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段稍微有些擁擠,謝奕修裝作不能分心,有了用來思考借口的半分鐘。
“我晚上不接單,你是最後一單。”他道。
好在岑遙看起來隻是單純好奇,得到解釋之後,也沒再追問下去。
謝奕修側眸一瞥她:“想好吃什麼了?”
經他提醒,岑遙的注意力馬上又回到了對餐廳的選擇上:“……沒有,這幾家我都好想吃。”
她糾結幾秒,最後用點一點二的方式決出了勝負,然後打開導航,調大音量,把自己的手機放到了支架上。
天色一點點變得昏暗,雲和夜空都變成了飽和度很低的深藍色,道路兩側的路燈按時亮起,安靜地照耀著整座城市。
謝奕修將車開到目的地那家餐廳,門店的生意火熱,門前露天等位的圓凳幾乎都坐滿了,岑遙看到後小小地“啊”了聲,嘀咕了一句:“這麼多人。”
她鼓了鼓臉頰,轉頭征詢謝奕修的意見:“好像要等一會兒,要不我們換一家?你著急嗎?”
謝奕修說不用換,他不急。
兩個人去到餐廳門口取號,拿了一張菜單,然後坐到最末尾的地方等位。
岑遙興高采烈地說:“這家餐廳是新開的,我搜了一圈大家的評價,感覺會很好吃,你看,整條街就他們家排這麼長隊。”
傍晚起了風,把她及肩的頭發吹到臉上,有點癢癢的,岑遙隨手撥到耳後,用手機掃了預點單的二維碼,正在研究,就感覺到身旁的男生站了起來,單手拎著凳子,換到了她另外一側的位置。
岑遙忽然覺出街上的風變小了。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她坐在風口,現在他幫她擋住了。
像有滴溫水猝不及防地淋落在心上,引發了清淺的漣漪。
回過神來,岑遙抿了抿唇,一頁頁滑著菜單問:“你有什麼忌口嗎。”
“沒有,你看著點就行。”謝奕修道。
岑遙說好,又說:“那我要吃這個錫紙鱸魚,是他們家招牌菜。”
選好之後她把手機拿到兩個人中間給對方看,他個子高,將就她的時候,需要稍微俯下肩膀。
岑遙察覺到男生身體的陰影覆蓋過來,她握著手機的那條胳膊突然有一點拿不穩,呼吸也變得微熱,起伏著融進漫無邊際的夜色裡。
她偷偷瞟了眼他的側臉。
哪怕隻是讀一份電子菜單,他的眼神也極其專注,看得出一定是個做什麼都認真的人。
岑遙定了定神,問道:“點這些可以嗎?”
謝奕修說夠了,岑遙把手機收回去,正好叫到他們的號碼,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示意他跟上自己。
菜上得還算快,岑遙動筷之前,先舉起手機拍了張照。
拍完之後她告訴他:“我拍照是為了發微博,這樣以後翻到,想起這一天吃了好吃的,就會覺得很開心。”
謝奕修看著她:“那要是不好吃呢。”
“不好吃就提醒自己避雷嘛。”岑遙笑盈盈地說。
說完問他:“你要不要跟我微博互關?”
謝奕修怔了怔,片刻後他道:“我不怎麼用這個。”
不是撒謊,他的賬號一般隻用作宣傳,有時他忙於訓練,微博甚至是工作人員幫忙運營的。
也許唯一在上面花比較多時間做的事情,就是閱讀岑遙的私信。
“那好吧,本來想把我覺得好吃的地方都分享給你的,”岑遙點開自己的微博,往下翻了翻,“這幾家都蠻好吃……哦,中間這些是我學生的畫,我覺得很可愛就發出來了,下面是謝奕修物料,就是我上次跟你說的那個賽車手,我是他粉絲。”
她滔滔不絕地講著,一抬頭,發現對面男生的視線並沒有落在她的手機屏幕上。
而是在看著她。
岑遙在他瀏覽菜單的時候就發現了,他的眼神很專注。
那時候光從側面看,她都覺得心動。
何況現在,她是被他直直地望著。
燈色為那雙眼眸蒙上一層淡光,平添幾分溫柔。
一縷熱氣順著衣領攀升上來,岑遙匆忙低下視線,拿回手機,假裝認真地翻找:“……我再看看我還吃沒吃過彆的。”
但其實她點開的是謝奕修的私信。
然後飛快地給對方打字:“現在在跟新認識的小哥哥吃飯,他在看我,我好緊張!怎麼辦,不知道要聊什麼。”
謝奕修不是故意要去看岑遙屏幕的,但她小小一團趴在桌上捧著手機按來按去,他憑借身高優勢,想不看到內容都難。
是他的私信頁面。
謝奕修心裡一動,也拿出手機,登錄上了自己的賬號。
因為正在給他發消息,岑遙的對話框浮到了消息欄偏上的位置,他很容易就看到了。
她說緊張,說找不到話題。
謝奕修以往在人際關係裡從不是需要遷就人的那一方,他不缺迎合,不缺讚美,總有媒體、合作夥伴或是其他人講很多漂亮話給他,講到他不想聽,聽煩了。
是第一次,他看到有人這麼真誠這麼努力,又這麼笨拙地,想要好好跟他聊天,還會為不知道說什麼而苦惱。
謝奕修放下手機,主動開口,打破了短暫的沉默:“你平時都喜歡做什麼。”
岑遙抬起臉,想也沒想就道:“吃東西,尤其是甜的。”
又開始往下補充:“還有拍照,剛才跟你說過。再就是畫畫、看書看電影什麼的,對了,我也經常看F1比賽,因為我喜歡謝奕修,所以去了解了好多賽車知識。”
謝奕修聽她這樣說,眸光晃了晃。
須臾,他問:“你喜歡他什麼。”
又一字一頓地念出自己的名字:“謝奕修。”
岑遙想了想說:“很多,比如他好厲害,十九歲就是F1賽車手了,二十一歲就拿了賽季總冠軍,而且是第一個華人總冠軍,他的最快圈速是1分19秒,現在國內隻有他能跑出這麼快的速度。”
“拿那個冠軍很難麼。”謝奕修問。
岑遙重重地點頭:“很難的,不僅比賽難,他剛成為F1車手的時候,還有特彆多人質疑他的實力,他壓力應該很大,也超級辛苦。你知道嗎,他從小到大除了上學就是比賽和訓練,都沒有什麼私人時間,而且頸椎、膝蓋和腳踝都受過傷,”
謝奕修聽著,像聽上輩子的事情。
“他奪冠的時候我特彆激動,看直播聽賽場為他放國歌的時候都哭了,”說著說著,岑遙歎了口氣,“但是前年開始他就去國外休整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到他的比賽,好希望下個賽季可以有他,他應該也在為回賽場作準備吧。”
謝奕修沒接話,良久,他說:“可能他不想再比賽了。”
“不可能。”岑遙不假思索地反駁道。
她望著謝奕修,堅定地說:“他不會放棄他的夢想的。”
謝奕修垂下眼睛,指腹摩挲了一下木質的筷子,意味不明道:“你怎麼知道他還是那樣,如果他變了呢。”
岑遙愣了愣。
半晌,她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
謝奕修看了她一眼。
岑遙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從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他了,一直看著他走到今天,他從來沒變過。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第一次參賽,在終點站接受的那次外媒采訪,那段視頻鼓舞了我很長時間,能說出那些話的人,不會變的。”
謝奕修記得岑遙說的采訪。
她看起來很想告訴他具體的內容,但他卻沒有流露出要聽的意思。
沒什麼可聽的,因為那次采訪的稿子,幾乎都是工作室提前準備好的。
那些彆人寫出來的字句八面玲瓏、滴水不漏,但跟他沒有太大的關係。
鼓舞她的,不是他。
“吃飯吧。”謝奕修說。
岑遙便把到嘴邊的話又收了回去。
她覺得或許自己說得太多,讓對面的人不耐煩了。
餐廳確實值得排隊,這次的嘗試沒有踩雷,離開飯店的時候岑遙邊走,邊舉起手機面朝自己錄了一小段視頻:“……今天好開心,有人接我下班,還陪我打卡了想吃的餐廳。”
謝奕修看向她的屏幕,小姑娘長得不高,舉起手機來也拍不到他的臉,他隻有一條黑色的袖子入鏡了。
錄完之後,岑遙收起手機,高高興興地指了指某個方向:“你的車停在那裡,我們過去吧。”
回家的路上,岑遙舒服地倚在車門和座位之間的角落,把錄下來的視頻發到了謝奕修的私信裡。
山今遙:“[視頻]”
山今遙:“等你回滬市也可以嘗嘗這家店的錫紙鱸魚!”
山今遙:“11月24日,明天記得準時出來,不要再讓桑默等了。”
把岑遙送回去之後,謝奕修在車裡坐了一會兒。
這台車便宜,隔音不太好,外面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蟲鳴聲和其他車子經過的引擎聲,都能被他聽得一清二楚。
他打開車頂的閱讀燈,解鎖手機,點進了自己的微博。
都是兩年前的內容,謝奕修隨手翻了幾下,就能看到從前那個被包裝得很漂亮的自己。
圖片都是精修過的,他穿著昂貴和體面的衣服,看起來那麼完美無瑕,那麼符合所有人對一個明星賽車手的期待。
岑遙向往了這麼多年的,就是這樣的他,對麼。
但他其實不喜歡接受采訪,不喜歡接代言和拍廣告,相比之下,他更願意用這些時間備賽和休息。
可是不行。
車隊最初是父親買下來給他的,就算一開始他可以靠著家裡的投資維持車隊開支,不斷簽下新的選手,然而一支車隊想要長遠發展,必須要創造足夠多的商業價值,曝光越多,讚助商的隊伍越龐大,才有更多的營收,才能讓車隊擁有更好的訓練條件。
況且一直以來他最想要的,是能夠憑借自己而非家裡,在這個行業裡擁有一席之地。
於是成年前從未低過頭的他,也學會了妥協。
謝奕修忽然覺得,自己跟岑遙走近的決定,可能是錯的。
充斥他整個生活的,不隻是她看得到的榮光、功成名就,和努力就有收獲的童話故事,那具閃閃發亮的外殼下,有的是她看不見的掙紮、退讓,與無可奈何。
他不是無所不能,不是所向披靡,在度過兩年前那個讓他終身難忘的賽季之後,他也真的想放棄。
如果岑遙知道這些,她會怎麼想呢。
手機上方彈出一條消息。
岑遙:“[轉賬]”
岑遙:“這個月的車錢,記得收一下。”
謝奕修沒有收。
他開始考慮,要用什麼理由告訴岑遙,以後不能再送她回家了。
岑遙沒做錯什麼,隻是他做不到每天面對她的時候,都要反複意識到,她喜歡的,不是真正的他。
謝奕修開始在輸入框裡緩緩地打字:“抱歉,昨天答應來接你,是我沒有考慮清楚。”
指腹懸在發送鍵上方,下一秒就要按下去。
把車錢轉給桑默之後,岑遙突然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把謝奕修的采訪轉發給他看一下。
從在電影院裡第一次見面,她就發現了桑默眉目間的陰鬱,以及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模樣,能感覺到他像是正處於人生的低穀期。
不知道她的偶像,是不是也可以鼓舞到他。
岑遙輕而易舉地在收藏夾裡找到了謝奕修的那次采訪,她把進度條拖到最後一分鐘的位置,截了幾張圖,發給了桑默。
其實在這場采訪裡,謝奕修的回答百分之九十都是由工作室把關的,因為那是他的F1首秀,面對的還是外媒,稍不注意產生的影響都是國際級彆,要確保萬無一失。在整場采訪中,隻有最後臨時增加的一個問題是他自己回答的。
她就是被最後那個問題打動的。
岑遙:“這個就是我跟你說的采訪,你隻看最後一分鐘就好了。”
岑遙:“那個賽季的收官戰,謝奕修差一點就被旁邊的選手撞出賽道了,要是真的那樣,他很可能會沒命,所以記者問他在距離死神最近的那一刻,有沒有後悔過選擇F1。”
岑遙:“他說沒有,不是沒有後悔,是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為他把所有的努力都放在賽車上,付出那麼多沉沒成本,就是為了不讓自己有任何停止的機會,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能放棄。”
謝奕修手上的動作硬生生地止住了。
岑遙說的,是那次采訪裡,唯一一個他自己回答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