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看星星(1 / 1)

第18章

堂溪澗大婚那日,祝卿梧終究還是沒有去。

帝後大婚的儀式極為繁瑣,從臨軒命使,納采,問名、到告期,奉迎,前後足足忙碌了二十餘日。

奉迎的前一天,皇宮內外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宮中前三殿、後三宮都用綢帶搭起彩架,大紅雙喜字、吉祥語圖案抬頭可見。宮中所有的禦道上都鋪滿了正紅色的地毯。

從納蘭府到宮中的那條路的兩側設了大紅色的路燈和各色彩燈。連宮中的宮女太監都換上了亮色的衣服,喜氣散遍了整座皇城。②

所有人都在期待著這場喜事。

隻有祝卿梧依舊穿著那件深灰色的太監服,懷裡抱著一壇酒,如同遊魂一般行走在宮中。

宮牆是紅色的,禦道上的地毯是紅色的,兩側的宮燈也是紅的。

隻有他像是不小心落入其中的一點墨,顯得如此突兀。

明明已經離前殿那麼遠,可是祝卿梧似乎還是能隱隱約約聽見前殿傳來的樂聲。

祝卿梧駐足聽了片刻,這才繼續向前走去。

大概是抱著一壇酒的緣故,今日的觀星台格外難爬。

因此祝卿梧爬了許久才到頂。

這是他前幾日尋找到的好地方,觀星台上的視野開闊,一低頭便能看見前殿的風景。

夕陽一點點落下,皇宮內外的燈籠一起亮起,從前殿一直綿延到宮外的納蘭府,浩浩蕩蕩,如同一條長龍。

他知道此時堂溪澗正穿著冠冕坐於殿上,而使臣正在納蘭家迎接未來的皇後入宮。

很快他們會行合巹禮,行朝見禮,行慶賀禮,直至大婚禮成。

想到這兒,祝卿梧笑吟吟地坐在了觀星台半人寬的護牆上,打開了身旁的酒。

大喜的日子,合該以酒相慶。

觀星台太高,身側不時就會有風吹過,好在已是初春,因此並不覺得冷。

暖風徐徐,舒服得讓人想要閉上眼睛,這風實在太溫柔,有點像很多年前醉酒時堂溪澗落在他額頭上的那個吻。

明明是如此意味不明的東西,卻偏偏讓他心動。

思及此,祝卿梧不禁覺得可笑,他明明活了這麼多年,卻被一個少年拿捏在了手裡,一步步淪落至今。

可是怎麼就到了今天這一步?祝卿梧想不明白,到底是從哪一步錯了?他也分不清。

想不清就不想,反正已經事到如今,再糾結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祝卿梧一邊喝酒一邊想著,頭腦很亂,思緒像是野馬一樣隨意奔騰。

一會兒想或許他一開始就不應該留在離檜宮,一會兒想他就應該早早死在那場車禍裡,不該穿越什麼時空。

果然世上哪有重生這種好事,這白撿的八年時光他沒一日過得開心。

但似乎從前還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他也沒有多開心。

怪不得從前神仙犯錯便要被流放人間,原來人間就是地

獄。

不遠處隆重而莊嚴的樂聲響起,祝卿梧抬起頭來,眼前已經有些模糊不清。

但他還是能隱約看見,是奉迎的車隊將皇後迎進了宮中。

祝卿梧笑盈盈地看著不遠處盛大的儀式,捧起懷中的酒遙遙相敬。

就當提前祝他們禮成。

壇中的酒越來越難喝,但祝卿梧還是逼自己喝了下去。

他今天去酒庫挑了許久,這已經是他挑出來最好喝的酒。

這酒也不知是用什麼釀的,辛辣刺鼻,喝的他直咳嗽。

不過畢竟是堂溪澗的藏酒,祝卿梧還是勉強替它找了個理由。

是自己身體太差的緣故,這咳嗽怎麼也怪不到酒。

是啊,他的身體似乎確實越來越差了。

祝卿梧托腮想道,從前隻是體寒體虛,如今連每日睜眼都費勁。

隻是這些年他生了太多的病,因此也不知道究竟該怪到哪一場病的頭上去。

思及此,祝卿梧又想到了自己剛穿過來的時候。

似乎一切的孽緣都是從那時起,如果不是他想逃,後來也不會被分到離檜宮去。

不被分到離檜宮就不會被針對,也就不會夏日被罰跪,冬日被凍病。

在離檜宮的八年他生過很多次的病,受過很多次的傷。

以至於後來久病成醫,有時還能自己給自己抓幾副藥來看看病。

他還記得有一年冬日內務府又“忘了”離檜宮的炭火。

祝卿梧來了脾氣半夜去偷,結果卻被發現。

內務府的總管太監直接兜頭潑了他一盆冷水,讓他站在雪地裡。

最後還是玉珠給堂溪澗送了消息才將他救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堂溪澗將自己的衣服脫了下來給他。

但祝卿梧還是冷得渾身打顫,哪怕灌了薑湯還是生了一場大病。

那幾日堂溪澗日日下學都在他房間做功課。

祝卿梧看他凍得手指通紅,幾乎拿不住筆,本想勸他彆寫了。

然而堂溪澗卻突然背對著他說道:“終有一日……”

“什麼?”祝卿梧沒聽清。

堂溪澗搖了搖頭,繼續低頭寫著功課,沒再說下去。

但今日再剛起來,祝卿梧覺得他當時應該想說的是“終有一日,我們不會再過這樣的日子?”

或是“終有一日,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還是“終有一日,我不會再讓他們傷害你?”

不,應該不是最後一句。

畢竟如今傷自己最深的也就是他了。

祝卿梧笑著收起思緒,他也不明白事到如今想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隻是除此之外,他還有什麼可想的呢?

所有人都在不斷向前,隻有他停在原地。

或許從很久很久以前母親將他拋棄在那棵梧桐樹下時,他就注定總是比彆人晚上一步。

他被困

在那棵梧桐樹下的三日,餘生用了很久也沒有走出去。

可是如今想來,祝卿梧也沒有恨過她。

他知道母親一個人拉扯他的不易,在繼父面前的為難,放棄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他一向體諒彆人。

就像如今他依舊體諒堂溪澗。

他這樣糟糕的開局,如今登上皇位屬實不易。

那個位置一路荊棘,他必須比彆人更狠戾。

他會娶一個配得上他的女子,穩固江山,為他帶來助力。

而這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他隻是一個小太監而已。

從前在離檜宮時他們相依相伴,而今堂溪澗坐擁江山,也不再需要他的陪伴。

不對,是自己不需要他了。

沒錯,祝卿梧靠著旁邊的牆,笑嗬嗬地喝了口酒,“堂溪澗,是我不要你了。”

這句話說完,他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般突然累極,要用力抱住懷中的酒才沒有讓它掉下去。

祝卿梧抬起頭,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去。

靛藍色的天空上布滿了星星,一片一片滿滿登登,像是碎鑽落滿了天空。

這是他在二十一世紀很難看到的夜景,因此剛來時他總喜歡看星星。

那時的玉珠還有些不解地問他,“星星有什麼好看的?”

祝卿梧說:“因為以後天上的星星會越來越少,就看不著了。”

“怎麼會呢?”玉珠不解地反問道,“我娘說,人死了就會變成星星在天上守護地上的親人,每天都有人會死,所以天上的星星是會越來越多的。”

“我娘也是這麼說的。”小豆子說著,坐下陪他一起看了起來。

“祝哥哥,你說我們死了以後真的會變成星星嗎?”

祝卿梧不想破壞他們心中小小的願景,因此肯定地回道:“會的。”

“那等我死了就變成星星照著你們,離檜宮的東西少,蠟燭本就不夠,這樣你們晚上出去就不用提燈了,要是你們想我了,就抬頭看看我。”

祝卿梧好氣又好笑,“說什麼傻話,我比你們大,要死也是我先死,到時候照著你們。”

“不要!”玉珠立刻回道,“祝哥哥你這麼好,你死了我會很難過。”

“你死了我也難過呀。”

“那你就抬頭看看我。”

祝卿梧哭笑不得,“得得得,我們繞過這個話題吧,彆看星星了。”

“就是,什麼死不死的,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小豆子在一旁說。

“嗯。”祝卿梧也跟著說道,“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

從前祝卿梧從不信這些怪力亂神。

可如今卻信了。

他揉了揉眼仰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努力想要找一找,玉珠和小豆子是哪一顆?

他們倆那麼活潑,一定是最亮的兩顆。

可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緣故,所有的

星星都變得模糊不清,他怎麼也找不到。

所以隻能衝所有的星星都揮揮手,就當算作是告彆了。

前殿的儀式漸漸到了尾聲。

壇子裡的酒不知何時已經空了。

祝卿梧將空了的酒罐放下,扶著旁邊的牆慢慢站起身來。

風烈了起來,成群結隊地從他身旁跑過,吹得身上的衣袍獵獵作響。

深灰色的外袍貼在他身上,空空蕩蕩。

祝卿梧移開目光,看向更遠闊的河山,突然生出幾分遺憾。

他一生都被困在了這裡,竟沒有機會領略一下這裡的河山。

其實他一直都想去江南,看小橋流水,也想去大漠,看落日孤煙。

然而沒有機會了。

他這一輩子也走不出皇宮,就像這麼多年他一直走不出那棵梧桐樹一般。

他實在是太累了。

無論上一世還是這一世,他總是先顧慮著彆人。

而今終於再沒什麼人讓他牽掛,他也終於可以為自己考慮一次了。

祝卿梧抬頭最後一次看了眼天上的星星。

這次他終於看清最亮的那兩顆。

祝卿梧笑了笑,這下連遺憾也沒了。

剛剛的酒意上了頭,因此他並不怕,隻是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仿佛可以跟著風一起飛走。

他向前一步,腳掌一半便淩了空。

周圍的風吹得更急,祝卿梧卻不覺得冷,反而覺得很舒服。

他張開雙臂,像是掙開了所有的束縛。

眼前的一切都在漸漸消失,他像是回到了母親的身體,然而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滿是驚懼的,“阿梧。”

祝卿梧轉過身,略含醉意地睜開眼睛。

他還以為喝的太多,眼前出現了幻影。

不然堂溪澗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身上還穿著正紅色的喜服,手裡握著一個紅色的玉瓶,正一邊衝他說著什麼,一邊試探著向他靠近。

然而祝卿梧已經聽不清,又或是不想聽清。

無非是上面危險,快下來,回到我身邊之類的話。

可是他不想回去了。

祝卿梧又向後走了一步,然後成功地看見堂溪澗瞬間被釘在原地,目眥儘裂,滿眼驚恐。

祝卿梧似乎很久都沒有看見過他這樣失態的神情。

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玩。

也不知一會兒他從這裡墜下去,會不會給他留下什麼陰影?

畢竟曾經相伴八年,祝卿梧終究還是不忍心。

於是好心地用唇型對他說了一句,“回去吧。”

然而堂溪澗卻沒有聽,隻是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喊了一句,“阿梧!”

祝卿梧還記得堂溪澗第一次問他名字時的情景。

彼時他不知為何渾身是傷,被人扔在離檜宮。

祝卿梧用了自己當時全部的積蓄為他換了藥,精心

照顧才讓他好了起來。

他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祝卿梧,祝福的祝,卿卿的卿,梧桐的梧。”

躺在床上的小孩兒想了一會兒,突然說道:“那以後我叫你阿梧。”

當時的祝卿梧還沒有適應皇宮中尊卑貴賤的那一套,說他沒禮貌。

少年沒和他爭辯,隻是這麼固執地叫了下去。

一叫就是八年。

後來祝卿梧才了解道,按照大涼的規矩,原來沒禮貌的其實是自己。

但如今,他似乎已經不需要遵守大涼的規矩。

於是他對堂溪澗搖了搖頭,“不是阿梧。”

他不是什麼阿貓阿狗,不是什麼下人奴仆,他是祝卿梧。

“我叫祝卿梧。”

祝卿梧說完,衝他笑了一下,終於說出了一直想要說的話。

“堂溪澗,我不要你了。”

堂溪澗望著他,似乎意識到了,再也顧不上什麼,連忙向他跑了過來。

然而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像是一片落葉,就這麼被風吹了下去。

都說人死前會有走馬燈來回顧這一生。

然而祝卿梧閉上眼睛後,眼前卻隻出現了許多年前的一副場景。

那是他穿來這裡的第三年,他們又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終於迎來了春日。

鳥兒一聲啼叫,綠色便灑滿了人間。

彼時鮮花盛開,微風和煦。

祝卿梧閒著也是閒著,於是紮了一隻風箏,找了個平日裡沒人去的地方帶著他們玩。

已經十五歲的堂溪澗嫌放風箏太幼稚,隻肯坐在旁邊看。

祝卿梧知道他是怕會有失身份,便帶著小豆子和玉珠放了起來。

然而還沒放一會兒,風箏便卡進了旁邊的樹枝上。

祝卿梧不會爬樹,正一籌莫展之際,便見剛才還嫌放風箏有身份的少年挽起袖子,幾下便爬了上去。

祝卿梧嚇了一跳,連忙大聲喊道:“小心!”

還沒說完,便見少年已經伸手拿到了風箏。

然後轉過身來,正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