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風從前倒是聽過一些與魔族聖子有關的小道消息。
修界皆知, 魔族奇風異俗無數,和靠血脈傳承的人間界,以及憑借實力傳承的修界不同, 魔族挑選出聖子——也就是下任魔主的方式極其特殊。
上任魔主死後, 魔族會通過特殊的祭祀儀式, 在魔界大肆尋找死後轉生的魔主。
在魔主死時降生的嬰兒,會被帶往大夜彌天宮, 在魔主的法器前滴血認主, 誰能得到魔主法器的認可,誰便是下一任魔主。
某種程度上來說, 這尋找的其實並非是轉世魔主,而是能得到法器認可的強者血脈。
但總之,隻要得到認可,這名嬰兒便會成為鐵板釘釘的魔界繼承人。
而嬰兒的父母, 也會在聖子誕生的同時被投入烈火焚燒, 以斷絕父母將來借聖子之名左右魔界的可能性。
這一套繼承儀式, 雖被修界詬病多年, 但魔界萬年來皆是如此傳承,外人無法撼動。
不過,到了這一代, 正逢魔界與修界開戰, 天樞道君隻差一步就能殺入大夜彌天宮, 魔界大亂, 竟然連聖子也在混亂中失蹤。
屬於聖子的長命燈未熄,按規矩,魔族不可挑選下一名聖子,隻能儘全力尋找。
這一找, 便找了三年。
“……聽說魔界一直覺得是當年交戰時,昆吾趁亂偷走了聖子,依我看昆吾還是冤枉了,打完仗他們連自己的道君都搞丟了,哪有空去偷彆人家的孩子?”
離風把碗底最後一點粥扒拉乾淨,將碗遞給天樞道君。
“再來一碗!”
小白看著天樞道君冷得掉冰碴的視線,生怕場面一發不可收拾,連忙接過碗替他去盛。
離風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八卦的兩個當事人就在他們宗門,還在感慨:
“算起來,他們那個聖子也有兩百歲了吧。”
“兩百歲——!?”
昭昭驟然拔高的聲音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力。
小白笑著解釋:“對呀,魔族與人族不同,生長速度與修為天賦有關,聖子能得魔族神器認可,即便一兩百歲,看上去差不多也就五六歲大吧?”
昭昭萬分震撼。
她把容與當成小孩子,結果容與的年紀都能當她祖宗了嗎!
“怎麼了?”
天樞道君敏銳地察覺到什麼。
“你對這位魔族聖子,似乎很感興趣?”
“……沒有,”昭昭平複了一下心跳,回神道,“隻是即墨海離魔界鬼界近,我有些擔心而已。”
少女微微垂下眼眸,細眉蹙起,像是真的被這件事嚇得魂不守舍般。
他忽而想起,她的確很怕這些非人的妖魔鬼怪,從前在雲夢澤的夏夜,年輕男女會聚集在篝火邊歌舞閒談。
那時她還未與他成婚,每次聽完那些鬼怪故事,便會不動聲色地往他身邊挪一點。
“仙子若是實在擔心……”
“不過昆吾應該會加強邊境的守衛吧?”
低頭沉思的少女一開口,嗓音裡並無畏懼,而是冷靜理智地開始思考對策:
“也不夠,上次那些邪魔都快衝上明燭山了,我們竟毫無察覺,靠彆人不如靠自己,得想自己想辦法……”
“辦法不是擺在面前了嗎?”
離風又吃完一碗,滿足地雙手交疊枕在腦後,翹著腿道:
“昆吾不都說把鐘離氏交給你了嗎,直接安排鐘離氏的修士護衛明燭山,他們鐘離氏或許窮了點,但劍修哪有不窮的,打架厲害才是最要緊的。”
昭昭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
鐘離氏在名義上是她的,和實際上能不能聽她控製,那是兩回事。
那麼龐大冗雜的世家,恐怕稍有不慎,就是他們雲麓仙府被鐘離氏吞並。
不過雖然接手鐘離氏的風險極大,但收益也肉眼可見的誘人。
鐘離氏從上到下,人人皆是修煉的好苗子,塗山氏費儘心機謀劃多年,就是想要鐘離氏融入他們,增強塗山氏的戰力。
昭昭畢竟隻有十九歲,猶豫之下,她抬頭對小白道:
“待會兒吃過飯,你記得易容一下來找我,和之前那次一樣,明白吧?”
小白了然頷首。
天樞道君目送著拿了食盒的昭昭回房,待吃飽喝足的離風也走後,才問:
“之前那次是怎樣?”
小白微微一笑:“這是我與主人之間的秘……道君饒命我說!”
眼看他掌心靈力化作的冰刃就要戳中他眉心,能屈能伸的白狐立馬交代得徹徹底底。
昭昭還不知道自己被出賣了。
她帶著三人份的朝食回房,已經練完一輪的曜靈洗了把臉,興高采烈地衝到昭昭身邊。
“師尊師尊!今天我已經開始練習第二層劍訣了,沒想到剛開始練就突破了朝聞道第三境,師尊你說,我是不是比那個鐘離舜有天賦?”
昭昭替她捋了捋潤濕的碎發,問:“怎麼一定要和阿舜比?”
“他想搶我大師姐的位置,我必不可能讓給他!我才是師尊首徒,雲麓仙府大師姐!”
小姑娘仿佛一隻鬥誌昂揚的大公雞,昭昭越看越覺得可愛,摸了摸她的頭。
“那大師姐今天記得多吃點飯。”
曜靈聽了這句大師姐,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見容與從屋裡緩緩走出,她頗為嫌棄地搖搖頭。
“阿與,你再不打起精神,你就真的從大師兄變成小師弟了。”
容與茫然地眨眨眼:“小師弟不好嗎?變成小師弟之後,你就不和我玩了?”
曜靈有些卡殼,聲音弱了一點。
“那……也不至於。”
容與挨著她坐下,露出一個軟乎乎的笑容:
“隻要你願意和我一起玩,我當什麼都可以的。”
“……”
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昭昭心情格外複雜。
誰能想到這麼一個嘴甜又好欺負的小包子,居然已經兩百歲了!
雖然魔族與人族年齡不能等同計算,但那也是兩百歲!
昭昭胡亂塞了兩口點心,咀嚼了幾下,發現味道又熟悉又好吃,忍不住多吃了幾口,這才起身。
“師尊有事要出去一下,阿與,你和靈靈就留在這邊的山頭安心修煉,記得好好照顧靈靈。”
曜靈瞪大了眼:“師尊!為什麼是他照顧我,以前您不是都讓我照顧他嗎!”
更重要的是,容與這麼弱,讓他照顧多丟人啊!
昭昭拍了拍她的肩膀,看著滿臉懵懂的容與,欲言又止:
“總之,你聽師尊的沒錯。”
兩百歲了還要讓真正的五歲小姑娘照顧,世界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關上院門,昭昭在桃花林中瞥見了一道身影。
銀發如霜的白衣青年站在繁花深處,一支斜斜飛出的花枝恰好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那隻戴了黑色皮質手套的手撥開花枝,如玉像垂眸,豐神俊朗地朝她走來。
昭昭許久沒見這張臉,站在原地怔愣許久,才說服自己,這不是天樞道君本人,而是她命白狐以塗山媚術幻化成的模樣。
小白剛來的那一陣,昭昭其實也讓他變過一次。
那次為了能在和雲夢澤的叔叔嬸嬸千裡相見時,能夠讓他們看到自己與“謝蘭殊”在修界過得很好,不讓他們擔心。
這一次雖不是為了閒話家常,但昭昭還是打算讓小白在旁邊陪著,以免每次他們問起,昭昭都推說謝蘭殊太忙不在身邊。
“你……”
走近了,昭昭上下將對方打量一遍。
“你的媚術好像又有進步了,說不出來哪裡進步,但反正比上次更像了——除了頭發。”
“是嗎?”他溫然一笑,“那就更不容易引起叔叔嬸嬸的懷疑了吧。”
確實如此。
昭昭的視線在他身上流連一會兒,對塗山氏的媚術暗暗敬佩幾分。
在林中尋了一塊石頭,兩人並肩坐下,開啟相思鏡後過了一會兒,鏡中映出了雲夢澤謝家的景象。
“是小姐!小姐又從仙山聯絡我們了!”
“快派人請老爺夫人,動作快些,小姐在仙山忙著呢,彆浪費時間!”
“又有好幾個月沒見小姐,小姐和姑爺怎麼都瘦啦,神仙也要吃飯啊。”
雖然每個月昭昭都會與雲夢澤聯係,不過相思鏡對於凡人而言,無論見幾次都稀罕。
沒過多久,謝家人就又紛紛聚集在了鏡子面前。
天樞道君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臉。
這個是謝家管家,他走時,管家的孫女剛剛出生,他樂嗬嗬地給全府上下每個人都發了紅雞蛋。
那個是曾經跟著他的仆役,如今似乎跟著管家做事,他對著鏡子裡的天樞道君用力揮手,喊著“公子放心,您和小姐的房間我日日都在打掃,一點灰塵也沒落”。
還有替他種過花的花匠,教他做過菜的廚娘……
謝家人不算少,但此刻親眼見了,他才發現每一個人,發生過的每一件事,他竟都記得清清楚楚。
待謝家夫妻兩人到了,見了昭昭和天樞道君,第一句便是:
“上次跟你說孩子的事,怎麼樣了?”
在一旁安靜聽著的天樞道君瞥了昭昭一眼。
昭昭都快忘了這件事了,謝家夫妻對於她修仙這件事看得很開,但卻對生孩子的事異常執著。
即便昭昭說凡人生孩子是為了延續血脈,神仙長命百歲不用生孩子,他們也隻會說——
長命百歲那就更好了,凡人最多生七八個就了不得了,當了神仙可以生一輩子誒。
昭昭聽了差點沒暈過去。
“……這次不說孩子的事。”
昭昭再也不想提生一輩子孩子的話題,便馬上將鐘離氏與雲麓仙府的事簡單說了一遍。
謝家夫妻雖是凡人,卻是從地主做到第一富戶的凡人,修仙之事他們或許不懂,但論起經營生意,執掌家族,他們可比這些修士更靠譜。
“原來如此。”
聽完昭昭的話,嬸嬸消化了一會兒,說了些自己的想法。
昭昭認真地掏出小本子逐一記下。
“那個什麼鐘離氏,你一個外姓人去管,的確不易,貿然納入你們宗門門下,恐反被其消耗。”
大伯道:“不過這樣的天賜良機,可不能浪費,你們立業初期,要是能與這樣的家族合並,必將實力大增,千萬不能因為怕難就放棄這樣的機會,想當初你大伯我與你父親……”
嬸嬸打斷了大伯的長篇大論:
“方才聽你說,你如今錢財尚有富裕,你師尊所煉丹藥又價值不菲,不如將鐘離氏之前賣出去的田地一並收回,種植什麼靈草之類的,這就算你們的一大進項了,並且你們收回鐘離氏的田地,也能更得人心。”
“不過昭昭,你可千萬不能給人家白白花錢。”
大伯滿面嚴肅地囑咐:
“那些大家族的老頑固見你有錢,說不準會拿你的錢去養他們的人,再把你排除在外,你得培養你自己的心腹,不能他們讓你出多少錢,你就出多少錢,你出的每一分錢,就得拿到值得這些錢的利益。”
昭昭用力點頭,每一條都牢牢記下。
如今魔族正在四處尋找魔族聖子,遇見危險時,她不能隻寄希望於昆吾。
魔族人多,他們宗門必須要有相當數量的人才能與之抗衡。
鐘離氏雖然與天樞道君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但為了容與的安危,她也不得不接下這個燙手山芋。
嬸嬸見她記得認真,掩唇輕笑:
“你從前在家,這些東西我們教你你都沒耐心學,如今都去仙山修道了,怎麼還突然想起學這個了,這些東西,蘭殊最是擅長,你交給他處理不就好了?”
昭昭的筆尖一頓。
沒等旁邊的人開口,她抬起頭笑道:
“他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你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大伯笑眯眯地打趣道,“你說有蘭殊在,你什麼都不必學,他會了就好,你隻需要學怎麼花錢就行了,我和你嬸嬸怎麼勸你都不肯聽。”
旁邊的道君長睫微顫,半垂的眼簾下,掩藏著幽深晦暗的情緒。
昭昭有些出神。
回憶起來,這些話和說這話時的場景,都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遙遠。
她那時怎麼會有如此愚蠢的念頭呢。
人生在世,即便是父母親眷,也或許會有離開的那一日,謝蘭殊與她相識不過兩三載,除了一張毫無約束力的婚契相連,她甚至連他的過去都一無所知。
她卻敢說,隻要有他在,她什麼都不必學。
旁邊戴著黑色指套的手指動了動。
他似是想去握昭昭的手,然而還未等他碰觸到,便見昭昭又舉起了手裡的小本子,攥得緊緊的。
她揚起一個笑臉,對大伯道:
“那隻是小時候的玩笑話,嬸嬸從前罵得對,是我錯了,這種話,我今後不會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