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讓讓一讓, 十萬火急,死人塌房,讓一下……”
阮曉露使勁往人群裡擠,可是擠不動, 半天挪兩步。
那黑色的大漢顯然是李逵。隻見他眼皮翻白, 一忽兒上, 一忽兒下, 已經完全失去了抵抗力,像個巨大的水球, 讓人拋來接去。突然又從水面上消失, 在那暗湧的旋渦下蹤跡全無, 幾個呼吸的工夫過後,又突然出現在數丈開外,吐一口水,又被按下去……
而那個猛揍李逵的,是個白得發光的健兒。隻見他有水球運動員一般的身材, 全身隻穿條布褲,雪白的背肌一鼓一縮, 一縮一鼓, 發力把李逵按在水裡捶打。
阮曉露忍不住走神一刻。嘖嘖,這皮膚長自己身上多好,自帶美顏濾鏡, 出門曬不黑……
幾百個人杵在原地, 看得目不轉睛。一個是黑鐵牛, 一個是白人魚,打得天昏地暗,翻江倒海。這場曠世奇架百年不遇, 肯挪動就怪了。
宋江急得在岸邊跳腳:“彆打了,彆打了,好漢饒人性命!”
又轉頭問路人:“這白大漢是誰?”
路人告訴他:“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浪裡白跳張順。剛才那黑大漢來搶魚,不分青紅皂白揍了幾十個漁人,引得張順發火,把他誘到水裡廝打。”
宋江本來著急上火,聽了張順名號,轉憂為喜,連忙再跑近些,朝著江心大喊:“張二哥,且慢動手!在下山東宋江,前些日子見過你哥哥張橫!這黑大漢是我的兄弟,都是自己人,快請收手吧!宋江替鐵牛給你賠罪了!”
說完,跪在石灘上就拜,果然是真心賠罪。
張順遠遠聽見,又看一眼岸上,馬上一個猛子紮進江,出來的時候,手裡拎著個有出氣沒進氣的李逵,赴水如履平地,華麗地躍上了岸,好似一條躍過龍門的魚。
江邊人連天價喝彩。
張順把李逵丟在地上,胸口踹兩腳。李逵吐出一個大噴泉,喘作一團,動彈不得。
張順見了宋江,砂石灘上納頭便拜:“久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大名,你不早說!”
宋江再次靠刷臉逢凶化吉,心中暗自得意,忙扶起張順,親手給他披了個布衫,講了自己前些日子的際遇,如何識得李俊李立,如何識得張橫,如何識得穆家兄弟……說了一堆“不打不相識”之類的客氣話。
“多聽江湖人說兄長清德。今日得見,死而無憾。”張順挽了宋江的手,笑道:“這次兄長和我一起去討魚,你隨便挑,看誰敢不給。”
宋江惶恐道:“怎好意思?”
跟著張順回到江邊。
張順:“兄長請上船,最好的金色鯉魚都在那邊的網兜裡。”
宋江笑道:“哎呀呀,隨便挑一尾就夠了,何勞辛苦……”
但眾目睽睽之下,橫霸一方的魚牙主人把他當貴客,管他叫大哥,讓他隨便挑魚,這面子給得太大了。宋江一邊客氣,一邊踱著方步上了船——
“宋江!彆上船,有陰謀——”
阮曉露終於扒開人群,氣喘籲籲地衝出來大喊。
宋江一驚,回頭一看,一個眼熟的姑娘,想不起來是誰。
“宋公明彆上船,這張順也是揭陽三霸……”
說晚了。張順將竹蒿一點,哈哈大笑。
“宋江哥哥,兄弟是來救你的!在大牢裡有什麼好待的,我送你去梁山,江湖上快活!”
小船一瞬間漂遠。宋江被那慣性帶得向後一倒,帽子飛走,驚慌失措。
瞥一眼岸邊,李逵還在挺屍,圍觀眾人還沒散去,都眼睜睜看著他一介囚徒跟當地漁霸勾結,明晃晃地越獄跑了!
宋江扒著船舷哭出聲:“我、我不想走……”
張順以為宋江怕水,放慢了船速,笑道:“兄長莫慌,你就算掉進水裡,兄弟也能把你撈上來,包你頭發不濕!”
嘩啦一聲,另一艘小船破浪而來。船上的女子撐一根竹蒿,勢如勁草,長發隨風飄。
“張順!”風聲送來一道戰書,“光天化日綁架群眾,膽子挺大啊!停船!見者有份!”
宋江總算認出來了,面如土色:“這是梁山水寨的阮、阮六姑娘……”
不、不會跟張順是一夥的吧?他們南北聯手,就是為了把他宋江給撈出江州牢城?他宋江何德何能啊!他不想走啊!他還想踏實服刑,認真改造,重新做人……
為何蒼天頻頻開玩笑,誰都要擋他一腳?!
阮曉露趁著張順減速,駕船趕上。
“老宋,我送你回去!快跳!”
兩艘船時而並攏,時而分開。宋江眼看周邊茫茫綠水,抖如篩糠,哪裡敢動,隻是喊:“姑娘救我!”
張順餘光一瞥,渾不在意,“你是何人?”
手中竹蒿發力,小船猛地拐一個彎。
宋江被甩出兩步,大呼小叫。
阮曉露不甘示弱,一個漂移甩尾,迅速追上。她船上沒有怕落水的人,轉彎更急,船尾踏著浪,頃刻間趕上,跟張順肩並肩。她伸出竹蒿——
“老宋,抓住!”
不防張順手中竹蒿一甩,直接絞上了她手裡那根。他水上功夫了得,力氣也不小,阮曉露隻覺得一股巨大推力當胸慣來,不由一個趔趄。
張順用竹蒿掛住她的重量,輕蔑一笑。
“小妹妹,想在我潯陽江做生意,拜了山頭再來!”
對面那個搶生意的卻不知好歹,回敬他一個大白眼。
“你船上這位就是最大的山頭!你要綁架他,跟他報備了麼?”
自作孽不可活。張順腳下輕輕一蹬,兩船錯開,竹蒿再一抖,她整個人被直接甩出三尺,一聲不吭落下水。
張順收起竹蒿,輕笑:“宋大哥彆怕,這些江湖宵小,奈何你不得……”
“宋江,接著!”
阮曉露從浪花裡冒頭,大喘一口氣,身上抽出小刀,用力一丟。
嗡!刀尖紮進船幫,正好立在宋江腳邊。
“隻能幫你到這了!”
宋江嚇一跳,低頭一看,猛然醒悟。
他拔出那刀,毫不猶豫地架在自己脖子上。
輪到張順不敢動,丟下竹蒿:“宋大哥,宋大哥你彆想不開啊!”
宋江垂淚道:“張順兄弟明鑒,宋江家中有老父在堂,漂泊江湖,不曾孝敬得一日。臨行前,父親特特叮囑,我雖有一班江湖弟兄,但切莫為了一己快樂,苦害家中,累家人愴惶驚恐。如果今日宋江隨你而去,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成了不忠不孝之人,活著還有何用?!兄弟若不肯放我,宋江情願一死!”
張順當了半輩子惡霸,何嘗見過這種場面,一時間成了個雪白的木頭人,雙手雙腳都不知往哪兒放,舌頭也不聽使喚,就怕一句話說不對,宋公明血濺當場,他在江湖上彆混了。
宋江老淚縱橫:“兄弟,江湖險惡,不是久戀之家。你也勸勸你的哥哥,莫再做那違法的勾當,不如早受招安,博個封妻蔭子,方是正道……”
阮曉露已經爬回漁船,濕淋淋全身滴水,穩穩地駕船迎上:“老宋,過來!我送你回牢!”
宋江不假思索,一抬腿,跳上了她的船,一頭紮進她懷裡。
“牢城的水門就在那邊,”他顫顫巍巍,伸手指著東邊那一排石砌的岸,“請、請姑娘送我回去,宋江深感大恩……”
“刀給我。”
阮曉露說完一句話,眼看張順撐船趕來。宋江馬上又把那刀架上自己脖子,嚴肅叫道:“兄弟快走,彆讓官兵追上你!”
張順狠狠瞪著那橫插一刀的陌生姑娘,最後萬般無奈,瞄準宋江,隔空拜兩拜,連人帶船消失在水波中。
宋江趴在船頭喘了好一陣,驚魂稍定。
“阮姑娘!是晁、晁天王派你來給我解圍的嗎?”
還是梁山的家人們貼心,不遠千裡,親手送他回去坐牢。
阮曉露心說,你想得太美了。梁山除了我一個,彆人也都虎視眈眈,等著救你呢。
嘴上說:“這幫人今日失手,不會善罷甘休,多半會趁夏日水漲,破壞水門綁架你。我看這水門也年久失修,你回去趕緊告訴管牢城的,務必加強防禦,不能讓強盜一而再再而三的進犯。”
宋江連連稱是,又跌腳:“流配的路上,識得了這幫兄弟,厲害是真厲害,可也忒熱情了,唉!”
江州牢城連著水,水門守衛早就注意到了江上鬨劇。犯人被人綁架走了,這可了得!
早就解開幾艘官船,隨時準備出發截人。
誰知宋江自己逃回來了。守衛馬上開了門。一群牢子小吏湧上來,迎接劫後餘生的宋江。
阮曉露把宋江送上岸,親眼看他在眾人的簇擁下回了牢城,這才駕船回轉。張目遠望,這裡離琵琶亭已經很遠了,晁蓋他們絕無可能看到自己的所作所為。
完美。
宋大哥吃了這一嚇,估計再也不敢出牢城一步。
她擦乾頭發臉蛋,坐在船上歇了一會兒,尋思把這船還到原處,彆讓漁民大哥著急。
竹蒿剛撐了一下,就撐不動,小船原地打轉。
緊接著,日光晦暗,江風陰沉。一聲呼哨,幾艘柳葉船從波浪裡鑽出來,一字排開,停在她面前。
柳葉船上立著一排赤膊大漢,個個身高腿長,肩寬腰細,胸厚背闊,面色陰沉,好像一個剛輸了球的水球隊。
阮曉露抬起頭,把這水球隊一個個看過來,壓著飆升的心跳,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假笑。
“浪裡白跳張順,幸會幸會,不好意思,截了你的胡。不過主要是宋江不想跟你走,強扭的瓜不甜……”
張順不服氣地瞪她,身上還有幾處李逵揍出的紅印子,雪白的胸肌一鼓一鼓,壓著一肚子氣。
“船火兒張橫!久仰久仰。聽說您的板刀面做得最好,十年無差評,全潯陽江水鬼的行業標杆……”
張橫斜睨著她,晃晃脖子,又推推手指,身上哢哢響個不停。
“童……不是叫你,我是叫童猛兄弟,這次認對了,你這個……這個蜃,刺得真漂亮。你倆真是一如既往的帥氣,哈哈……
童威童猛一個看左,一個看右,使勁朝她翻白眼。
“李大哥,李幫主,彆來無恙,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亦甚想你……”
李俊目光冷峻,唯有右手緊握船舵,肌肉塊上爆出一串青筋。如果此時給他測個血壓,估計能飆到一百八。
“阮姑娘,”他眼鋒如刀,低沉沉道,“人不可貌相,倒是我們錯看你了。”
“是我錯看你!”阮曉露理直氣壯,指著他鼻子控訴,“原本的約定,是我允許你們阻撓今日的琵琶亭計劃——阻撓而已,沒讓你們得寸進尺,擅自救人!這已經超過了昨天談判的內容範圍——”
李俊:“沒錯,是張順兄弟臨場發揮,更進一步——既然昨天我們並未保證不會如此,那也不算毀約吧?”
“那我剛才橫插一杠,沒讓他得手,也屬於即興發揮,也不算違約,幾位好漢為何惱怒?”
李俊:“……”
歪理,無言以對。
正在此時,又有一艘船駛來。船上的倆人一身綾羅,滿臉福相,是穆家兄弟無疑。
“怎麼回事?怎麼集合了?我們正跟他們那晁蓋聊天呢,這人是個好漢……”
穆弘正摸不著頭腦,忽然看到阮曉露,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咦咦,李大哥,這不是昨天那個茶……”
“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梁山的。”阮曉露趕緊表明身份,假裝害怕地看著李俊,“李大哥不讓我告訴你們……”
誰讓李俊昨天留後手,沒對穆弘百分百坦承,今兒活該被挑撥。
穆弘急了:“哎?李大哥,你怎麼……”
李俊瞪她一眼,然後泰然自若地對穆弘解釋:“因為我也不曾儘信於她。你看看,今天果然她來搗亂。”
阮曉露:“才不是呢!他就是想獨享情報……”
刷的一聲,李俊拔刀。
“上船。”
阮曉露趕緊住嘴。
才想起來她自己的刀,宋江拿著沒還,一直架他自己脖子上,直接帶回牢城裡,然後上繳了!
晦氣。
她乖乖跳上對方的船,躲在童威童猛身後。
江州牢城裡的官兵已經順水而下,盯上了這幫社會渣滓,大喊著盤問。
李俊一聲呼哨,三條船丁字分開,倏忽間扯起了帆,飛流而下,消失在波浪裡。
阮曉露隻覺勁風拂面,忍不住回頭看。二裡之外,似乎是孫二娘飛奔到江邊又跳又叫,風聲送來一陣陣破碎的咒罵。
“阮六姑娘……讓他們劫走啦!……醃臢潑才,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