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就是這裡吧。”
1995年12月7日。
仙台。
這一天,六歲的五條悟第一次獨自一人離開家。
因為五條家十分重視當代的六眼神子,所以在五條悟生命的前六年之中,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族的宅子,一直生活在相當閉塞的環境之中。
很煩誒,那群討厭的老頭。
並且,對於五條悟來說,在五條家內部並沒有所謂“父母”的概念。
他的生身父母並不會將他看作自己的兒子,而隻會將他看作是“神的孩子”,六眼就是擁有這樣特殊的地位。
因此,從嬰兒時期開始,五條悟就基本習慣了獨處;同樣是從嬰兒時期開始,他就已經習慣了六眼給他帶來的,無窮無儘的信息。
很吵、很亂。世界像是一個五彩斑斕的萬花筒,看多了就讓人心煩意亂。
可能是因為年幼的時候就了解了太多事情,所以他的性格中有一種意外的成熟與冷漠。偶爾,他也能聽聞,五條家的人在談到他的時候,說他總是“高高在上”地俯視所有人。
這個時候他對於這些評價,還沒有明確清晰的認知。
再怎麼成熟,他現在也還隻是六歲的孩子。
六歲的五條悟其實是離家出走的。因為他覺得五條家實在是太沒意思了,刻板乏味、死氣沉沉。
圍牆之外,會是什麼呢?
他相當好奇,所以趁著五條家給他辦生日宴的時候,偷偷跑了出去。
話雖如此,也不必擔心五條悟在外遇到什麼危險。畢竟他可是六眼。
擁有出眾容貌、出塵氣質,一看就出身高貴、家教良好的小男孩,就這樣一板一眼地走到了街上,然後逐漸被世界的繁華與喧囂所驚訝。
好吵哦。外面比五條家還吵。
不過,雖然吵,那也比完全沒有任何新意的五條家好多啦。
五條悟出門的時候還知道帶錢。雖然是大少爺,但還是有一點基本的生活常識的。
所以他看了看地圖和旅遊攻略之後,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
仙台的喜久福。
是甜品!是好吃的甜品!
他沒吃過!
想吃耶。
所以五條悟問了路人:“想去仙台的話,要怎麼過去呢?”
“哈?”
路人低頭看著這個白發的小團子。
大冬天的,這孩子就一個人跑出來了嗎?
路人以為這孩子是和家人走散了,隻知道自己家在仙台,所以才會這麼問。於是,路人就將五條悟送去了警局。
五條悟疑惑地歪了歪頭,也沒有反抗或者解釋。
到了警局,警察詢問五條悟是怎麼回事。
五條悟眨巴了一下眼睛,口齒清晰地說:“要去仙台。”
警察便產生了類似的誤會,他們聯係了附近的執勤,
看看有沒有父母報案說孩子走丟了,但並沒有任何收獲。於是他們懷疑,是有人拐賣了這個孩子。
總之,最後警局真的找了一位空閒的女警,將五條悟送去了仙台。
這是1995年,互聯網並不發達,絕大部分信息還維持在本地流通的狀態。警局的想法是,反正這樣容貌出眾的孩子,到了仙台本地,肯定會有人認識的。
到了仙台,五條悟達成目的,就指著路邊的一棟房子說:“我到了!”
“誒?”
女警疑惑地看著這個孩子。
五條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女警就遲疑著說:“你確定到家了嗎?”
“是哦是哦。”
到喜久福的家啦!
通過六眼獲得的信息,五條悟十分自然地從花盆旁找到了備用鑰匙,然後走進了這棟房子。女警看他這樣鎮定自若,也就相信了這裡就是他的家。
等女警走後,五條悟依舊十分自然地走出房屋,將備用鑰匙還了回去,還貼心地給房主鎖好了門。
嗯嗯,悟醬從小就是一個乖孩子哦!
他在仙台的街道上溜溜達達、走走停停,最後真的抵達了那家販賣喜久福的甜品店。他用身上剩下的錢買了一盒,然後很隨便地到路邊坐下,慢慢吃。
……因為一整天都沒有好好保護六眼,所以六眼的運轉其實已經讓他的大腦非常疲倦了,隻是他之前一直生活在五條家,對此沒有一個明確的認知。
但這個時候吃到喜久福,糖分就恰恰填補了他的疲憊。
餓著肚子的時候吃東西,再好吃不過。
他小聲地哇了一下,不禁想,甜食原來這麼好吃嗎?
從這一天開始,五條悟有了品嘗甜食的癖好。
這個時候,他突然感到鼻尖一涼。
一朵雪花恰巧飄落下來。
下雪了。時間也有點晚了。
不過五條悟沒想那麼多,他其實還沒玩夠,所以就繼續沿著街道,隨便找了個方向,施施然往前走。
更遠的地方,一雙與他如出一轍的眼睛——一雙屬於28歲的五條悟的眼睛,正定定地凝視著他。
是這裡,對嗎?
就是這裡。
他將會遇到——
“……咦?”
六歲的五條悟突然停下了腳步。
六眼敏銳地捕捉到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就在那個牆角,在那個晦暗的、漆黑的角落,有什麼東西湧動著、彙聚著。
“咒靈?”五條悟上下打量了一下,“好弱啊。”
甚至是還沒有成型的咒靈。
五條悟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卻有點驚訝:“但咒力好像非常龐大……有點奇怪。”
他湊近了去看。
那個詛咒對他的出現完全沒有反應。
像是一團無形無色的空氣。僅僅隻是龐大咒力的集合,甚至都沒有誕生自我
意識。
“還有這樣的咒靈?”
五條悟更加意外了。
畢竟還是六歲的孩子,遇到這樣奇奇怪怪的東西,終究會有點好奇心。
“你是為什麼會誕生的?”五條悟伸手,很蠻橫地捏住了這團咒力,“喂,快點說嘛。”
無意識的詛咒,過了很久之後,才懵懵懂懂地傳遞來一個念頭。
——孤獨。
它誕生於人類對於孤獨的恐懼之中。
每一個人類都如此恐懼孤獨,恐懼自己無人相伴、恐懼自己一人前行。但這種恐懼總是稀薄的,因為人類會本能地追求群居的生活,僅有某些夜深人靜的夜晚,這樣的恐懼才會凝結、才會成形。
因此而誕生的詛咒,儘管咒力龐大,但卻始終無法像其他的特級咒靈一樣,凝聚這些龐大的咒力,更加不可能形成一個完整的、獨立的意識核心。
……孤獨啊。
六歲的孩子不解地歪了歪頭。
“什麼是孤獨?”
他問。
從小到大都孤身一人、都獨自成長的五條悟,不明白什麼是孤獨。
再長大一些,讀過一些書、經曆了更多事情之後,他肯定會明白,肯定也會為自己擁有同伴、擁有摯友、擁有戀人,而感到十分高興。
可這個時候,他才六歲。
那團詛咒傳來一些無意義的念頭,大概是那些恐懼於孤獨的人類,自身所恐懼的事物。
那些零零散散的念頭與想法,最有價值的隻有一個。
“一個人,就是孤獨。”
五條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他偏頭看了看。
夜色已經漆黑,仙台的大雪之夜。周圍十分安靜,沉默而淒冷。就連一盞燈都沒有點亮這裡,就連一顆星都沒有照耀這裡。
但五條悟不會有那種傷春悲秋的感覺。
在這個仿佛被所有人遺忘、被整個世界都遺棄的角落,白發的六眼神子卻理所當然地說:“但現在不是有我們兩個嗎?”
詛咒似乎深刻地顫栗了一下。
“雖然我是人類,你是詛咒……但現在,有兩個誒。我在這裡、你也在這裡。我一直看著你、一直陪著你哦。”
龐大咒力的核心,那因人類的孤獨而永恒悲鳴的漆黑之地,似有懵懂的意識緩慢凝聚,天真而單純地朝外看了一眼。
——於是看見一雙,如此漂亮的眼睛。
像是蒼藍色的星星。
遙遙地凝望著她。
……可以一直一直看著我嗎?她想。一直一直陪伴著我。
自人類的孤獨之中誕生的她,也是如此深刻地恐懼著孤獨啊。
但初初凝聚的微弱意識,還無法明確表達這樣的想法。六歲的五條悟就更加沒有發現這個意識的存在,因為此時的六眼還沒有那麼強大。
那些想法、願望,就隻是演變成混亂而無序的念頭,胡亂地傳達給五條悟。
五條悟等了一會兒,卻還是沒有得到一句完整的話,於是他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撐著臉頰,說:“我才六歲哦。但你連我都不如呢,話都說不清楚。明明都已經誕生很久了吧。居然還有這樣弱小的詛咒……啊對了,你知道什麼是詛咒嗎?”
五條悟就這樣絮絮叨叨,跟詛咒說了很長時間的話。
因為年紀還小,沒有足夠的邏輯思維能力,所以就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相當隨性。
說到自己的力量,說到五條家討厭的老頭子,說到咒術界的格局,說到自己今天的所見所聞。
“今天是我的生日哦!”
詛咒因此傳遞了一個“快樂”含義的念頭。
生日快樂。五條悟。
“嗯嗯,確實很快樂哦。因為今天吃到了喜久福,超好吃!我很喜歡這些甜甜的東西。”
孤獨的微小意識,就認認真真地記下:他喜歡甜食。
說到最後,五條悟的嗓子都有點啞了。
……好像還是第一次說那麼多話,竟然還是跟一個詛咒。想想就很好笑。
但這麼一想,這就是“不孤獨”嗎?
有一個可以說話的對象、有一個安靜陪伴的存在。像是空氣一般,永遠存在、永遠沉默——但卻可以回應他。
雖然這個詛咒有點笨笨的。
“可惜沒法把你帶回去。”五條悟遺憾地歎了一口氣,“你的咒力好龐大,根本帶不走。而且,你現在這樣去五條家的話,那群老頭子肯定想消滅你。他們才不想讓我接觸詛咒呢。”
詛咒沒有完全聽明白,但大概知道了,這個“同伴”不能將自己帶走。
她焦急地傳達了很多想法。但依舊是淩亂細碎的念頭,無法好好表達自己的意思。
五條悟自顧自拍了拍肩頭的落雪,嘟囔著說:“有點冷誒……”
詛咒因此伸出手,想要將她的星星抱住,想帶給他溫暖。
但五條悟卻突然轉了個身,望向遠方,驚呼了一句:“誒呀!老頭子們這麼快就找過來了!”
他還沒玩夠呢!
於是他趕緊跟詛咒揮揮手,說:“下次再見啦!”
就這樣跑開了。
停留在原地的詛咒不禁呆了一下,然後無措地收回手,隻能靜靜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一小簇不甘的火苗開始燃燒,最終在她的意識深處卷起熊熊大火。
是初生的靈魂、是強烈的意願、是唯一的願望。
要將咒力凝聚起來,讓他能夠帶走她;要變得無害而安靜,可以不被指責地出現在他身邊;要擁有一份力量,足以配得上那顆蒼藍色的星星。
要——成為人類。
成為他的同伴、消去他的孤獨。
為什麼偏偏是五條悟出現在這個詛咒面前的時候,詛咒才終於擁有了靈魂?
因為啊,五條悟身上那不自知的孤獨,終於為這
個詛咒帶來了最後一份龐大的力量。
正是六眼神子的孤獨,才使這個詛咒最終誕生。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孤獨哦。
本該是可怕而強大的詛咒——卻也正是因為六眼神子的孤獨,詛咒才變得無害。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在仙台的這個寂靜無聲的大雪之夜,一個女嬰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牆角。她沒有像普通嬰兒那樣,因為寒冷而發抖、因為孤獨而啼哭。
她隻是睜著那雙空洞的眼睛,呆呆地望著漆黑的夜空。
她的……星星呢?
這個時候,一個白發黑衣的男人出現在附近,踩著雪,朝她走來。
男人擁有一雙漂亮的、璀璨的蒼藍色眼睛。
是她的星星嗎?
五條悟面無表情地俯視著這個女嬰。
“……哈。”最後他喃喃自語,“這才是,第一個束縛。”
如果不是五條悟檢索自己的靈魂,那麼連他自己都不會發現這個束縛的存在。
因為那太遙遠了,太安靜了。
誰會記得,自己在六歲離家出走的時候,還跟街邊的“空氣”無聊地聊了很久呢?
竟然會瘋到跟詛咒聊天,小時候的他也是有點離譜誒。
更是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舉動帶來了怎樣不可思議的後果。
五條悟記得,之後自己很快就被五條家抓了回去。而且因為這一次的離家出走,還受到了更加嚴厲的看管,整個人都非常悶悶不樂,完完全全將那個“空氣朋友”拋在腦後了。
完全忘記了,他還與她約定了“下次見”。
他完全不記得了。就算新望未在他16歲那年的夏天再次出現,他也完全沒想起來六歲的事情。
最後,還是新望未找到了他,而不是他找到了新望未。
……他真是個笨蛋。小望未。他真的好笨啊。
竟然沒有想起來。
竟然沒有目睹你的誕生。
五條悟用無下限將女嬰保護起來,然後再次消失,去附近買了一套嬰兒的衣服和溫暖的繈褓。不久後他又回到這裡,耐心地給女嬰穿上衣服。
“……啊啊。”
女嬰終於有了一點反應,揮著小拳頭。
“嗯嗯?”五條悟疑惑地歪歪頭,“怎麼了?餓了?”
他可沒照顧過這個年紀的嬰兒。
但畢竟是從詛咒轉化而來的人類,所以也不至於這麼脆弱吧?
女嬰還沒法表達自己的想法。
她隻是伸手,隔空碰了碰五條悟的眼睛。
因為,過了這麼久才終於確定,這個男人就是剛剛那個六歲的男孩,就是她的星星沒有錯。
所以,本能地想要伸手。
想要碰一碰。
那顆漂亮的、蒼藍色的星星。
她的星星。
……五條悟差點就一個衝動,把眼睛摳下來送給小望未了。
想把她的星星塞到她的手裡。
是他的小望未誒。是這麼小一團的小望未。
如果不是他無法一直停留在這個時間點,沒法好好照顧小望未,那他肯定直接把小望未搶回去了。
就是因為知曉新望未過去這麼多年的經曆,就是因為知曉——在未來的時間裡,新望未將面臨怎樣孤獨的處境、怎樣漫長的人生,所以他才這樣控製不住自己啊。
她是因為他才變成人類。
正是因為五條悟的孤獨,所以她才會真正誕生。
可也正是因為五條悟,所以她才承受了那麼深刻的孤獨。
明明是那麼害怕孤獨的性格。卻始終溫柔安靜、無聲沉默。
……她是他的心想之物。
誕生於他難以言說的妄想之中。
如果有朝一日五條悟從這場幻夢之中蘇醒,那麼新望未也將不複存在。
……可他不想醒過來。他不會醒過來。
五條悟安靜了片刻。
然後他伸手理了理女嬰的袖口領口,稍微有點笨拙地將她抱起來。
“……福利院。”他回憶了一下,“應該是在那個方向吧?”
他曾經聽新望未提到過地址。雖然這個時間點的仙台與他那個時候大不一樣,但方向並沒有變化,福利院也一直佇立在那裡。
這是1995年12月7日的深夜。
五條悟將女嬰放在福利院的門口,然後在附近靜靜地等待著。
大雪仍在落下。
五條悟時不時會走過去,為女嬰拂去面上的落雪。其實他一直維持著無下限,生怕他的小望未受涼。
但他不敢湊得太近,生怕控製不住心中的可怕念頭。
很想就這樣將小望未帶回去。很想很想。
但不可以。
不可以擾亂時空的走向。在這裡,他隻是過客。
終於,天色微熹。
五條悟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福利院的門口走出一位目盲的婦人。她用拐杖一點一點試探著路上的情況,然後碰到了女嬰的繈褓。她疑惑地俯身去碰觸——五條悟在這個時候撤去了無下限——然後驚呼了一聲。
正因為她目盲,所以她沒有發現這個女嬰的奇怪之處。
女嬰不會哭,表情空白而安靜,目光滿是死寂。完全不像是一個人類。
但福利院的媽媽不會發現這一點。
她向這個孩子寄托了最誠摯的希冀,給女嬰取名為,新望未。
她將1995年12月8日,也就是她撿到新望未的日期,作為新望未的生日。
但無人知曉的是——僅有來自未來、28歲的五條悟知曉的是——新望未真正的生日,其實是12月7日的深夜。
也就是,跟五條悟是同一天。
大雪已經停下,但天氣仍舊寒冷,因此福利院的媽媽匆匆忙忙地抱著女嬰,返回了建築之中。
往後新望未說出的第一句話、第一個詞,是“孤獨”。咒靈們總是含糊念叨的那些詞句,就是它們誕生的由來;“孤獨”也正是新望未的誕生原因。
可再往後,在新望未的成長過程中,誕生前後那些模糊的記憶,終將緩慢消散。她不會記得那時候的事情。
福利院的環境將會使她慢慢社會化,變得越來越像是人類。
或者說,她也的確是一個人類。
有血有肉、有情感有願望。有愛慕的人。
僅有潛意識中殘留的些許記憶與執念,暗中驅使著她的力量、暗中達成著她未能完成的願望。
——去到她的星星的身邊。
五條悟的身影憑空閃現在福利院的門口,探頭探腦地朝著福利院內張望著。他看到福利院的媽媽細心照顧著新望未,給她喂食、讓她安眠在溫暖的被窩之中。
五條悟看了很久很久。
最後,他隻是輕聲呢喃,補上了一句遲來的祝願。
“生日快樂,小望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