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兩軍對峙, 雖名義上是陛下來親迎太上皇回歸,但氣氛無端就有些緊張肅穆。
所有人一起屏氣凝息,嚴陣以待。
石韻帶著部下遙望著陛下和眾位文武大臣。
陛下和隨行的百官也在神情緊繃地遙望著他們。
石磯口此時聚集了十幾萬兵馬, 以及大顓朝最位高權重的一群人,堪稱盛況空前。
然而場面卻靜肅得可怕,所有人的心都懸著,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顧真人身上。
她這樣聲勢浩大的將所有人都聚集到石磯口的目的是什麼?
不少人其實都已經隱隱猜到了。
隻不過猜測終歸是猜測, 最後的那一層窗戶紙還是要等顧真人自己來捅破。
陛下這一路過來都寡言少語, 沉默淡定, 臣子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因此一個個心中惴惴,一邊靜候顧真人開口, 一邊還在擔心陛下會有什麼反應。
石韻麾下的薛指揮使, 常軾攜, 赤鳶, 橙鳶,方睿明等人則都目光明亮,透著隱隱的興奮之色。
被萬眾矚目的顧真人卻一直端坐在馬背上, 矗立不動,神色淡漠地注視前方。
她沒戴面具,一張沒有絲毫瑕疵的絕美面龐展露無遺。
隻不過所有人看著這張美到極致的容顏時, 心裡都興不起半點看到美人時的旖旎之情,他們所能感到的隻有敬畏。
隻因此時的顧真人就像是蓮座上的神像, 神像被塑造得完美無缺, 風姿卓絕,卻高高在上,無喜無悲, 身上唯餘俯瞰眾生的超然。
她有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神通,這天下是太平昌盛,亦或是要經曆一場浩劫,都在她的一念之間。
首輔張毓跟在陛下身側,面沉如水地遙望著前方的顧真人。
他是大顓的三朝老臣,經曆過無數風雨,蒙古人兵臨城下時都能沉著應對,不曾失了信心,這時卻有了無力回天之感。
眼見對方面對著當今天子和滿朝文武都如此沉得住氣,心中的無力感更重,唯有暗暗歎息:顧真人果然是個人物,這一趟她是有備而回,我大顓朝的江山危矣!
看了眼一旁緊繃著臉孔的虞尚書,輕聲道,“顧真人雖然驅逐韃虜有功,但此人包藏極大禍心,其危險卻是更甚於蒙古鐵騎了。”
虞峴沒有回答,隻是微微點了點頭,可見是同意這個說法。
張毓語氣裡滿是沉痛,“早知如此,當初就算陛下再寵信她,我等也應該拚死進諫,不能讓陛下將兵權交付與她,如今大患已成,奈之若何!”
虞峴卻是一身錚錚鐵骨,不為眼下的危局所動,眸光十分堅毅鎮定,“此事誰也預料不到,當初交付兵權也是為了抵禦蒙古強敵,不得不如此。大人不必自責,事已至此,我等也無需多想,隻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儘力而為便是。正所謂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既是君子所為。”
張毓被他的堅毅豁達所感,眉頭微微舒展,正要說話,卻被空中忽然響起的一陣若有似無的鈴聲打斷。
張毓不禁詫異,這是在野外空曠之處,大隊的兵馬對峙,氣氛肅殺,怎麼會有鈴聲?
側耳分辨,卻聽不出鈴聲是從哪裡傳出來的,仿佛是來自天邊,又仿佛是就在耳畔。
隻覺得鈴聲越來越清晰。
音質古樸清越,節奏輕緩悠長。
叮鈴——
叮鈴——
一聲接一聲,好似自天際傳來的梵音,有齋心滌慮之效,所有人都似心有所感,象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一動不動,全都在側耳傾聽那鈴聲。
叮鈴——
叮鈴——
神秘的鈴聲持續時間不長,在眾人恍惚愣神之際就變得越來越輕,原來越遠,縹緲無蹤地慢慢散去。
鈴聲甫一消失,一直矗立宛如一尊神像的顧真人忽然動了,一抖韁繩,催馬上前。
她身後的赤鳶等人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忙要跟上,卻被顧真人抬手阻住。
她催動坐騎,不緊不慢地行到兩軍中間,停下來後先不說話,隻凝目注視著陛下。
陛下對上那雙深如寒潭的美目,頓時有些心神恍惚,跟受到了什麼蠱惑似的,不由自主地也一夾馬腹,催馬上前。
兩旁的侍衛急忙跟上,急叫,“皇上!”“萬歲!”
陛下這才回神,連忙勒馬停住。
避開石韻的目光,握著馬韁的手使勁攥了攥,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轉過頭,端正了神色,開口問道,“顧真人,這鈴聲是——?”
石韻還在凝視著他,平靜無波的神色漸漸變得柔和起來,“是天降祥瑞。”
陛下一愣,“天降祥瑞?”
石韻答道,“不錯。此乃天降祥瑞,我軍在紫荊關兩度大敗蒙古鐵騎,木合理及其殘部已經敗走漠北,數年內定然無力再戰,太上皇也已安然歸來,我大顓諸事順遂,日後必將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因此天降祥瑞,預示大顓將國泰安康。”
她的聲音並不高亢,但卻遠遠傳了出去,在場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陛下和他身後的文武百官都微微愣住,全沒想到顧真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然而讓他們更震驚的還在後面。
隻見顧真人也不回頭,隻伸出右手在身側抬了抬,她後方的數位大將,赤鳶,橙鳶,方睿明等人就忽然一起振臂高呼起來。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他們身後的兵士也都隨之一起振臂高呼。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數萬人齊聲高呼的聲勢十分驚人,響徹了四野。
石韻在震天的呼喊聲中翻身下馬,上前幾步,忽然單膝跪地。
陛下驚得睜大眼,“你——?”
石韻已然雙手托舉起一件黃澄澄的東西,繼續用她那雖不高亢,但卻能清清楚楚傳入眾人耳中的聲音說道,“邊關兵患已除,此物奉還陛下。願我朝國靖清泰,百姓安康!”
竟是十二萬分鄭重的要將虎符交還朝廷。
此時太陽西斜,石磯口的大地被籠罩在一片金輝之中,數萬將士齊聲高呼的餘音回蕩。
顧真人那一身暗紅色,帶有奢華金絲紋理的衣袍因她半跪的姿勢向四周鋪展開,宛若金輝中一朵盛開的紅蓮。
所有人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按理說,有人在皇帝陛下面前下跪,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且還是單膝下跪,認真計較起來其實還有些失禮。
但這個人如果是顧真人,那就十足驚駭了!
顧真人可是出了名的隻跪天地神仙,其餘人全不在她的跪拜之列,不論是之前的太上皇,還是如今的陛下,全都沒有受過她的大禮。
因此這情形對眾人來說是萬分震驚。
對陛下來說,更是震驚中夾雜了心疼。
他和顧真人雖然相識於民間,甚至開始時還對她有些誤會和偏見,但很快就認識到其人的不凡之處,從相識到相知相交(互利互惠?),隻用了短短數月。
再後來顧真人就成了他心目中神仙一般的人物。
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連碰一碰她的手都會覺得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要暗暗慶幸滿足許久,隻想將自己所擁有的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眼前。
這時如何能讓自己既敬且愛的人當眾跪拜!
在眾侍衛也被驚得晃神的功夫,他已經縱馬上前,離得幾丈遠就翻身下馬,快步來到石韻面前,伸雙手去攙扶。
“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石韻順勢起身,又把虎符遞到他面前,“幸不辱命,蒙古強敵已退,請陛下收回兵符。”
陛下看看眼前的虎符,再看看近在咫尺的石韻,心中驚濤翻滾。慚愧,驚喜,敬佩,感激……種種強烈至極的情緒紛至遝來。
卻原來他們都是小人之心!
卻原來顧真人光風霽月,大義無私!
卻原來顧真人對他竟是這般……這般的好!
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雖然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維持著扶起的姿勢,緊緊抓著顧真人的雙臂,不肯放開。
張首輔,常閣老,虞峴等隨行官員也不比他鎮定多少,都是滿心震撼,更有不少正直之士露出了羞愧之色。
沒想到顧真人竟是如此大義無私!
果然是當世高人,其胸襟和風範不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可隨意臆測的。
他們先前那些自以為是的揣測實在是褻瀆了她。
陛下費了好大勁兒才說出話來,聲音還有些微微的顫,“你——”
忽然手中一沉,石韻整個人向他軟倒過來,口中溢出一股股鮮血。
陛下大驚,顧不上會蹭到血汙,一把抱緊了她,急道,“你怎麼了!”
變故陡生,四周圍的大臣將士們也都驚訝出聲,微微混亂起來,轉眼就是一片嘩然。
係統也急了,“怎麼了?怎麼了!我的天!怎麼忽然就嚴重了!”
隻不過它這個時候能量耗儘,在石韻腦海中發出的聲音隻堪比蚊子叫。
石韻拚儘全力去忍耐五臟六腑仿佛被攪碎的疼痛,疼得幾乎要精神恍惚,心裡卻還是明白的,知道自己這大概就屬於那種本是靠著一股精神力量在支持,現在精神支柱忽然倒塌,身體就也跟著垮了的狀態。
之前的她像著了魔一樣,心裡有著一股極強烈的信念:她要建功立業,成就輝煌!
現在忽然被兩歲的翾濮鈴聲喚醒,發現之前為之熱血沸騰的雄心壯誌不可以,也沒必要去完成了。
可以直接放棄。
支持著身體的那股強烈信念忽然消失,勉強壓住了自己差點搞出來的大亂子之後,身體立刻就撐不住了。
係統也很快想到了這一點,按理說它這會兒就應該直接帶石韻離開,徹底放棄這具已經破敗不堪的身體。
然而現在的它和石韻兩個簡直就是一對難兄難弟,誰也沒比誰好多少。
石韻這具羽人的身體瀕臨崩潰,它也能量耗儘,馬上就要陷入沉睡。
隻得拚著用最後一點力氣繼續蚊子叫,“喂喂,聽我說!你一定要撐住啊,讓陛下馬上送你回京城閉關休養,用最好的補藥吊命,千萬不能斷氣,讓他把宮裡藏著的老參靈芝什麼的都給你,年份越老越好,撐到我恢複了就立刻——帶——你——走——”
石韻覺得都這樣了還不讓斷氣實在是強人所難,不過也知道這口氣必須撐住了,不然後果會很嚴重。
於是緩緩睜開眼,目光殷殷地看著陛下,用極虛弱的聲音輕輕說道,“帶我回京,我的身體撐不住了,需要閉關休養。”
陛下眸光閃動,雖然極力克製,聲音卻仍忍不住顫抖,“你的身體都這樣了為什麼不早點回來?朕不需你替朕肅清邊關,朕——朕隻想你好好的。”
半個時辰前還在籌謀奪取人家江山的石韻實在不好意思正面回答這話,隻能費力露出一個極淺的微笑,以示一切儘在不言中。
她臉色慘白,唇邊帶著血跡,氣若遊絲卻還要努力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這看在陛下的眼中也確實就是一切儘在不言中。
顧真人為他做了這麼多,耗得燈枯油儘,卻還不想讓他擔心,隻儘力笑給他看。
旁人都說顧真人強凶霸道,爭權奪利,雖然美若天仙,但卻孤高冷傲,他卻能透過顧真人強勢的外表看到一顆柔軟至極,體貼溫柔的心。
顧真人外出打獵時會將最好的獵物送給他;
會在他無人可用時替他督管操練三千營的將士;
會在所有人都用情理大義逼迫他時毅然相助;會對他說,“有我在,隻管放心,沒人敢對你不敬。”;
會在京城危急,大顓天下岌岌可危時挺身而出,披掛上陣……
他們雖還沒有機會互相表明心意,但也已經無需多言了。
一時間心中又甜又痛。
甜得好像喝了蜂蜜,清甜馥鬱;痛得好似心上紮了把尖刀,痛徹了心扉。
忽然彎腰一把抱起她,轉身就走,沉聲道,“傳旨,即刻回京!”
身後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大臣和侍衛們這才被驚醒,應聲動了起來。
石韻身上疼得要命,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對係統道,“唉,我一直以為陛下很文弱,卻原來力氣也不小。”
係統沒有絲毫反應,看來是已經陷入沉睡了。
石韻忽然就覺得心中空落落的。
她和兩歲互相陪伴了幾十年,一天都沒有分開過,忽然聽不到它的聲音,頓時就覺出了難言的孤單和無助,忍不住朝緊貼著自己的懷抱裡靠了靠。
其實隻要不用羽人那強到變態的標準去看,陛下的體力還不錯,身材也頎長結實,這個懷抱靠著十分舒服,稍許撫慰了她心中的那股空虛之感。
陛下感覺到了她的動作,抱著她的手臂又再收緊了些。
顧真人為他精力耗損,跌落凡塵,他拚儘一切也要把人救回來。
…………
至此,一場由宦官亂政引發的邊關失守,異族入侵的大動/蕩終於徹底平息。
據傳,在這場動/蕩中力挽狂瀾,立有大功的顧真人在國運艱難時,不惜損耗自身修為開壇做法,逆天改運!
如今國運是扭轉了,顧真人卻也因損耗過大,身體承受不住,已然病入膏肓,危在旦夕。
京城的百姓對顧真人萬分敬仰感激,得知這個消息後人人關切,可惜具體情況誰也說不清楚,隻知道宮中的各種名貴藥材被流水般送入顧真人的國師府。
一送就是三年。
京城百姓開始時還經常會念叨一番,從顧真人的神妙手段,通天本事,到朝廷供給她的名貴藥材,什麼千年靈芝百年老參,蟲草雪蓮,首烏鹿茸,全都是常人一輩子也見不到的好東西。
隻是顧真人在府中閉關休養,宮中每隔一段時間就送去一批珍貴藥材,這個套路三年未變,大家再熱議也議不出花來,時間久了,有關顧真人的話題終是趨於平淡。
現如今,大顓百姓關注的大事是:陛下於數月前召見東北采參人的時候遇刺,傷勢十分嚴重,隻怕要不好了,朝堂上一片人心惶惶。
百姓也跟著一片人心惶惶。
不久後又有傳言:太上皇出來主事了,大臣們有主心骨,終是不再慌亂。太上皇穩定了朝中局勢,成了眾望所歸,朝野內外呼聲一片,都是希望太上皇能夠重登帝位,主持大局的。
百姓不懂朝廷上的那些詭譎伎倆,陰私謀劃,想不到為什麼一個心懷不軌,暗藏凶器的采參人怎麼會被送到皇帝的面前?
而采參人又不妃子,即便皇上召見他也會離得八丈遠,他又是如何能將護衛嚴密的皇帝刺成重傷的?
更不會去多想太上皇早已遠離朝廷,一點朝政的邊都摸不著,這個時候又是誰膽大包天,敢擅自做主,去將他請出來主事?
他們隻知道朝廷的說法是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重傷,難理朝政,奏折堆積如山,全天下許多重要政務無人能做決斷,太上皇若不出來,天下必將大亂。
小民百姓,自然是希望天下太平的,因此朝廷說什麼便是什麼,一時間全都在山呼太上皇萬歲,希冀太上皇早日重新登基,執掌朝政,莫要讓天下再亂起來。
…………
石韻這幾年身體極度虛弱,全靠最好的補藥吊著一口氣,最開始的時候昏昏沉沉,一天十二個時辰,她至少有十個時辰都是人事不省的。
直到最近才稍緩過來了些,每天雖然還是不能亂動,但清醒的時間多了不少。
躺在軟榻上無聊時,每每就會捫心自問,若是早知道後果會這麼嚴重,在蒙古大軍圍城的時候自己還會那樣義無反顧地出城迎敵嗎?
翻來覆去地思考,想到後來的結果都是:會!
哪怕提前知道了這個結果,知道了一時意氣,馳騁沙場之後就會迷失自我,險些變成個半瘋子;會將身體耗損得千瘡百孔,接下來要做幾年的活死人;會和兩歲斷了聯係,彷徨空虛,獨自寂寞……
她也會在德勝門守將陣亡後主動站出來。
誠然,當時京城的士氣悲壯,守將堅韌,虞尚書又是個鐵腕人物,她不出頭,京城也未必就守不住。
但當時那種情況,她無法置身事外。
她既然做了顧思瑛,那她也就成了大顓子民,這天下的興亡,她便也有一份責任,本事小的時候,責任擔得小些,本事大時,責任自然也要擔得大些。
想著想著就苦笑出來,輕輕歎口氣,“唉——”
這口氣還沒歎完,一個聲音就緊跟著響起,“糟糕,糟糕!出大事了!”
石韻身邊沒有彆人,這個聲音是來自於她自己的腦海之中。
石韻猛然睜大眼,驚喜道,“兩歲,你醒了!”
係統那久違的聲音又在她腦海中響起,“唉,本來還應該再睡一段時間才能恢複到最佳狀態的,不過我感覺到出大事了,所以隻能提前醒過來。”
時隔三年,那石韻一度覺得有些聒噪的聲音現在聽來悅耳無比,“太好了,終於又能聽到你的聲音,想死我了!”
係統大概是被她這麼直白的熱情搞得有點不好意思,彆扭道,“才三年而已,不用想死我了這麼誇張,稍微思念一下就可以了嘛。”
石韻實在高興,於是繼續熱情,“稍微思念一下可不足以表達我現在的心情,我就是想死你了嘛!”
要不是兩歲沒有實體,石韻這會兒一定要抱著它使勁親兩口。
所以說距離產生美呢,說實話,她們兩個能天天嘰嘰咕咕,不停交流的時候,她對這家夥還總有些嫌棄,覺得它小毛病一堆,等到【分開】之後才發現,小毛病什麼的都不是事兒,隻要它還在就好。
係統更加不好意思了,彆彆扭扭地承認,“那——好吧,我其實也挺想你的,睡著了都在擔心——”忽然想到自己提前蘇醒的原因,又叫起來,“哎呀,回頭再說這個,我感覺到出大事了!”
石韻被它叫得有點緊張,險些要忘了自己身上的病痛,欠身想要坐起,頓時牽扯得胸腹間陣陣鈍痛,這才想到這個動作對自己來說太大了,忙又放鬆躺回去,問道,“出什麼大事了?”
係統言簡意賅地扔炸/彈,“寰慶帝複/辟,擁立他的官員給虞尚書羅織了三大罪名,判了斬立決!”
石韻驚得猛然坐起,周身的劇痛都顧不得了,沉聲道,“什麼?!這怎麼回事?寰慶帝複/辟,那——那陛下呢?”
係統也急,“我也不知道啊,是有人在你的國師府後圍牆的外面議論,說今天就是虞尚書問斬行刑的日子,我迷迷糊糊聽到一點,這才硬醒過來的——”
話沒說完,石韻已然起身,抓過一件鬥篷,披上就往外走。
係統擔心,“你行不行啊?”
石韻覺得自己的身體裡力量是有的,這幾年,特彆是剛回來的那段時間,百姓的崇敬之情連綿不絕,讓她羽人的狀態一直處於頂峰,但這身體是真的承受不住了,所以她每天一動都不敢動。
現在行動是沒問題,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鋼刀上,胸腹間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襲來,咬緊牙關,“我行。”
她閉關日久,國師府中除了幾個灑掃煎藥的仆婦就再沒有其他人。
見到在房中躺了三年,在這期間睜眼,說話的次數都少得嚇人的顧真人忽然自己走了出來,端著藥的仆婦驚得直接將手中端著的一碗藥扣在了地上。
連忙跪下收拾,口中喃喃的請罪,再一抬頭,卻發現眼前身影晃動,真人身形快如鬼魅般消失在前方的月亮門處。
石韻出府直奔皇宮而去,無需停下來刻意找人打聽,隻在外面走一會兒,係統這個探測範圍幾百米的家夥就已經從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中總結出了事情梗概:
陛下數月前遇刺,傷勢嚴重,無法上朝理政,給了有心人可乘之機,這些人於半月前發動政/變擁立太上皇重奪皇位。
石韻有些懷疑,“好端端的怎麼會遇刺?”
宮中的護衛森嚴,特彆是皇帝的跟前,那真是連一隻陌生的蚊子都飛不進去,這些都是她親眼見過的,甚至親自安排過的。
係統歎氣,“據說是有采參人獻上了一支品相極好的老參,據說至少有七八百年了,陛下便召見了他。”
石韻沉默,知道這人參定是他給自己找的。
係統繼續,“太上皇再次掌權之後就對朝中進行了大清洗,虞峴等幾個當初一力主張另立新帝的人首當其衝,被關的關,貶的貶,虞尚書更是被扣了幾條圖謀不軌,私通藩王的罪名,被判了斬立決。”
係統說到這裡,氣憤無比,聲音都在顫抖,“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群無恥之徒,蒙古大軍壓境,京城被圍的時候,他們當縮頭烏龜,靠虞尚書在前面抗戰,蒙古人被打跑,天下太平了,他們又跳出來爭權奪利,構陷害人,真是忘恩負義!無恥!惡毒——”
罵著,罵著忽然發現石韻換了方向,不再往皇宮去,而是改道去崇文門——崇文門外便是刑場。
係統一愣,“你——”
想說你的小甜心危在旦夕,你不去先看他嗎?
但“你”了半天也沒問出來。
最後隻能無奈歎息一聲,“你就算現在趕過去,也救不了虞尚書了。”
…………
崇文門外。
虞峴身穿囚服,已經被押到刑場之上,隻等時辰一到就立刻行刑。
斬首是件大事,曆來圍觀的百姓都眾多。
隻不過這一次,百姓們沒有像從前那樣滿臉激動興奮,高聲議論或是衝著犯人叫罵。
刑場周圍圍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卻沒有什麼聲音,偶有幾個低聲議論的,也都把嗓門壓得極低,大多數人臉上的神情是惶恐不安,茫然中帶著悲痛。
虞尚書明明是個好官,清正廉潔,剛正不阿,蒙古人來襲的時候全靠他一力主戰,守住了京城,這才保住無數平民百姓的性命,京城的百姓差點要給他修生祠,卻怎麼忽然犯了事兒,還是要斬首的大罪!
百姓們隱隱覺得不對,但要斬虞尚書的是皇上,皇上是天子,更不可能犯錯!
倒是刑場中央的虞尚書神色十分坦然,被壓跪在高高的刑台上也不見有絲毫狼狽之色。
早在蒙古大軍來襲,臨危受命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丟掉性命的準備。
人生一世,能做到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行無愧於人,止無愧於心,足矣!
舉目遠望,目光從眾人頭頂掠過,遙遙看向遠處,準備再看一眼目所能及的那一片人間煙火,然後就慨然赴死。
卻忽然聽到周圍原本壓抑靜默的人群忽然鼓噪起來,“咦!”“呀!”的驚呼聲此起彼伏。
緊跟著便有人大聲叫了起來,“顧真人!”“是顧真人!”
聲音興奮,驚喜,顯是許久未曾露面的顧真人在民間仍是極有威望。
虞峴訝異收回目光,隻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經縱馬疾馳到了刑場之內。
守衛刑場的兵士紛紛退讓。
石韻翻身下馬之後就腳尖一點躍上了高台,然後奪過劊子手握著的大刀,再一腳將他踢了下去,反手砍開虞峴身上的枷鎖,一把將他拉起來。
這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圍觀的眾百姓雖然還搞不太清狀況,卻忍不住紛紛喝起彩來。
一是因顧真人這套動作乾脆利落,瀟灑漂亮;二也是剛才看著虞大人這樣的好官被押在刑場上,心裡不免悲憤壓抑,他們自己雖是不敢和朝廷對著乾,但看到有旁人站出來時也不免感覺振奮。
虞峴驚道,“顧真人!你——”
卻見顧真人皺眉掩口,隨後便有股股鮮血從她的指縫間溢了出來。
監斬官已然帶領官兵們圍了上來,厲聲喝道,“刑場重地,擅闖者殺無赦!”
說罷一揮手,便有一排弓/弩手舉起弓/箭,閃著寒光的箭/頭一起對準了高台上的兩人。
虞峴愕然看了石韻片刻,看出她是強撐著病體來的,歎道,“顧真人,你不該來。”
顧真人閉關三年,期間生死未卜,她手下的人馬兵丁早就已經被分散各處,連錦衣衛的汪鎮撫使都在太上皇重新繼皇帝位後被遠遠打發去了遼東,此時她忽然拖著重傷未愈的身體孤身而來,救不了他不說,隻怕自己也要受到大牽連。
石韻踏上一步,擋在他面前,神色淡淡地說道,“我知道我今日大概是救不了你,但不來試試總是心裡難安。你想開點,被箭射死總比被斬首之後身首異處強。我自己反正也是活不久了,死在這裡和死在國師府中區彆不大,你也不用覺得欠了我人情。”
虞峴又是驚愕半晌,隨即豁然,朗聲笑道,“不錯,那就有勞真人了。”
…………
皇宮之中。
寰慶帝臉色沉鬱地坐在大殿內,一坐就是一天。
伺候的大太監知道他是在等處斬前兵部尚書虞峴的消息,心情怕是極不好的,因此不敢打擾,隻派兩個伶俐的小侍在殿外守著。
等到新任兵部尚書徐鎮北帶著今日的監斬官時儉匆匆來見陛下後,才悄悄鬆口氣。
寰慶帝這幾年經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已經不再是當初那一副寬厚溫文的模樣。
臉上有了風霜的痕跡,氣質也深沉陰鬱了許多。
新任兵部尚書徐鎮北乃是這次擁立他重登帝位的最大功臣。
寰慶帝雖然明知道這是個無恥的投機之徒,卻也不得不對他信任重用,將處置虞峴的大事交代給他去做。
這時見徐鎮北和時儉兩個行色匆忙,臉上神氣很有些不對,就沉聲問道,“怎麼了?”
徐鎮北先請罪道,“陛下恕罪,今日處斬罪臣虞峴時出了些意外!”
寰慶帝緊盯著他,“什麼意外?難道有人敢去刑場鬨事!”
徐鎮北擦把汗,“是,是閉關三年的顧真人不知如何得到了消息,忽然出關了。”
寰慶帝愕然,“她身體恢複了?”
不是說顧真人已經燈枯油儘,快不行了嗎,否則他那弟弟也不會輕易就被個獻藥的人亂了心神。
隨後眉頭一緊,“便算是她,擅闖刑場也是死罪!”
三年前雖然是顧真人把他從蒙古人手中搶回來的,但這人絕對是他那【好弟弟】一黨,也留不得。
徐鎮北得了皇帝這話,心裡頓時踏實不少,應道,“是,正該如此,顧真人擅闖刑場後,一意孤行,不聽勸阻,還打傷了行刑之人,她十分厲害,眾官兵無法上前,又當場大肆宣揚虞峴是被冤枉的,時儉無奈之下隻能命□□手將那二人一起射殺。”
說完後又艱難咽地咽了口唾沫,心有戚戚,“隻是,隻是有些奇異之處,顧真人隻怕真不是凡人,她的屍身一時三刻便消散了,化成了一灘血水,隻收斂到幾件衣服。現場的百姓有些躁動。”
寰慶帝一擰眉,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徐鎮北趕緊道,“不過已經壓下去了,隻是——這影響太大,後面怕是還得再給個交代。虞峴的屍身和顧真人的衣物臣也沒敢按照斬首犯人的慣例處置,而是命人好生收斂起來。”
說著抬手擦了把汗。
他雖說得簡單,其實當時的情形十分凶險,差一點犯了眾怒,幸虧他又及時帶了一批人手趕過去,否則隻憑監斬官時儉一人,肯定壓不住當時的局面,怕會鬨出大亂子。
今日的事情實在是讓他們有些措手不及,幾年不曾露面的顧真人忽然出現,一出來就擾亂了斬虞峴的法場,最後雖然將兩人一起射殺了,但在百姓中的影響已是極壞。
虞峴有沒有罪,他們心裡是最清楚的,隻不過是找個理由排除異己而已。
若是堂堂正正公布虞峴的罪狀,然後將他按律斬首,那百姓即便有猜疑,也無話可說。
現在顧真人忽然出關,拚死也要救他,百姓心中的猜疑如何還壓得住?!
要不是他提前下了嚴令,今日虞峴必死,不得出任何差錯,時儉隻怕都不敢命人放箭了。
寰慶帝木著臉,沉默許久,最後終於歎口氣,“傳旨,虞峴之案重審。”
徐鎮北雖然心中憋屈,但知道也隻能這樣了,又細細請示了一番,探明了寰慶帝的心思後這才告退。
寰慶帝剛打發走了徐鎮北,就有宮中內侍急急來報,“隆澤陛下,剛剛——剛剛去了!”
寰慶帝再次登基並非嚴格意義上的政/變奪權,明面上的說法還是他弟弟就快要傷重不治,大顓無人主事,他這才順理成章再出來做皇帝的,因此宮裡的人稱呼他弟弟也是陛下。
寰慶帝聽了這個稱呼先是皺起眉頭,隨即聽到後半句便呆住了,一時間心裡不知是喜是悲。
那是他的親弟弟,自小就得他疼愛,兄弟間一度感情十分融洽。然而就是這個親弟弟,在他身處險境時,不但沒有想法營救,反而順勢奪了他的皇位,險些便要將他置於萬劫不複之地。
使勁閉閉眼,忍住了眼中的那股酸澀,這才輕聲問道,“怎麼忽然就去了?”
那內侍答道,“仿佛是聽到宮外傳來的什麼消息,受不住,這就去了。”
寰慶帝輕哼,心道都病成這樣了,在宮內宮外的還有眼線,今日剛發生的事,立刻就能傳到他耳中,隻可惜……
又問道,“他臨去前說了什麼沒有?”
那內侍遮掩著悄悄看眼他的臉色,被他沉聲喝道,“照實說!”便一個激靈照實說了出來,“說——說是您定然不會讓他進皇陵,他也不想進,隻求能和顧真人葬在一處。”
寰慶帝,——
寰慶帝這些年曆經風霜雨雪,世態炎涼,本以為自己真是很苦了,然而這時卻忽然覺得他弟弟其實也很苦。
無力擺手,“隨他吧。”
………………
………………
另一個世界,石韻從一張鋪了小碎花床單的木板床上猛然坐了起來,眼睛裡蓄滿淚水,“兩歲,我還是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係統歎氣,“你說你的小甜心啊,算了,當時那個情況也實在是沒辦法,彆想那麼多了。我和你說,他最後和你葬在一起了,你們兩個這也算生不能同衾,但死後同穴,也算得償所願。”
石韻,——
我沒這個願,我就想他能活得好好的。
係統,“那你就是想美事了,不可能的。”
石韻,——
石韻又在床上呆坐了大半天,直到門外響起人走動說話的聲音。
石韻這才想起來問道,“兩歲,這是哪兒?”
一抬眼,就發現一旁的木桌上擺放著一個極具時代特色的軍綠書包和一本紅色封皮的偉人語錄。
果然,係統緊跟著說道,“這是一個類似你那個世界六七十年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