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滾!我家娘子也是你配叫……(1 / 1)

“錦兒,這梭子裂了,你去馬行街找王木匠換個新的。”

張貞娘扶著織機站起來。午後的日光照進院子,她眯起眼。

丫環錦兒接過舊梭子,心疼地給自家娘子按肩膀。

“娘子,休怪婢子多嘴,咱家裡又不缺衣食,你何必如此苦著自己?當初官人在時,你何曾這麼辛苦過?咱們家裡又不缺錢!”

張貞娘恬靜地笑了一笑,指指門外。

“父親午睡要起了,你去外頭買些粥飯點心來。若有賣線香的,便也添上兩包。再打聽一下布價。我今天抓緊工夫,到晚間約莫可斷一匹,你叫人明日來家裡收。”

錦兒無言,歎口氣。

她無數次想提醒自家娘子:世上哪有靠得住的男人。官人的休書都摔到你面前了,明擺著斷絕關係。娘子何必為他苦守寒窯,人家未必領這個情哩!

但是話到口邊,還是一次次地咽下去了。娘子已經吃了那麼多苦,何必打碎她心底最後一點念想。

錦兒心事重重地推開院門,嚇一跳。

一個油頭粉面的潑皮趁機鑽進來,大大地作個肥揖。

“嘻嘻,林娘子在嗎……”

“滾!我家娘子也是你配叫的?!”

錦兒從門後抄起一杆掃帚,夾頭夾腦的打下去。一邊叫:

“老相公!老相公!”

咣當一聲,房門摔開,跨出一個威風凜凜的老頭。

錦兒趁機扶著張貞娘回避進屋。

“醃臢潑皮,我家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張教頭拄個棍,破口大罵,“再不滾,打破你腦袋!”

這潑皮倒是膽大,撐在門口賠笑:“小的好心來報個訊……”

“知道!林衝死了,死了十七八回了!”張教頭冷笑,“回去告訴你那衙內,就算是林衝天年不齊,真遭了橫事,我張某人養我女兒一輩子,也不會把她賣給那個欺男霸女的草包!”

潑皮被噴了一臉唾沫,臉色扭曲一瞬間,忍氣吞聲地抹掉。

這要是在什麼窮鄉僻壤,以高太尉的權勢,早就讓這張老頭死無全屍。偏偏這是京城,天子腳下,街上扔塊磚都能砸死兩個當官的。就連官家本人都沒法一手遮天。他還真不敢造次,給太尉府留把柄。

況且,這張教頭雖然年邁,也是個練家子。潑皮自知不是對手,不敢挑釁。

“不不,林教頭怎麼會死呢,嗬嗬,您聽誰說的。”潑皮笑嘻嘻,放低聲音說,“不過小的得到可靠消息,那林衝窮凶極惡,到了滄州,燒了草料場,殺了官差,眼下已逃走江湖,當強盜去了!您不信?這是滄州地方文書,沿鄉曆邑,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

張教頭臉色一變,皺起眉頭。

這次的說辭倒不一樣。

他抓過那文書。

潑皮窺著老頭臉色,心裡偷樂:“所以您看,人家如今山寨裡當大王,壓寨夫人約莫也娶了三五個,早就樂不思蜀……”

吱呀一聲房門開,張貞娘立在門口,冷冷地看著那潑皮。

“我家官人做到八十萬禁軍教頭,國家不曾虧待,如何會背反朝廷,做那辱沒祖宗之事?你編排這等話語,不怕死後進拔舌地獄?我張氏雖是閨閣婦人,但也是將門之女、忠良之後,生是宋人,死是宋鬼!若真的有個自甘墮落、委身綠林的丈夫,我唯有一死而已!”

一番話擲地有聲。她的手裡攥著一枚尖銳的梭子。梭子尖對著自己。

那潑皮傻了,竟不敢接茬,知道她不是開玩笑。

張貞娘指著潑皮手裡的帖袋,肅然問:“你告訴我,這文書到底真的假的?”

潑皮愣神半晌,小聲說:“假的,假的。娘子千萬彆想不開。小的告退。”

說完腳打屁股,一溜煙走了。

張貞娘慢慢籲口氣,丟下梭子,倚在門框上。錦兒忙扶住。

“我兒,”張教頭小心問,“你方才說什麼死啊死的……不是當真吧?”

張貞娘抿出一個淺笑:“您也信那個無賴的鬼話?”

張教頭憤憤地關門,看著女兒溫柔的臉,又頹然坐在床上。

想當年,他也是軍中有頭有臉的小教頭,雖是算不上大富大貴,至少也是衣食無憂。娶了親,生了女,每日下卯,要麼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要麼在家享受天倫之樂。後來,更是跟殿前司的林提轄結了親,有一班誌同道合的武官朋友,等閒人不敢招惹。

可是現在,他喪了妻,賦了閒,過去的老兄弟紛紛白了頭,離了人世。原本人中龍鳳的女婿,也因一場橫禍,斷送了前程。

連最齷齪的潑皮都敢上門糾纏,好像打不死的臭蟲,跳到他臉上耀武揚威。

張教頭揮揮手,趕走眼皮下那並不存在的臭蟲,目光中現出些許鬥誌。

“我兒莫慌。咱們雖人微言輕,但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我前日找幾個老友吃酒,打聽出那高衙內如今相思成疾,病患一日比一日重……”

張貞娘臉驟紅:“父親!”

“你聽我講。” 張教頭分析,“若非恁地,為何三番五次派人來造謠,一會兒林衝死了,一會兒林衝落草了,那是府裡的人急了,等不得了!我兒,不是為父歹毒,京城畢竟有法度,他既不能明搶,你再苦些時日,耗死這害人精,咱們家就太平了。到時林衝回來,你們夫妻完聚,即便太尉府不容,天下之大,總有棲身的去處。你千萬彆……呔!”

他正語重心長,突然雙眼一霎,搶出門。

“奸賊,怎麼還不走!”

老教頭身手敏捷,一瞬間,從院牆外揪進一個人,破口大罵:“你探頭探腦,在我家偷聽作甚……咦?”

他本以為是剛才那潑皮死纏爛打,人抓在手裡,才覺得重量有點不足,好像……好像跟他女兒差不多!

“哎唷哎唷……”被他抓住的那個“潑皮”出聲,果然是個女的,“教練……哦不教頭高抬貴手,我不是有意偷聽,我……”

張教頭驚訝萬分,看著地上爬起來一個灰撲撲的小姑娘。

平民打扮,還背個褡褳,像是遠道而來。

張貞娘更是吃一驚,趕緊上前一福:“家父與歹人合口,心情急躁,又一時老眼昏花,冒犯娘子,恕罪恕罪。”

阮曉露撣撣身上,很大度地表示不怪。

畢竟她確實已經在牆角“偷聽”不少時候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她。她知道在原本的時間線上,林娘子最終會自殺,一路上她狂奔猛跑,就怕晚一步釀成千古恨;可是跑到人家門口才發現,人家父女倆還生活得好好的,居然還能一唱一和,把高衙內派來的潑皮給趕走,可見情緒穩定,並沒有槁木死灰的樣子。

想想也是。高衙內雖然仗勢欺人,畢竟隻是個沒實權的紈絝二代,在東京城沒法一手遮天。他才不敢當街強搶民女,幾次三番都是來陰的。

也許真如張教頭所言,等高衙內病重死了,他們就熬出頭了,可以安心生活了。

阮曉露不由得沉思。到底是她劇情記錯了,還是時間線走岔了?

如果林娘子沒危險,那她還急什麼呢?

正猶豫間,聽張教頭粗聲問:“小娘子,你遠道而來,在我家門外候著做甚?找我們有事?”

阮曉露:“呃,這……”

若是按照計劃,她該照實說:你家官人如今在梁山泊落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高太尉再也搞不死他。他派我來接你們上山享福,不用再戰戰兢兢過日子。快,收拾東西跟我走吧!

可是……

三分鐘前,她剛聽到張貞娘撂下狠話,如果林衝真的落草,做了國家的罪人,她不惜一死以全清白。

雖說這話是震懾流氓的,未必會言出必踐;但阮曉露可不敢賭概率。

她轉轉眼珠,審時度勢地改口:“老丈、娘子,你們莫疑。你家林衝林教頭逃脫了高太尉的陷害,眼下在……在一個偏僻去處躲風頭。他怕你們惦念,派我先來報個平安。”

張教頭並沒有被這重磅炸彈鎮住。他繼續追問:“有何憑據?”

老教頭思維縝密,就怕高太尉又出什麼陰招。空口無憑,不能隨便跟陌生人交心。

阮曉露早有準備。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荷包,放在茶幾上。

小荷包乾癟破爛,褪色的線頭上濺著幾滴血。不像個日常物件,倒像是犯罪現場留下的證物。

張貞娘一看之下,輕吸口氣,掩面扭過頭。

張教頭也認出來:“哎,我兒,這不是你的繡工麼!”

林衝求人辦事,不敢寫信,唯恐被官兵截獲,徒增風險;翻遍自己身上,連日的磨難使他身無長物,唯有這個小破荷包,是他過去生活的唯一留念。

一個物件勝過千言萬語。張教頭原本對這陌生姑娘還多有防備,眼下疑慮儘去,一拍大腿,嗬嗬大笑。

“我說什麼來著!林衝哪那麼容易死!也不是真要跟你一刀兩斷!女兒,哎,你彆哭啊!”

張貞娘眼中滾出淚,忽然握住阮曉露的手,泣不成聲。

張教頭情緒稍微穩定一些,問了阮曉露名姓,又問:“那,林衝是如何脫罪的?眼下做何營生?你又是他什麼人?”

張貞娘輕聲提醒父親:“人家娘子遠道而來,累成什麼樣,茶還沒喝一口呢。您要聽故事,晚些兒不行嗎?”

她不著急知曉細節。得知丈夫性命無憂,她一顆心放下,已經無比滿足。

張教頭不好意思地笑兩聲,讓錦兒招呼茶飯。

“是了。阮姑娘,你風塵仆仆的過來,我們欠你的情。就先在家將息幾日,有什麼話慢慢聊。”

*

阮曉露舟車勞頓,也確實需要好好歇一夜,當即高高興興同意了,在客房裡鋪個床,很快陷入夢鄉。

隻是睡夢裡還在犯愁:這趟任務跟她想的有點不一樣!

原本她就是個跑腿小妹,負責把人接到梁山就行;可是看現在的狀況,到底要不要跟張貞娘說實情,怎麼開口呢……

在《水滸》原著裡,好漢們落草之後搬取老小,一人落草全家上山,是很順理成章的流程。

可是說書人卻從來沒有提過,在這套“流程”幕後,那些性格各異的娘子夫人們,到底願不願意接受一個反賊丈夫?

作者有話要說:  原著裡,晁蓋等人上梁山之後,過了一段時間,林衝見晁蓋仗義疏財,是個好老大,才“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才派人去接她。又過了兩個月,才得知娘子已經身故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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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嚴格來講,林娘子此時可能已經去世了。但本文是平行宇宙嘛,也許因為六六的加入,林衝沒拖那麼久才想起搬取家眷,她辦事又快,所以能趕上營救林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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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裡林娘子沒有名字。後來的衍生戲曲、戲劇中,大多叫她張貞娘。本文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