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 怪你俗緣未斷,命中有此……(1 / 1)

“那個, 貧道正在閉關……”

“道長,大局為重,行個方便。”

阮曉露一個肩膀擠進兩扇門之間, 滿臉寫著乖巧。

“是死人塌房的大事, ”門裡擠進另一個姑娘,趾高氣揚地撥開他的拂塵,“你不幫忙,我去向晁天王告狀, 說你懈怠公務,把你趕出去雲遊,趁早彆在山上吃白飯。”

公孫勝認栽,耷拉著眉毛挪開身,“二位女施主請進, 彆踏壞了貧道的草藥。”

公孫勝的小院子布置得很清幽,路邊一排曲徑通幽的竹林,花圃裡異香撲鼻,種了各種稀奇藥草。下面還修了個小水渠,砌了個小池子。幾隻烏龜在水池裡怡然自樂, 爭相爬到中間的石頭上曬太陽。

就這麼個仙風道骨的地方, 杵個掛著老臉的道士, 氣氛著實違和。

阮曉露覺得這老道簡直太小氣了。不就是破壞了他一個法陣嘛, 記恨到現在。

雖說道長的運氣實在差了點。第一次的法陣工地,意外挖出了金子,隻能停工;第二次的施工現場, 讓阮曉露當陷坑,誘捕了一個王矮虎進去,砸爛了道長精心布置的天罡北鬥陣, 心血全費。

公孫勝乾活時獨來獨往,不讓彆人幫忙。這兩個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大坑,是他揮灑了無數汗水,犧牲了無數個人休息時間,才換來的勞動成果。

這麼一想,他對阮曉露心有怨氣,也屬人之常情。

公孫勝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參加練兵,也不熱衷打劫,開會也時常溜號,對外號稱修陣作法,梁山人眾都不明覺厲,覺得神仙就是不一樣。

但阮曉露對他沒有神仙濾鏡。她走兩步,忽然問:“我說道長,你到底是在修法陣,還是在挖寶?”

正在逗烏龜的公孫勝全身一僵,差點掉池塘。

“你說什麼?”

“晁天王又不在,怕啥,聊聊。”她湊過去,小聲說,“你說你修的是護山法陣,可是幾次‘勘探’,都是往後山越跑越遠。官兵又不會從後山來攻,在那裡修法陣有什麼用?所以……”

她敲敲一隻烏龜的背,再壓低聲音:“是不是您從哪得到的風聲,是不是梁山上藏了什麼寶貝?不然您一個世外高人,非得跟著一群大老粗奪山頭,當土匪,為啥?第一次挖出金子,被人瞧見了,隻好充公;但是機會以後一定還有。您跟我說,我人脈廣,可以幫您一起挖,過後咱們分賬……”

“一派胡言!”公孫勝拂袖而起,兩條長眉毛豎起來,“胡說八道!胡言亂語!貧道豈是這種銅臭之人!我在找的東西,你一介俗人,如何懂得?”

道長平日裡葛巾布袍,仙風道骨,飯桌上也不搶肉吃,也不輕易跟人起口舌。但阮曉露不知怎的,總覺得他看著像江湖騙子。

今日驟然發飆,眉毛胡子一起吹,唾沫星子噴出三尺遠,這副形象,卻意外地六塵不染,讓人覺得他也許真的有所追求。

阮曉露驚訝:“所以……真是在找東西?”

古代沒有銀行理財。根據她的觀察,普通人存錢的方式就是藏灶洞、藏床底、封壇子、埋土裡。要是不幸死了,死前沒留遺言,這錢就成了無主之物,多年之後被某個幸運兒挖出來——這樣的例子太多。誰家要是挖出大量前朝寶藏,那是能吹幾十年的。

以至於很多百年老宅、貴族舊宅,售賣的時候都會有些許溢價,就是因為裡頭可能埋著錢呢。

不少有錢人熱衷買老宅,也是奔著挖寶去的,有點花錢開盲盒的意思。

至於梁山這種幾百年土匪窩,地底下藏點東西太正常了。

公孫勝到處挖呀挖,還不讓彆人幫忙,在阮曉露看來,就是在偷偷挖寶嘛!

否則,王倫那壇金子,難道是自己跳出來的?

但是公孫勝義正辭嚴地否認了,絮絮叨叨地自辯:“金銀於我如糞土,我才不稀罕挖出金子,我……”

阮曉露倒被勾起了好奇心,“您到底在找什麼?”

公孫勝一派高冷:“說了你也不懂。”

“我要是懂就輪不到您找了。”阮曉露笑道,“您跟我講清楚,我才知道我到底給您造成了多大損失,我再誠懇道個歉。”

公孫勝似乎是被說動了,看她一眼,竹林裡踱步。

“貧道自幼精研煉丹。有一種稀少的材料——或者說一種礦石,極難尋得。貧道遍訪大宋境內名山大川,發現山東梁山左近,最有可能出產此種礦石……”

阮曉露聽得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科學的源頭,化工業的先驅。

“您要煉丹做什麼?”

公孫勝白她一眼,嫌這個問題太無聊:“當然是長生不老。”

阮曉露:“……”

化學的曙光熄滅了。

茅屋裡傳來花小妹的叫聲:“哇,你看這道士在屋裡攢了這麼多好東西!這些都是乾嘛的?煉金子麼?”

公孫勝臉色一凜,兩步趕過去。

“彆動我的煉丹爐!”

阮曉露跟著跑進“丹房”,吸一口氣。

她看到一個精致的小灶,上面擺著一個精巧的多層銅胎燒鍋,旁邊還連接一個細管,還有好幾個不同形狀的小罐……

不像是《西遊記》裡那種太上老君煉丹爐。更像是個化學實驗室。

她懷著希望,又一次問:“道長,您的這些設備,是用來……”

“說了多少次,煉長生不老藥。”公孫勝半蹲下,興致勃勃地調試他的燒鍋內膽,“不過離成功還差得遠,能尋到的古籍都語焉不詳。我的師尊羅真人曾親赴江西龍虎山,和嗣漢天師張真人探討天夜,仍未能參透《周易參同契》之奧妙……”

他越說越興奮,接下來就是各種難懂的術語,什麼晦朔合符,明辨邪正,白日飛升……

阮曉露心裡給道長點蠟。

路線錯了,研究再深也沒用。

大排架子上放著密密麻麻的盒子,裡面堆著五顏六色的無機化合物樣品,乍一看像個博物館。但對道長來說,那都是煉丹的廢料。

不過在追尋“長生不老”的過程中,公孫道長還是掌握了相當多的化學技術,比如鑒定含砷氧化物。

“這個,”阮曉露遞上一個手帕包,“麻煩您看一下。”

公孫勝接過,沒開包,鼻子皺了皺。

“死多久了?”

花小妹:“問這麼多乾嘛,再囉嗦,我砸你爐子。”

公孫勝盯她半晌,似乎是忍下了無數臟話,這才心平氣和,挽起袖子。

“你,去燒炭。你,去給我刷鍋。”

*

煙霧飄散,阮曉露目不轉睛地盯著公孫勝的手。

他的指尖捏著一根針,針尖挑了一丁點暗紅。

“鶴……鶴頂紅?這就是鶴頂紅?”

“就是含硫的砒`霜,”公孫勝微笑,將那根針放入瓷瓶,封口,若有所思,“跟上次害死燕順兄弟的毒物,不能說是一批量產,至少也是出自同一個作坊……”

公孫勝毫不藏私,就在兩個姑娘眼前開始全套操作。但阮曉露看得一頭霧水,隻看出似乎有蒸餾過程,然後這樣那樣,就分離出來了……

花小妹則驚訝不已:“就這麼點?就能毒死一個人?”

“哪有這麼簡單。”公孫勝道,“這種純度的鶴頂紅,要毒死一個人,至少需要一錢左右的藥量,溶在酒裡、藥裡,或者湯羹裡,方才不被察覺。這人將毒藥吃進腹中,大部分都進了全身血脈,和屍首一起化為齏粉;而小部分被他臨死前嘔吐出來,噴到他身邊的銀器之上,使銀器變黑的藥量,則少之又少。這針尖大的一點點毒物,也就毒死隻臭蟲。”

阮曉露真心誇讚:“公孫道長知識淵博法力無邊,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從發黑的銀器裡分離出含硫的砒`霜,阮曉露不知道公孫勝的化學水平到底多高,反正比自己這體育生強多了。

她再次充滿希望地問:“您彆煉長生丹了,想沒想過做點更有意義的東西,比如火藥啊,煉鋼啊,橡膠……”

“或者製出金銀珠寶,”花小妹滿懷希望地補充,“古書裡不是有點石成金的……”

公孫勝微微冷笑,背過身,在書架上翻找:“此非我所欲也。兩位女施主若有興趣了解我這一派的道法,不妨正式拜師入門,這山上挺適合清修……”

花小妹忽然好奇:“咦,毒藥煉出來了,剛才那些銀子哪去了?”

說著敲敲公孫勝的“丹爐”,上手去摸,“銀子你留下可以,但至少要跟我們說一聲……”

阮曉露連忙製止,猜測:“大概是變成什麼化合物了吧……”

話音未落,隻聽“哢嚓”一聲清脆,花小妹手一抖,從“丹爐”上掰下一根銅管。

她連忙把銅管扔地上:“噫,燙死了!”

當啷。

公孫勝丟下書,急急趕來。

“哎,彆動……”

花小妹:“不是我弄壞的,它自己掉下來的。”

阮曉露趕緊撿起銅管,也不顧燙手,迅速往原位懟。

花小妹忙糾正:“不是這裡,是這……”

兩個外行一擺弄,丹爐設備劇烈一晃,一連串地歪倒,成了多米諾骨牌。當啷當啷當啷當啷,全部散架!

公孫勝傻在當處。一隻銅鍋滾到他腳下。

阮曉露當機立斷,把能撿的撿起來,賠笑:“小磕碰,多大點事,道長您彆著急,你看,都沒壞,就是這裡有個小坑,這裡有個凹陷,我拿回去給你修,保準天修好。”

阮曉露說到做到,外頭花圃裡找個推車,用布包手,撿起那些公孫勝那些還在發燙的“丹爐”零件,一樣樣裝進去。

公孫勝憤懣地抓頭發,咬牙切齒:“貧道就不該放你們進來!”

“現在後悔也晚了,怪你俗緣未斷,命中有此一劫。道長,回見!”

兩人跑出小院,一齊大笑。

------------

阮曉露推著個小獨輪車,花小妹則緊緊攥著個小瓷瓶,瓶子裡一個針尖兒的鶴頂紅,是給阮曉露洗冤的關鍵證據。

公孫勝的“丹房”遠離塵囂,位於西山後身一塊清靜之地。兩人走在百花草木之間,但覺空氣宜人,腳步也不覺輕快。

“把這個瓶子直接拿給晁天王就行了,”花小妹一掃前些日子的陰霾之色,興致勃勃地計劃,“所以,你打算怎麼攪黃我的婚禮?”

“彆心急。”阮曉露盯著小推車裡的鍋碗瓢盆,一邊琢磨到底怎麼修,一邊一心二用地思考,“鄭天壽和燕順死於同款毒藥,單證明這點,也許能大大減輕我的嫌疑;但是你不知道,我那個莽兄弟已經誇口,說能三天內找到真凶。這可都兩天半了……”

花小妹笑道:“隻要搜一搜誰的房間裡有鶴頂紅不就得了?”

“還想再扇小七一巴掌?沒門。”

花小妹哼一聲:“現在不一樣。有了這證據,軍師估計會親自下令搜查大家的宿舍。”

阮曉露依然覺得此法不是太可行:“估計不會。我兄弟嚷嚷著搜彆人床鋪,是他自己多管閒事,任性胡來,不會有人把他們當回事;如果軍師下命令,事情性質就變了,多半會引起全山恐慌。那個連環殺手也會被打草驚蛇……”

花小妹聽到一個新詞:“連環殺手?”

阮曉露:“就是那種喪心病狂的變態,喜歡用同樣的手法殺人,受害者一般有共性……”

說了幾個字,突然猛省:“連環殺手!”

這個概念在她腦子裡盤桓了好一陣,被她不經意說了出來,才意識到——

在短短幾天內,用同樣的方法謀殺多名頭領。這妥妥是個連環殺手,隱藏在一群光明磊落的好漢之間。

而他將鄭天壽藏屍荒野,營造後者失蹤跑路的假象,又將燕順之死偽裝成比武意外,試圖嫁禍他人,說明他在極力避免暴露自己。

說明他很可能還要繼續作案。

阮曉露自語:“下一個是誰?”

花小妹立刻接話:“死掉的兩個人,都是清風山上的大王。”

阮曉露住步,忍不住鼓掌。

這花小妹腦子轉得挺快嘛。

阮曉露覺得自己果然是業餘。之前一直揪著毒物的來源分析,卻沒想到從“作案動機”入手。

當然,她和自家兄弟,還有吳用,也都簡單思考過凶手的動機。但江湖中人誰沒個恩怨情仇,較真起來,全山都是嫌疑人。推理進入死胡同。

而引入鄭天壽以後,事情變得明了。

好家夥,這廝是要將清風山一網打儘哪!

連環殺手的動機未必符合大眾邏輯,然而他的行動一定有規律可循。

說曹操曹操到。樹叢中傳出簌簌聲音,王矮虎拄著拐杖的身影匆匆閃過。

上次掉進陷坑,被花榮胖揍一頓,王矮虎傷筋動骨一百天,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又聽人說不能老躺著,得活動血脈,好得才快,因此每天掙紮起床,多多少少走兩圈。

兩人馬上躲在一塊大石之後。花小妹眼裡閃著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光,下巴一揚,用口型笑道:“猜猜啥時候輪到他?”

阮曉露聳聳肩,也用口型答:“彆再讓我背鍋就行。”

兩人突然齊齊緘口。就在此時,樹林中又是人影一閃,一個大漢拖著一根棍,尾隨著王矮虎,大步追了上去。

兩人互相看一眼,都很默契地選擇了不吱一聲。

阮曉露冷血地想,這人呢,一輩子還是得做點好事。不然像王矮虎似的作孽太多,死到臨頭都沒人提醒一聲。

“啊!”不遠處很快傳來王矮虎的驚叫,“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