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1 / 1)

江霜不能把她趕走,便默許了。

“我高三那年吧,班上有個同學因為壓力太大得了抑鬱症,在宿舍裡試圖跳樓,我和她不熟,隻是聽彆人這麼講,反正被發現之後,她就被父母接回家了。”

黎思思解釋道:“高考就和民間的科舉差不多吧,考上了才有光明的未來,算是孩子們命運的轉折點,抑鬱症就是心裡得了病,對什麼都提不起勁,很累很煩,對任何事都沒興趣,還有可能會自殺,算是個比較常見但又有生命危險的心病。”

也不管江霜有沒有聽懂,她又繼續說了下去:“後來過了幾個月,具體我也記不清了,高考倒計時還有十幾天的時候,她回來了,但情況也沒怎麼變好,而且手上有割腕的痕跡,大家都明白她一定還沒好,回來也是為了趕考,大家都很小心翼翼地對待她,她對此非常惶恐,手足無措。”

江霜此時已經被吸引了進去,她覺得,自己雖然沒有到這女孩的嚴重程度,但在某些方面上還是有相同點的,所以她能夠理解對方的惶恐,那是一種被同情的羞恥感。

她剛才逃走,也是因為這種感覺。

“然後有一天,我們班長——他是個很熱心的人,他走到那個女孩的桌子旁邊,握著她的手腕,大聲說:‘你要堅強,你要努力,你會打敗抑鬱症的,我相信你,大家都會陪在你身邊,加油啊,你一定能做得到的!’”黎思思慢慢道:“然後我看到,那個女孩的臉煞白異常,她被班長握著手,渾身發抖表情驚慌,好像非常痛苦,卻無法逃離。”

“然後呢?”江霜問。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的拳頭已經揮到了班長的臉上,他不可置信地躺在地上,按著自己流血的鼻子,罵我是不是瘋了,為什麼要打人。”

“……”江霜不知該怎麼說,黎思思這個舉動有些魯莽,可她卻多少能夠理解。

對於那個女孩來說,回來上課已經是非常艱難的事了,被同學那麼小心對待,她會很焦慮,很怕麻煩到彆人,而這個時候出來一個這樣鼓勵自己的人,即使對方是出於好心,也不過是重重地提醒她,她是個病人,她是個異類,她被彆人用同情卻居高臨下的眼神所注視著,這種感覺隻會加重她的焦慮,她的痛苦,那些關切的眼神,恐怕對她來說,是不小的負擔。

“我其實並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做,我隻是覺得,那個女孩快要不能呼吸了,所以我必須上去幫忙,把掐在她脖子上的那隻手拿開。”

“那後來你們……”

“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以前是,那之後也是。”黎思思道。“畢業她沒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隻不過……”

“隻不過?”

“隔了好久,我在回收站裡翻到一個被當成垃圾郵件攔截的個人郵件,發件的日期是高考完的那個暑假,裡面隻有一張圖片,是那個女孩,她對著鏡頭笑,身後是漂亮的大海。”黎思思緩緩道:“我一直滑到底,發現郵件的末尾,是一句謝謝。”

江霜的心,慢慢落回了原處。

她非常喜歡這個故事,也非常喜歡故事裡的這兩個人。

“我……”

她剛要說出感想,突然,黎思思道:“雖然我打了那個班長,直到今天也不後悔,但是我現在想對你說。”

她深呼了一口氣,鄭重道:“加油啊,我會陪在你身邊,你一定能做得到的。”

江霜愣愣地看了她半晌,眼前突然模糊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剛才那麼痛苦也沒有哭的,可是在這個瞬間,鼻子上起了酸意,喉嚨又澀又乾,五臟六腑都像是抽搐了起來,她握緊了拳,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哭腔。

黎思思在地上坐直了,把臉湊到她的身前,道:“你想打就打吧。”

江霜再也支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她從未這麼用力地哭過,肆意,瘋狂,過猶不及,她已經壓抑了五百年,這五百年間,她永遠站在最高的那個地方,給所有人展示著自己的堅不可摧。

可是她實際上並不是這樣的人,她隻是個凡人,會痛會累,會失望會期待,她並不是厭惡那些爭權奪利的人,也不是鄙夷那些談情說愛的人,她是羨慕,她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能夠沉迷的東西,自己卻沒有。

這種自卑,讓她看不清前路,她沒有辦法複刻任何人的人生,即使複刻了,也無法像當事人那麼開心,並沒有發生什麼痛苦的事,隻是簡單的沒有目標,也許在彆人看來根本不算什麼事,普通人光是活著就用儘全力了,她坐擁著這麼多的財產和修為,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可是能讓人滿足的,永遠都不是錢和能力。

她隻是很需要有個人,能夠理解她的痛苦。

不是無病呻吟,痛苦不分大小,她蹉跎了五百年,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

她很焦慮,很害怕,她似乎已經看到了自己那無味的人生,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到時,她將會悔恨得無以複加,她甚至害怕自己會變作厲鬼,會因為嫉妒去傷害那些真正幸福的人。

痛苦,會將人變成魔鬼。

她流了很多淚,黎思思就坐在旁邊,給她遞帕子,不說話。

哭到最後,她有些累了,這種累是身體上的,卻不是心理上的,此時的她心情暢快了許多,甚至能夠坦然地去面對蕭飲了。

她抬起頭看黎思思,對方笑了笑,跪起身抱住了她。

這是個不含□□的擁抱,江霜感覺得出,此時的她也不會去想那些情愛,她隻想要一個溫暖的抱抱,能夠給她一些難得的安全感。

哭過的鼻子更加靈敏,江霜又聞到了那股奶香,便道:“這是什麼味道?”

黎思思的聲音從她腦後傳來:“什麼?”

“你身上有股奶香,很淡。”

“是舒膚佳的那款奶皂,你要嗎?”

“什麼是奶皂?”

“就是一種洗漱的東西,有不同的味道,用了它,你身上也會有香味。”

“嗯。”

“有薰衣草,牛奶,薄荷,檸檬,蘆薈,你要哪個?”

“牛奶。”

“就要牛奶嗎?”

“嗯。”

兩人抱在一起,晃晃悠悠地閒聊著,江霜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放鬆,她甚至覺得,就算時間永遠停留在這裡,也是一件妙事。

可擁抱終究是到了頭。

黎思思把她放開,從乾坤袋裡取了一塊沒開封的香皂出來,遞到她手裡。

江霜接過來看了看,是一個方形的紙盒,小小的,她看了看,不知怎麼打開。

黎思思便又拿過去,把盒子摳開,倒出香皂,放回她手裡。

白色的,又滑又香,江霜湊近聞了聞,的確是黎思思身上的那股味道,隻是直接聞的時候缺了些溫度,也沒那麼柔和。

“你覺得怎麼樣,喜歡的話我給你買一箱。”

江霜笑了:“哪用得了?”

“那你就先用著,等用完了我再給你。”

江霜點頭。

兩人陷入了沉默,外面的天光也漸漸暗了下去。

江霜沒有問她是怎麼看出自己的難過的,也沒有問她為什麼要講那個故事,有時候,有些問題是不需要問的,她也不想多此一舉。

她甚至有些害怕,黎思思會突然問起,然後氣氛會變尷尬。

但是黎思思沒有,她隻是問:“餓了嗎?”

好像以前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她餓了,然後問江霜餓不餓。

江霜很喜歡這種令人心安的一成不變,道:“吃火鍋好不好?”

黎思思起身,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打了個響指:“妥妥的。”

兩人把長桌上擺的筆墨書卷全都搬到窗台上,騰出個能放得下鍋子的地方,又把菜肉粉全都按順序擺好了,黎思思開了一大瓶可樂,又調了兩個油碟兩個麻醬,鍋子裡的赤色紅油慢慢沸騰,她把兩盤羊肉放進去,又放了一碟毛肚和一碟百葉,不過十幾秒,肉香就飄了出來,兩人並不多話,各自在鍋裡夾著,筷子交錯在一起,有種十分熱鬨的感覺。

邊吃邊下,豆皮,粉絲,土豆,鵪鶉蛋,脆骨丸,青菜燴面則放在最後,兩人精力消耗都不小,因此吃得很多,一直吃到將近午夜,才鳴金收兵。

江霜正坐在椅子上發呆,黎思思突然道:“要不要出去散心?”

江霜看了看外面的天,道:“現在嗎?”

“我在屋子裡躺一天了,想出去轉轉。”黎思思道。“陪我去嗎?”

江霜點頭,正好可以消食。

兩人提著吃剩的殘渣,前後出了房門。

這座道觀極大,光客院就占了兩三百平方的地,兩人轉了一遭沒有找到扔垃圾的地方,隻能就這麼提著繼續往外走,但她們除了來的時候走的那條正路,其他都不認識,走著走著,就走岔了路,不知道拐哪個角去了。

幸而在觀裡迷路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地方就這麼大,遲早都能回去

今晚沒月亮,兩人雖然不用點燈,卻也不敢走得太快,就這麼隻當閒逛似的,不一會,黎思思突然聽到有什麼聲音,就在她們腳後,滴滴答答的。

她回頭一看,卻是袋子漏了。

這是她從商城裡買的打折塑料袋,硬度不足,本來就不能放太燙的東西,本以為出門沒幾分鐘就能扔掉,誰知道跑這麼遠,袋子破了小洞,滲了一路,這會口子更大,紅油流了一灘,她才聽見的。

黎思思隻好又給垃圾套了個袋子,把袋子放到旁邊,蹲下身用訣去擦,誰知她回頭擦了一會,就發現油漬從某處戛然而止,她看了看袋子,已經半癟了,不可能隻流出來這麼點,剛要回頭問問江霜,就見對方已經奔了出去。

有個黑影,在她們身後的轉角,一閃而過。

黎思思連忙也追上去,她與江霜速度差不多,不過落下半秒,江霜把那東西抓到的瞬間,她就趕到了。

那是一隻怪物。

體型和成年猴子差不多,滿身長長的白毛,指甲尖利牙齒森然,江霜提著它的脖頸,它還不停掙紮,嘴裡發出奇怪的嗚嗚聲,齜著牙要咬人。

黎思思蹲下身去看它,發現它嘴上還沾著亮晶晶的紅油,剛才後面那些消失的油,應該就是被這東西吃掉的。

道觀裡有怪物,這是她們之前就知道的,但如果說是這個東西在為非作歹,也有些說不過去,這東西傷不了人,半夜出來偷吃垃圾的水平,它能害得了誰?

黎思思在地上撿了根樹枝逗它,它跟著抬頭,黎思思忽然發現有些不對。

這東西的嘴裡是空的,沒舌頭。

黎思思捏起它的嘴給江霜看,江霜看了一陣,道:“這是封口。”

誰會給一個怪物封口,直接殺了豈不更快?

兩人互望一陣,眼中都有疑惑。

正在這時,她們聽到不遠處傳來幾個人的說話聲。

“你真是粗心,怎麼能忘了關門?跑出去被人看到了,豈不壞事?”

“我吃了些酒就給忘了,師兄,你可彆讓師尊知道,不然她會殺了我的!”

“你呀你呀,叫我說什麼好,幸虧今晚是我倆值夜,要是落到彆人手裡,多少條命也不夠你賠的!”

“師兄您高抬貴手,我就隻此一回,再也不敢啦!”

“行了,快點找吧,要是天亮前找不到,你小子就等著填命吧!”

看樣子是三個人,他們的聲音一起,那怪物便停止了掙紮,瑟瑟縮縮地往江霜身後躲,黎思思心道,難不成他們找的是這小怪物?

但不管怎樣,她們是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一個土遁,兩人便帶著那怪物傳送到了彆處,鑽出來一看,卻是大殿前。

從這裡她們就認識路了,也不便在外逗留,便趕著回了客院。

封了門隔了音,兩人點起燭台,燈光一亮,黎思思才看清這怪物居然還穿著衣服,隻是這衣服已經破得不成樣子,絲絲縷縷臟得要命

它像是不適應光線,掩著面要往床下躲,黎思思把燭芯剪短了些,它才慢慢露出眼睛來。

那的確是張怪物的臉,雖說不是青面獠牙,但滿臉的毛牙齒尖利,也絕不像人類,但它曾經穿過衣服,說明要麼是個寵物,要麼……

黎思思不太確定,她看到對方的眼睛,是一種特彆清亮,聰明的感覺。

而聯想到它被割掉了舌頭,說明它極有可能是有智慧的,可以說話。

她試探道:“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那怪物遲疑了一陣,看向桌上吃剩的火腿,吞了吞口水。

黎思思把火腿捏在手裡,道:“你答話,我給你吃,懂嗎?”

那怪物點點頭。

還真能聽懂。

黎思思想了想,道:“你以前能說話,對嗎?”

怪物點頭。

黎思思便撕下來一小塊火腿,給它吃。

它吃得很急,東西塞進嘴裡嚼都不嚼,就那麼生往下咽,吃完了似乎覺得很香,盯著黎思思手裡的火腿,眼冒綠光。

黎思思覺得好玩,剛想再逗逗它,就見那怪物猛地撲了上來,她嚇了一跳,要不是躲得及時,手指都可能給它咬斷。

幸好是江霜反應快,扯住了它的毛發。

那怪物吃痛,嗚嗚地叫起來,因為沒有舌頭,所以聲音十分嘔啞,黎思思給它貼了一道禁錮符,氣道:“給你吃肉你還咬我,得了,不給了,你考慮好,再不聽話,你就得死。”

那怪物被她這麼一說,反倒老實許多,木木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著她,像是徹底臣服了。

江霜站在一旁,眯了眯眼。

也許黎思思不知道,剛才她在威懾這怪物的時候,不自覺用了自己的招式【皆噤】。

這其實很奇怪,皆噤是個被動技,並不是想學就能學得會,這是建立在她多年身居高位,並沾染了很多妖魔的血,才有的氣勢。

雖然黎思思算她半個徒弟,但她從來沒有教過對方這個,唯二兩次施展,也是在黎思思身後,對方根本沒有察覺。

黎思思知道自己施展了皆噤嗎?

看起來沒有。

江霜覺得,也許黎思思的天分,遠比她想象的還要高。

另一邊,黎思思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對小怪物循循善誘:“剛才他們要抓的就是你,對嗎?”

怪物點頭。

“他們為什麼要抓你,抓你回去做什麼?”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怪物想回答,卻嗯嗯啊啊說不清楚。

黎思思隻得又換了個問題:“你害過人嗎?”

怪物搖頭。

“那他們為什麼抓你,你有什麼用呢?”

怪物這次遲疑了一陣,搖了搖頭。

看樣子想表達的是“不知道”。

黎思思有些犯難,其實她並不是很會審訊,問的問題都很沒水平,她抬頭看向江霜,對方會意,直接

靈力化線,探進了那個怪物的識海。

這樣明顯更快。

但江霜探了一下就發現,這怪物的識海空空蕩蕩,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這絕不是因為它活得時間太短,而是遭受到了暴力清除,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它的記憶都是空白。

這明顯不正常。

過了很久,才閃過了一點東西。

江霜連忙倒回去停下,將畫面放大。

畫面裡有一個人,在怪物的視角裡,對方正坐在對面喝茶,它自己也端著茶杯,口中稱對方阿姐。

江霜皺起眉。

“怎麼了?”黎思思看她表情奇怪,便問。

江霜鬆開怪物的腦袋,緩緩道:“你是不是姓蕭?”

那怪物點了點頭。

黎思思驚了。

姓蕭,那不就是皇家的姓?

可這怎麼可能,它是個怪物,它怎麼可能姓蕭?難不成是皇家養的猴子,得了賜姓?

江霜看出她的想法,道:“你不是怪物,你以前是人,對嗎?”

那怪物又點點頭。

黎思思又一次驚了。

“不是,你到底是誰啊?”黎思思叫道:“你彆說你是皇子啥的啊,這就太魔幻了!”

這算什麼,受了詛咒變成怪物的皇子,這不妥妥美女和野獸的劇情嗎?

黎思思戳了戳那怪物,問:“喂,你叫什麼?”

那怪物說不出,黎思思從旁邊拿了紙筆,他接過去,竟然寫得一手好字。

上面隻有一個“飼”字。

蕭飼。

這什麼怪名字?

不過看起來,他和蕭飲的字同出一支,也就是說,還真是如假包換的皇子?

這個事實的衝擊頗大,黎思思道:“你怎麼會在這兒呢?難道你失蹤了,皇帝就沒差人找你?”

不過仔細想想,這事卻也說得通。

這道觀是蕭飲開的,她是公主,若是她弟弟突然變成了妖,那對於皇家一定是件極大的醜聞,秘而不宣送到她這,讓她這個修道的想辦法處理,非常合理。

難道這就是對鬆觀鬨妖的真相?

請江霜過來,就是想讓她鎮壓蕭飼?

可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說呢?

“我看我們還是先等天亮吧。”黎思思想不通,便道:“既然這是蕭飲的弟弟,那直接問她不就好了?這東西也翻不出什麼大浪去,隨便處理一下就好了。”

江霜沉默一會,突然道:“他沒有害過人,我不能鎮壓他,而且——我想這件事,蕭飲可能並不想讓我們知道。”

“為什麼?”

“因為他被割去了舌頭。”

“這難道不是為了讓他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好保守皇家的醜聞嗎?”

“想封口有無數種方法,即使用禁言符,一年下來也花不了多少錢,蕭飲並不缺錢,我想,她會割掉蕭飼的舌頭,是因為蕭飼可能會說出對她不利的話來。隻有面對敵人,人才會如此心狠手辣。”

黎思思的後背有點發毛,她以前聽過很多有關帝王薄情的故事,可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可是親姐弟,尚且如此殘忍,那更彆說是對外人了。

她們得知了蕭飼的秘密,如果被蕭飲發現,會不會招致什麼可怕的後果?

黎思思不敢往下想了。

更糟糕的是,她突然意識到,也許被蕭飲發現,已經成了定局。

“還記得那袋火鍋殘渣嗎,我忘在那條路上了。”黎思思幾乎都想哭了。“但是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哪兒……”!