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道君到底幾時才來?”
前殿內,已等候了半個時辰的靈山巫謝臉色陰沉。
然而值守大殿的大弟子宗斐仍然是那句話:
“道君稍後便至,請巫謝稍安勿躁。”
巫謝冷冷從鼻腔哼了一聲。
“你們道君去人間界一遭,架子倒是愈發的大了。”
他們靈山一族,獨立於修界宗門之外,乃神祇在人間的代行者。
修界上至七大宗,下至林立如雲的小門派,若見靈山巫族前來拜訪,哪個不是誠惶誠恐,敬為上賓?
從前的昆吾仙境對他們倒也還算尊敬,唯獨到了這一代的天樞道君……
“渡劫歸來,天樞道君修為又有精進,昆吾仙境正如日中天。”
說話的女子挽著高髻,輕紗垂落,恰蓋住她小巧瓊鼻,露出一點微翹朱唇。
“飛升成仙指日可待,眼看著,是不需要我們靈山的幫助了,自然有不討好靈山的底氣。”
她的目光隔著輕紗打量著這空蕩素雅的大殿。
視線轉了一遭,落在了殿內唯一的豔色上。
一枝插在白瓷瓶裡的宮粉梅花。
看著這不屬於冰冷大殿的一點柔軟顏色,她心念微動,伸手想要碰觸——
一道渾厚靈力倏然而至,打得她不得不收回手去。
“巫謝,還有……靈山巫女。”
繡有銀色流水紋的衣擺從她身旁掠過,天樞道君在大殿上首落座,噙著一點淡笑道:
“久等了。”
那道打在手背上的靈力還有淡淡的灼痛感,靈山巫女沒有開口,倒是巫謝臉上堆滿笑意,連忙道:
“哪裡的話,登仙台大賀未來得及赴宴,還望道君見……”
“不知靈山此來,所為何事?”
清風明月般溫潤的嗓音,打斷了巫謝喋喋不休的客套話。
巫謝微覺尷尬。
這位道君果真一如既往的觀音面、寒冰心。
靈山巫女答道:
“巫鹹大人昨日扶乩,窺得一線天機,這天機與昆吾仙境的命數有關,我等才連夜兼程趕來,欲為道君避禍就福。”
女子聲音如玉珠滾落,咬字婉轉,聽在耳中清淩淩的動人。
天樞道君笑意如常:“不必了。”
靈山巫女和巫謝臉上難掩異色。
巫謝以為他是不知詳情,立刻補充:
“這並非尋常禍患,道君,巫鹹大人扶乩的結果稱道君未來將死於一男一女之手,飛升夢隕,就連昆吾仙境也……”
“天道有常,若命數如此,避之無用。”
他語氣平靜,仿佛談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靈山巫女定定望著他,眸色愈深。
靈山一族擅卜天機,她不知見過多少看似光風霽月的修士,為預知自身命數而向靈山屈膝討好。
那些人對自己那乏善可陳的一生都如此重視,可這位離飛升隻有一步之遙的修界第一人,聽到自己未來將會死於非命時,竟如此不為所動。
真是……讓人難免心神微漾。
想到臨行前,靈山對自己的囑托,她垂眸,嗓音愈發柔順:
“道君縱然看得開,可道君的性命並非道君一個人的,您的生死也關乎整個昆吾仙境的興亡,關乎那些一無所知的弟子們,幾位昆吾長老都已默許,道君,卻要拒絕靈山的幫助嗎?”
大殿寂靜無聲。
杵在殿內的幾個近身弟子都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良久,上首的道君含笑問:
“靈山此番相助,所圖為何?”
巫謝暗暗咂舌,這道君問得可真直白。
靈山巫女唇角彎彎,自下而上地抬起眼眸,即便隔著輕紗瞧不見真容,也能看出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
“聽聞道君入人間界渡劫時,曾與一凡女有過姻緣?”
巫謝下意識瞧了瞧那道君的臉色。
雪衣如畫的清雅仙人在聽到這一句時淡了笑意,雪睫下那雙眼雖還有一點笑,卻如冰霜封凍,冷得驚人。
靈山巫女大約是被輕紗蒙眼,看不真切,仍道:
“既有過姻緣,從前守元陽而遠女色一道,應該也不作數了吧?既然如此,靈山便鬥膽,與昆吾仙境締結婚契……”
“扶乩之事,我會親自前往探查,巫女與巫謝這段時間,可在昆吾落腳小住。”
天樞道君溫聲徐徐,自殿上起身。
“至於婚契——”
靈山巫女抬眸淺笑,心中似有了幾分把握。
“抱歉,昆吾長老的婚事,還請巫女自行去問他們的意見吧。”
靈山巫女臉色霎時慘白。
誰會與昆吾那幾個老頭子結契!
他竟……竟如此侮辱她……
巫謝來不及安撫身後的靈山巫女,見天樞道君起身欲走,忙道:
“道君!神諭雖未指明那二人身份,但卦象顯示應當就在西洲小劍關,昆吾幾位長老的意思,若那二人對昆吾仙境真有歹意,為了昆吾,為了道君自己,還請道君莫要猶豫,當殺則殺。”
天樞道君停下腳步。
為了昆吾仙境,為了……他自己。
然而一個承載著他人期望和無儘責任的容器,何來的自己呢?
繡著流水紋的衣擺隨他步伐揚起又落下。
良久,從虛空中飄來一道如簌簌雪落的聲音。
“——那便,殺之。”
-
昭昭在雲麓仙府昏睡了整整三日。
這三日她睡得並不安穩,因為她胡亂吃了一堆丹藥的緣故,雖以最快速度築基,但身體卻無法適應突然湧入的靈力。
若非旁邊有個修神農道的大能在旁邊為她護法調理,甚至會損傷經絡,有礙修行。
“醒了?”
見床上的少女緩緩睜開眼,明決道人抬手拔去插在她身上穴位的銀針。
“現在感覺如何?”
感覺如何?
昭昭木然眨眨眼。
窗外的庭院,被捆仙繩捆成粽子的妖族掛在樹上晃悠,因受了傷的緣故露出了原型犬類的耳朵和尾巴,兩個孩子蹲在底下好奇地拽拽尾巴。
“尾巴到底是從哪裡長出來的啊……”
小女孩十分好奇,圍著犬妖轉來轉去。
“把他褲子扒了看看?”
小男孩臉頰通紅,結結巴巴:“不、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你扒不扒?不扒他我就扒你褲子!”
“!!!”
樹上掛著的離風猛地掙紮:
“死孩子離我遠點!決明子!你給我出來!妖可殺不可辱!”
明決道人聽到這動靜,也抬頭瞧了一眼,撚須笑嗬嗬對昭昭道:
“妖族的確蠢笨,這犬妖,原是來我宗門尋藥,卻覺得我們修士不會賜藥給妖族,便將這兩個孩子抓了,想要挾我給藥,沒想到被你攪局,反被擒獲。”
忽而想到什麼,明決道人又看向昭昭。
“難得抓到了一個修為不俗的妖族,要不要順水推舟,與他結個妖使契約?他為了家人的惡疾有求於我,說不準會答應。”
昭昭歪歪頭:“妖使契約是什麼?”
“修界強者為尊,妖可食人,人也可使役妖族,常有修為強大的修士將擊敗的妖族收為己用,簽下妖使契約,便有了言靈束縛,令妖言聽計從。”
昭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有點混亂,還得緩緩。”
昭昭看向窗外還在追著要扒犬妖褲子看尾巴的兩個孩子,長長地歎了口氣。
她怎麼看,這也隻是兩個天真可愛的小孩子。
夢中那個一劍可與天樞道君對峙的女修,還有一呼百應的魔界聖子,怎麼看,都和他們沒半點聯係。
而且——
夢中那位女修曜靈說,天樞道君曾屠她滿門。
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
明決道人收好銀針,一抬頭,就見床上的少女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打量他。
那眼神怎麼說呢,怪涼颼颼的。
明決道人:“小姑娘可有什麼想問的?”
昭昭肅然盯著他:
“你是不是有什麼隱藏的不為人知的身份?”
“……咳咳咳咳!”
明決道人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猛然咳嗽了好幾聲。
“小姑娘可是信了那犬妖的胡說八道?什麼決明子,老朽雖修神農道,但也叫什麼藥材名,你還是先休息吧,老朽先去看看那兩個孩子……”
不知是不是昭昭的錯覺,總覺得明決道人離開的背影有些許狼狽。
跨出門的時候,他又回頭對昭昭道:
“你也給家中親友報個信,昏睡了這些日子,他們該擔心了。”
昭昭有些怔愣。
是了。
她離開雲夢澤已半月有餘,在客棧時她還寄信回家,說自己馬上就要找到謝蘭殊了。
又過了這些日子,家中恐怕早就翹首以盼。
想到這裡,昭昭又掏出她的芥子袋翻找一番,找到了她特意向師嵐煙討要的一面鏡子。
此鏡名為相思鏡。
修士用靈力驅動,可與另一面修士使用過的鏡子相連,兩面鏡子便可相互通訊。
好在鏡子背後刻有口訣,昭昭有些生疏地調動體內那一點不多的靈力,注入鏡中,閉目默念口訣。
鏡中很快浮現出謝家侍女的模樣。
昭昭眼前一亮,剛要打招呼,便見侍女一副見鬼了的模樣,大喊著跑了出去。
有點意外,又意料之中。
其實昭昭臨行前已告訴過家裡,這世間有修仙之人,但突然在鏡子裡看到千裡之外的她,家中屬實混亂了好一陣,差點以為是鬨鬼。
“……昭昭?真是昭昭嗎?”
舉著桃木劍和朱砂符紙的大伯和嬸嬸,從七八個家丁侍女身後探出頭來,半信半疑地問。
昭昭見大伯大嬸這副模樣,又想笑,眼中卻蓄滿眼淚。
“是我。”
“大伯嬸嬸,你們彆害怕,我是昭昭。”
受到仙術震撼的兩人好一陣才緩過勁來,終於大著膽子靠近梳妝台。
“昭昭,你這是在何處?這些日子沒收到你的信,可把我們急壞了,你說你這孩子,第一次一個人出遠門,出門也不多帶些人……”
“現在正是春忙,我把人帶走了,家裡乾活的人不就少了嗎?”
昭昭甜甜一笑。
“不用擔心,我現在在這裡很安全,這裡大家都修道修仙,人人都會飛,還有好些活了百歲千歲的修士……”
大伯和嬸嬸聽得入神,連那些家丁侍女都直說二姑娘要成神仙了。
謝家大伯紅光滿面道:
“好好好,那你就在那邊,好好修煉,我們雲夢澤謝家要是出一個神仙,那可真是光宗耀祖!”
謝家嬸嬸有些欲言又止。
“那……那蘭殊,你找到了嗎?”
屋子裡靜了一瞬。
“……當然找到了呀!”
昭昭忽地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全無半點陰霾。
“嬸嬸你都不知道,原來蘭殊他竟然原本就是一個很厲害的修士呢,他有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仙宮,光是弟子就有成千上萬,那些人都尊稱他一聲道君,比人間的皇帝還要威風。”
嬸嬸不疑有它,驚喜道:
“我就說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這孩子不同常人,果然……那蘭殊去哪兒了?在你身邊嗎?那孩子突然就這麼走了,我們還以為他是恢複記憶,嫌棄我們雲夢澤這樣的小地方呢。”
昭昭喉間一酸,差一點就要忍不住落下眼淚。
但很快,她眨眨眼,眸中光華流轉,她低聲道:
“他怎麼會這樣想呢。”
“他隻是,有一點忙,所以不能來見你們。”
大伯笑嗬嗬地擺擺手: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有什麼好見的?隻要他能陪著你就好,你們在那邊也不用擔心我們,有你堂哥幫襯呢。”
嬸嬸拍了拍他,不讚同道:
“那也不能完全不見,平日太忙就算了,逢年過節回來看一眼就行。”
頓了頓,嬸嬸眼中也噙了淚光。
“昭昭,你在那邊要和蘭殊好好過,他若是欺負你,你就回家,嬸嬸養著你。”
有那麼一瞬間,昭昭真想大哭一場,將所有的心酸與委屈都說給家人聽。
可是。
她不能。
山高水遠,她現在回不了家,她不能讓他們擔心。
於是她隻笑了笑,說:
“嬸嬸彆擔心,你又不是不認識蘭殊,這世界上,除了大伯和嬸嬸,就是他對我最好了。”
昭昭想,她也並沒有撒謊。
謝蘭殊的確是這世間除了大伯和嬸嬸以外,待她最好之人。
而高居三十三宮離恨天的那個人,從來就不是謝蘭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