方支配五感,幻境構築得再真也總有破綻,但此處空間門卻沒有那麼簡單。
“謝檀昭在何處?”
“那個小姑娘嗎?”
靈山巫鹹含笑回答:
“真危險啊,差一點就被她發現了我的秘密,還好上天助我,替我解決了她,你能趕來得這麼快,應該是發現她的本體已經快要化成灰了吧?”
儲靈袋中的靈樹脫水枯萎,不管他割破血管灌入再多鮮血,也無力回天。
謝蘭殊握住一念劍的指節蒼白,眸子冷得嚇人。
“在她化成灰之前,你的靈山會先化成灰。”
靈山巫鹹很輕的笑了笑。
“還是這樣,你們這些仗勢欺人的修士,千萬年如一日的隻會用這種方式來威脅我們靈山,其實,你們沒有你們自己認為的那麼強,我們也沒有你們想象得那麼弱。”
謝蘭殊試圖想辦法從此方空間門離開,卻發現自己竟找不到一絲破綻。
這不是虛假的幻境,而是真實存在的空間門。
“這個世界的她已經藥石無救了,但是,你與她想要重新在一起,並不是不可能。”
謝蘭殊嗤笑一聲:
“我以為你至少會聰明一點,竟也想用虛假的幻境來困住我嗎?”
像招魂柳那種虛假的幻夢,隻能騙過心境不穩的低階修士,而能夠修到他這樣境界的修士,無一不是突破了重重心劫才晉升至今。
“如果不是虛假的幻境,而是真實呢?”
謝蘭殊微微蹙眉。
“你也曾離飛升隻有一步之遙,人與神仙之間門的那最後一步,僅僅是遠遠觸碰到,也可以看到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比如過去,比如未來,比如——有無限種可能的三千世界。”
黑暗的空間門轟然倒塌。
刺目的光線湧入視線,謝蘭殊閉了閉眼。
耳畔落雪簌簌,再睜開眼時,映入視線中的是無比真實的一幕幕場景。
雲夢澤大雪紛飛,披著碧色鬥篷的少女撿到一支落梅,她拾起那隻梅花沉思了一會兒,忽而對身旁的侍女道:
“突然想剪幾隻梅花帶回去,阿楹,我們去賞梅吧。”
在命運的分岔路口,昭昭選擇了另一條路。
那條路上,沒有什麼昆吾來的仙人,沒有與她成婚的謝蘭殊。
抱著梅花的少女就這樣歡歡喜喜地下了山,半年之後,她家裡人挑選了幾戶人家,少女逐一相看,選中了最好看的那個書生。
她十裡紅妝出嫁,與丈夫相敬如賓,生下一對龍鳳胎,平淡富足地過了一生。
這是一個沒有天樞道君、沒有謝蘭殊的一生。
謝蘭殊意識到,這的確不是幻境。
這是三千世界中,他與謝檀昭永生不會想見的的,某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