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陛下,這就是你和太後吵起來了的原因?”
蘇楓陌身體不好,大怒之後沒了一半的精氣神,半躺在床上,氣若遊絲道:“皇祖母要把皇姐送去元麓派,她要拿皇姐向元麓派投誠,以換取支持。”
陸纖塵隻是給他喂藥,沒出聲。
“皇祖母怎麼能那麼冷漠無情,皇姐可是她唯一的孫女,她之前還對皇姐那樣親切,這怎麼一轉頭,都就變了!”蘇楓陌說道。
他說得有些用力了,沒忍住,咳嗦了好幾聲,也幸好陸纖塵早有預判,往後一躲,才沒讓他打翻了藥。
“皇祖母怎麼能這樣,她完全沒跟我商量,皇姐也是,她早就知道這事情了,卻還瞞著我,我,我真是,他們都瞞著我,還把我當皇帝嗎?”
陸纖塵攪拌這湯藥,看蘇楓陌說話停頓的間隙伸手,又給他喂了一勺。
“她們為什麼背著我做決定……”
陸纖塵伸手又喂了一勺。
“我都沒同意……”
陸纖塵再次伸手喂了一勺。
“她們有沒有把我當皇帝……”
陸纖塵再次伸手。
剛剛還西子捧心狀的小皇帝突然就不病了,猛地大聲起來:“纖塵姐姐,我在跟你說話!”
陸纖塵把手裡的藥碗斜了斜,舀出了最後一勺,哄孩子似的說道:“啊,張嘴。”
蘇楓陌沒顧得上氣,一口湯藥被喂了下去。
陸纖塵自己就不喜歡喝苦藥,發高燒的時候家人給強行灌過藿香正氣水,灌一次吐一次,還不如不喝,就更不信那“良藥苦口”,百靈諾神器在手,她不會刻意把藥往苦的那個方向熬,也少用“黃連”一類的苦藥,那她的藥,對於從小藥罐子的小皇帝來說,就是糖水的感覺了。
蘇楓陌讓陸纖塵這最後一口糖水灌得無話了。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纖塵姐姐,我在和你說話。”蘇楓陌的聲音又小了下來,還帶了了點撒嬌的感覺。
“我知道,那你說,長公主殿要去元麓派的理由呢?”陸纖塵問。
“給元麓派當質子以獲取支持,防止朝堂上有心之人對她婚事的利用。”蘇楓陌回道。
“為了誰?”
蘇楓陌聲音有點不情願:“為了我。”
“你懂不懂?”
“我都知道,可……”
“你知道你還和太後吵?”
蘇楓陌氣鼓鼓的:“陸醫女也是來教訓我的嗎?”
陸纖塵無奈:“這不是明擺著的道理嗎?”
蘇楓陌氣著呢,小腮幫子鼓鼓的。
“而且你不是都懂嗎?”
蘇楓陌的腮幫子泄了氣。
“今天這事情,你因為長公主的離開而憤怒,我能理解,但你不能當著太後的面和她嗆聲,更何況那周圍還有宮人,這事情前腳發生後腳就可以傳出去,陛下,太後還在整頓朝堂,你這個時候和她鬨矛盾,你讓朝臣們怎麼看?”陸纖塵說道。
道理蘇楓陌都懂,從蘇楓瑤的不得不離開到太後的決策,再到今天自己到底犯了個多麼愚蠢的錯誤,他懂,他都懂!
可這話從陸纖塵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那麼刺耳!
蘇楓陌看著陸纖塵轉過身去,一時更委屈了:“纖塵姐姐不再多說些什麼嗎?”
“陛下既然已經認識到錯誤了,還要我多說什麼?”陸纖塵平靜道。
蘇楓陌一瞬無言,就見陸纖塵端起藥碗,轉身出去了。
他自己坐在原地,放任身體一滑,平躺下,望著上方,摸了摸自己的頭。
是啊,我這是怎麼了,明明周圍的人都是為了我好,我怎麼還這麼大的怨氣呢?
他躺在床上,身邊似乎還有溫暖的感覺,就像剛剛坐在這裡的人沒有離開一樣。
蘇楓陌閉上眼睛,心思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七歲的時候。
自己被一眾朝臣忽悠著爬聖醫峰的時候。
那時的記憶已是混亂一團,隱隱混合著汗味與眼淚,都是鹹鹹的。
周遭的布景是暗的,隻有頭頂是明晃晃的一片,好像全天下的光都往他頭上打,照著這個穿金戴銀的小醜。
他四肢僵硬,一步一抬,卻又記不得自己是要乾什麼。
像是一場不甚清晰的夢。
卻忽然一陣清新的藥草氣,穿過了朦朧與模糊,在他面前清晰起來了。
那股藥草氣環繞著他,帶來了一絲莫名的清涼,聲音念叨著:“這就倒下了,來,我扶著你上去。”
對方把自己架起來,能感覺到她身量也不高,扶著自己走了幾步就氣喘籲籲了,站在原地一停,言語道:“不行,我也不行,這樣下去,你到不了山頂,我倆得一起累死。”
便感覺她伸手,給自己喂了什麼,喉口一縮,感覺身上有了力氣。
那股藥草味卻遠了。
在站起來,他想追著那個感覺去。
後面的記憶又不甚清晰,自己走一會兒倒一下,腦袋混混沌沌,連自己為什麼要往上走都忘了,隱隱到了一種“朝聖”的境界,為了追求某種蕩滌心靈的大道,傾儘全力地向前走。
後來,他走到了頂端,視野明亮起來。
旁人說聖上登聖醫峰,那自然是往神裡說,說他虔誠,說他是真心想把自己的病症治好,出場方式也絕對是一揮衣袖,閒庭信步,自帶帝王霸氣。
但事實上,誰在三伏天爬了座高山都不會太好看,一身滴了當啷的禮服已是皺的不成樣,聖醫峰又慣常離群索居,那群臣誆騙小皇帝爬山的事情那時還沒傳到山上來,隻是聖醫峰的規矩,爬上山的,就沒有讓人輕易死了的道理。
於是小皇帝獲救了。
蘇楓陌的視野變得清晰的時候,周遭圍上來了人。
“這是凡間的帝王呀,看著竟然還挺可愛的。”
“都說皇室衰微,但也沒有這麼欺負人的吧,我試了,他那頭冠就有五六斤。”
“講真,我來聖醫峰五年了,第一次見峰主出手救人呢。”
蘇楓陌轉醒,忽然想到什麼:“敢問幾位,我是怎麼上來的?”
“誒,你醒了,是小師妹拉你上來的,還為著你,用了峰主的藥,挨了罰。”
“是啊,陸師妹天縱奇才,才十歲,便得峰主賞識,一直也無大錯,卻是這一次,惹了峰主大怒呢。”
“誰叫她壞的是聖醫峰的規矩,我聖醫峰,欲求醫者,都要心誠,徒步上階梯,陸師妹作為族中子弟,明知故犯,協助他人,可不是要罰嗎?”
那點清淡的藥草氣似乎又環繞上來,蘇楓陌開口:“是很嚴重的嗎?”
小小年紀的孩子已經對政治有相當高的敏感度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頗多不便,聖醫峰救了自己,怕是要惹上麻煩了。
幾個照顧他的外門女子知道他是皇帝,但看著這孩子軟軟糯糯的樣子,沒把他往什麼腥風血雨的鬥爭中聯想,隻知道把元麓派的規矩看得大過天,實話實說道。
“若非小師妹於醫學一脈天縱奇才,這壞了門規的罪,就足以盤她逐出門戶了。”
“可不,不留外人的戒令有那麼嚴,她還真敢明知故犯。”
“這次峰主震怒,據說罰了她掃庭院呢,那每天至少三個時辰,功課還不能落下,要連著掃一個月呢。”
蘇楓陌聽得心裡越發不是滋味,不由得開口道:“我可以去見一下這位恩人嗎?”
女子搖了搖頭:“峰主特意吩咐了,不讓你見,要是養好了病,就送你下去。”
蘇楓陌最終沒能見到那位身上帶著淡淡草藥氣的女孩,卻將那個感覺記在了心裡。
小皇帝是個傀儡,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朝臣未嘗不知付成澤在他的身體調理中動的手腳,但是沒人在意,沒準他們還在背地裡暗暗鼓勵,覺得身體虛弱的小皇帝更好控製一些。
蘇楓陌能做到的反抗隻是有時候背著人把藥給倒掉,還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臣看陛下,剛剛不小心把熬好的藥撒了,便又端來一碗,陛下請喝吧。”
幾乎是強行掰著蘇楓陌的嘴,給他把一碗又苦又澀的藥給灌了下去。
又病了一場,皇姐守著他哭得不行,但兩人都無力反抗。
直到那天早朝,忠信王說自家世子上了元麓派聖醫峰,求得聖醫女同意下山為陛下治病,詢問陛下是否同意。
“聖醫女”這三個字出口,蘇楓陌不由自主地想到曾經那股淡淡的藥草氣,不由得眼睛亮了,立馬就想說“同意”。
但沒人詢問他的意見。
忠信王這話出口,立刻就有人反駁,說付太醫一直為陛下診治,經驗豐富,勞苦功高,怎能引人分功,寒了他心?
立刻又有人反駁此人,說忠信王也是一心為國,為了陛下好,多一個人為陛下診治,陛下的身體就多一分康複的希望,不是在排斥付太醫的意思。
蘇楓陌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決策權,坐在那裡,手腳冰涼。
雖然忠信王說聖醫女要來的原因是因為世子苦心勸說,但蘇楓陌知道,比起大多數朝臣,野心勃勃的忠信王府才是最盼著他死了的,要是他主動送個彆的醫者進宮,蘇楓陌都覺得自己離死期不遠了。
但那是聖醫峰,那是聖醫女!
雖然沒什麼信息來源,但那直覺告訴蘇楓陌這個聖醫女就是當年在聖醫峰救過他的女生,而且她是主動要來的,她是主動向自己伸出援手的。
蘇楓陌從來沒有迫切地渴望什麼,但這一刻,他一定要聖醫女進宮。
應該怎麼做呢?
隻要自己病得嚴重些,就可以讓人請醫者了吧?
老太監保年是他身邊唯一能用的人,聽了小皇帝的打算“撲通”就跪下了。
“陛下,你的身體一直不好,這還要那來冒險,這,這可怎麼使得呀!”
“朕能感覺到,聖醫女到來,必使我身體恢複,你隻需要配合就好,其他的不要多言。”
蘇楓陌能想到的方法也很笨拙,就是裝病,覓雪病發病的症狀就是昏迷不醒,手腳冰涼,隻要能做到,他就可以請來聖醫女了。
他遣保年去拿冰,多拿一些,把室內溫度控製得低下來,他就能做到手腳冰涼了。
老太監還是哭得不像樣子,說陛下不能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也幸好這老太監平日裡就挺窩囊的,管住了嘴,看著主子病了哭成這樣也不是不行,成功蒙混過了付太醫。
付成澤對自己的醫術還算自信,覺得小皇帝無論如何不應該這時候發病,可奈何人體是世界上最複雜的係統,隨時出個什麼毛病都不奇怪,付成澤一時也無從肯定。
忠信王抓住了這個機會,拚命舉薦聖醫女,又拖了一天,付成澤不得不鬆口了。
蘇楓陌躺在病榻上,心中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